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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眉粉勾過毛梢,原地的黑碾作一小團烏雲。邊緣再用眉筆勾勒,兩道清晰的眉躍然臉上。徐麗轉出口紅,妍麗的膏體就像霎時怒放的花朵,墜落在蒼白乃至鐵青的臉龐上,更顯得鏡中人乖張狠戾,不可估量。

她現在身處杭蓋一處違建房內,血紅色噴漆在水泥牆上噴濺出大大的“拆”字。四處堆放着廢棄的課桌椅,不難推測,從前的從前,這裏或許是一所學校。逐漸邊緣化的老城區裏,随處可見這樣殘敗不堪的危樓,就像屍體上腐爛的疥瘡,密布在瘴氣糜爛的厚土黃天,滋養着無數愛孽和欲.望。

這是她和陳東實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個時候的徐麗,還只是外蒙古國數以萬計性.工作者中的一個。相比于其他女孩,她也僅僅是“年輕”一些、“漂亮”一些。但僅僅如此,便也夠了。徐麗時常安慰自己,“年輕”和“漂亮”,光這兩樣籌碼,就已經能夠保證她一個月吃上一頓豬肉水餃。

沒人知道她來自哪裏,也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在這裏,每個人都懷揣着不可言說的疼痛。決口不問是一種習慣,而沉默以對,則是一種本能。

徐麗接待的嫖客大多為民工、貨工,發廊小哥,或者突然發跡的拾荒者、賭徒。他們拿着一天的薪水或乞讨,只為在拉下褲子前更暢快一些。她人好看、話又少,難得的順從,形形色色的男人都對她贊不絕口。很快,她的名聲在紅燈區傳開了來,越來越多的男人慕名而來。

在陳東實看來,第一次注意到徐麗是她在掃黃現場意外出血,自己無心搭了把手。但在徐麗看來,她注意到陳東實,卻是在這之前。

在此之前,她常能看到一個苦大仇深的男子驅車駛入這片區域,卻從來不沾酒色,只把着方向盤,殷切地尋找着。

杭巴的男人分兩種,一種就叫男人,眼裏裝滿空空色色,色色空空,而另一種,叫陳東實。

後來聽一起上鐘的小姐妹說,他在找一個人,一個死了很久的警察。烏蘭巴托被他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有人打趣,杭巴每一個妓女的床底,都被他用手電筒一一照過一遍。

鬼能想到,她和他,後來會有這麽多流雲纏霧般的牽連。

徐麗松開發繩,将滿頭波浪卷悉數撒開,烏密的深栗色頭發被撩到肩後。女人玉指青蔥,從一旁的衣帽箱裏,抽出一大束洋洋灑灑的白色婚紗。

碩大的裙撐将整件婚紗支撐得如同一朵晨曦,勾勒着女人的凹凸曲線,和周圍門窗殘破的廢墟瓦房格格不入。徐麗輕擡起手,吹了吹鏡子上的灰塵和蛛網,看着鏡子裏妝發齊整的自己,心滿意足地笑了一笑。

很快,身後敲門聲響起。徐麗提起裙擺,步履輕快地跑到門邊,到嘴的“東”字嗨沒出口,迎頭便撞進一張烏壓壓的兇臉。

“徐麗.......”來者脫下氈帽,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金牙,“原來你在這裏。”

女人臉上的笑一下凝固住了,她怔了怔,很快反應過來,冷不丁挑眉,“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想從那群人嘴巴裏撬出點東西來不難。”那人提起手中的塑封袋,裏頭裝着半截血淋淋的小拇指。徐麗面色一緊,心下分明,那截指頭來自她底下某位親近的打手。

“說吧,你想要什麽?”徐麗強撐住氣勢,掐出一臉滿當當的笑,“現在馬德文屍骨未寒,金蝶亂成一團,警察也都一個個忙跳腳,你這個時候出來,王肖財,難不成你想坐金蝶老總的位置?”

“金蝶?”

王肖財堪堪一笑,推開徐麗,徑直走進房間,一屁股陷進破沙發裏。

“這個位置還用想?難道不是想坐立馬就能坐?”

“你什麽意思?”

“這個,”王肖財拿出那部手機,“我不喜歡廢話。徐麗,這東西,你認得吧。”

徐麗後背乍寒,一股涼氣直沖天靈蓋。這東西她當然認得,馬德文死前被自己踢飛的那部諾基亞,如今就被王肖財安然無恙地捏在手裏,所以老馬死前的那通不明所以的電話........

難不成就是他?!

“你說好巧不巧,馬德文還沒有蠢到真被一個女人玩得團團轉的地步,其實他很早之前就有兩部手機,一部用來聯系你們,一部只聯系我。只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懷疑那個什麽梁澤就是李威龍,不得不陪你們演戲罷了,你跟陳東實走得那麽近,馬德文就算再喜歡你,難不成還真把什麽都告訴你?”

“徐麗,原來你也會馬失前蹄啊。”

“把東西給我——!”

女人猛地一撲,想要争搶那手機,卻毫無疑問被男人推開,跌坐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粉塵。

“就這麽想要?”王肖財哈哈哈笑個沒完,翹起二郎腿,掂着手機逗她,“你想要,那就給你嘛。”

手機被“噶噠”一聲丢到徐麗跟前,女人如獲至寶,狗爬向前,将手機牢牢卷入懷中。

她想也沒想,當機立斷,抄起手邊的板磚,狠狠朝那部手機砸了下去。

一下不夠,她意猶不足,又多砸了幾下,直到那部手機被砸得粉碎,才氣喘籲籲地放下磚頭。

“這麽激動幹嘛?”王肖財緩緩蹲下,擡手替她擦去鬓邊的汗水,撫摸着女人緋紅的面龐,他笑容陰谲,“難不成真像我猜得那樣,馬德文是被你害死的........?”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裝模作樣來試探我........”徐麗冷哼一笑,滿是厭惡地拍開他的手,別過頭去,“他死了,我才能活,我也只是做了我該做的。”

“我果然還是低估了你,”王肖財的眼神直勾勾、陰嗖嗖,像是憎惡,也像是垂涎,更像是欣賞,“你......當真比男人還狠。”

“狠?什麽叫狠?”徐麗半側過臉,露出半邊微笑,“那是他罪有應得。”

“那你也不至于砸手機呀.......”王肖財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零件,眉眼含笑,“你傻不傻,這手機你就算把它砸成粉,你殺了馬德文的證據,不也還是藏不住嗎?”

徐麗眸色一駭,滿眼驚懼地看回眼前男子。只見王肖財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小的內存卡,眼尾紋如跌宕的漣漪,波光搖曳。

“蠢貨,現場錄音都在這張卡裏呢,你說你砸手機又有什麽用.......”

“你敢玩我?!”

徐麗遽然暴怒,又想起身争搶,結果可想而知,她再度被毫無懸念地踹回到地上。

“對我就是玩你,臭.婊.子,原來你也有受制于人的時候!”

王肖財抹了抹那半邊腦袋,削耳的傷口還沒痊愈,他一半臉都纏着繃帶,每天都須用碘伏和藥酒消毒,那疼痛,堪比極刑。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被這麽屈辱地對待過,徐麗,今天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他一把抓起女人的頭發,迫使她看着自己,“一個不入流的站街的,一個千人騎萬人幹的爛貨,也敢仗着馬德文的威風,在我頭上拉屎拉尿?從前有姓馬的作保,我不敢動你,現在他死了,你看又有誰能來幫你?!”

“你不會殺我......”不知為何,徐麗莫名失笑,“王肖財,你不敢殺我。”

“我的确不會殺你,”男人掏出匕首,刀尖在她臉上周游而過,“但不是不敢,是........”

他松了松褲腰,擡手解開皮帶。

“幫我吹一次,我就把卡給你,我就納了悶兒,你身上到底有什麽魅力,能把姓馬的迷成那樣,就連被警察通緝都得帶着你,可真是情深似海、催人淚下。”

王肖財掰過徐麗的臉,啐出一口唾沫,用指腹抹在她唇上,十足十地羞辱她。

“也不過就是比一般人好看點,又能好看到哪裏去?除了張張大腿,你在男人堆裏,永遠都是上不了臺面的下三濫,沒人要的公共廁所罷了!”

徐麗用力掙開男人的手,向後微仰,有意避開他的觸碰。王肖財不甘,強摁住她的頭,埋向自己裆下,徐麗拒死不從,情急張嘴,順勢照着男人的大腿,用力咬了下去。

“我□□你媽臭.婊,子.......!”

王肖財驟然吃痛,捂住腿根,痛吟倒地。他剛要還擊,眼前人突然揮起一磚,“哐”一聲實打實打在自己腦門上。王肖財整個身體不加控制地向後仰去,鮮血順着發際線一路流下,眼前一團乳白色重影。

“你.......”

“你去死吧!王肖財,你去死吧!”

女人如同猛鬼上身,一個飛撲,跨騎到他身上,雙手狠狠掐住他脖頸。

“去死吧!爛人,你去死吧!都去死吧!!!”

她雙眼血紅,已入臻境,早已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所面對的又是何人。

都去死!都給我去死!都給我死!

都死了好,都死光了好!只有都死了,她才能和陳東實在一起,只有都死了,她才能做回那個風輕雲淡的徐麗。只有都死了,這一切,這一切就都好像都沒有發生過!

“我這輩子最讨厭別人說我是破.鞋,也最讨厭別人看不起我!我是爛貨又怎樣?沒人要又怎麽樣?到最後,劉成林、馬德文,乃至于你王肖財,還不是栽倒在我一個女人手上........哈哈哈哈!!!”

女人面目抽搐,十指關節擠壓在身下人的氣管上,手背青筋炸裂。身下的王肖財努力掙紮着,想要呼救,卻被徐麗用破布塞滿了嘴,連呼吸都帶着劇烈的痛。

“劉成林又怎麽樣,馬德文又怎麽樣,任他天王老子、手眼通天,擋住我的,都給我去死——!”

徐麗抓起磚塊,癫狂般地朝男人臉上砸去。一下、兩下、三下.......不知多少下,直至身下人滿頭滿臉都浸滿了血,直到王肖財連微末的動靜都沒了,她方如釋重負,抄起小刀,用力往他的手背紮了下去。

“噗呲”一聲,刀尖直接插穿手掌。男人大嚎一聲,活生生被疼痛驚醒。反看徐麗,一臉神情享受,鮮血射了滿臉,她無所畏懼,仿佛一頭巨大的畸獸,氣喘聲如雷。

“徐麗?!”

身後突然一聲厲喝,恰似雲籁天音。

女人如臨大敵,渾身一顫,回頭瞧去,見陳東實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外。

“徐麗你瘋了嗎?!”陳東實倒退兩步,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巴,這滿地血污,襯着灰頭土臉的兩人,仿佛恐怖電影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你到底還要害多少人才肯收手!”他幾欲難言,又驚又怒,“你不是答應了我......答應了我去自首的嗎?為什麽,為什麽你到現在都還在害人?你究竟還要瘋到什麽時候?!”

“東哥.......”徐麗忙不疊從王肖財身上起開,狼狽上前,眉間戾氣一掃全無,“我沒有......是他.......是他威脅我......是他先威脅的我!東哥我沒有害人!”

“事到如今你又想怎麽狡辯?!”陳東實一把甩開眼前人的手,将帶來的文件盡數拍到她臉上,“香玉的屍檢報告,那些糟蹋她的人,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

“你說啊!!!”

徐麗吓得一動也不敢動,緊抱住自己,不停地哭泣。一旁的王肖財見機慌忙起身,捂着傷口,趔趄地蹿到了陳東實身後。

“是她要殺我!是她要殺我!這個賤女人......她簡直就是個魔鬼!”

王肖財魂不附體,蜷縮在陳東實背後,“這女人早已經瘋了,你不知道吧,其實馬德文也是她殺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死于車禍!她比畜生都還要畜生!”

“我沒有........!”

徐麗扒拉上前,純白的婚紗早已發灰,上頭沾滿灰塵,她像一條陰溝裏蠕動的蛇。

“東哥你信我,我怎麽可能殺得了馬德文呢?他那麽厲害,那麽有手段,我怎麽可能殺得了他呢?你別聽王肖財胡說!”

“我沒胡說!”

王肖財飛快躲到門外,沒等陳東實發話,便鑽進樓道,逃得無影無蹤。

“徐麗,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陳東實閉上雙眼,凄怆一笑,仿佛第一天才認識這個女人,無力感如潮水般湧上心間。

“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相反,我給過你太多機會。可是徐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我對你的信任。”

“東哥.......”

“別叫我哥.......”陳東實一臉麻木地垂下眸子,恍惚間,連憤怒都覺得沒多大意思了,“從今天起,你我兄妹,恩斷義絕。”

“東哥難道連你也不要我了嗎?”女人拉拽着他的手,雙眼通紅,“難道你也要跟劉成林和馬德文一樣,像對垃圾一樣對我嗎?”

見陳東實不吱聲,徐麗懂了,沒有回答,有時就是最殘忍的回答,她已得到了這個男人的答案。

穿堂風兀自吹過,掀起女人幾縷碎發。裙擺亦如花瓣般大張,吐息着花蕊中心的細長腰身,此時此刻的徐麗,就像是一枝随時折枝的白梅。

她抹去淚水,咬牙站起,哆嗦着坐回到鏡子前。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頭,哭花的妝容又回歸完整,只是比之前更嬌、更豔。

更加歇斯底裏。

陳東實驚嘆于那張明豔到可憎的臉,那樣濃烈如毒漿的口紅顏色,仿佛昭示着這個女人一點一點褪色發黴的內心。徐麗無意理會陳東實現在的心境,她翩翩然起身,提着婚紗,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緩緩走到他面前。

“東哥,我好看嗎?”她問,唇角似笑非笑,“婚紗我已經穿好了,所以,你什麽時候來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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