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第92章
陳東實出住院部時,天邊下起小雨。
他在醫院對面超市買了兩包煙,趁等雨的功夫,沒事來上兩根。
陳東實本不嗜煙,只是應承時對付幾口。可這個并不算好的習慣在和李威龍相認後跟發了瘟一樣,他沒完沒了地一根接着一根,最瘋狂時,一天要抽掉三四包,直到嘴裏腌滿了煙味,才肯罷手。
這習慣直到前兩天才有所收斂。
他愛綏芬河,這煙實惠,霸道,煙味沖,像高濃度的白酒,烈哄哄地直紮人心。隔着雨幕,一群小學生頂着書包嬉嬉笑笑地跑過去,陳東實看着那群女孩兒,想起童童,剛見完李威龍時那顆酸溜溜的心方生出些甜味。
第三根煙沒燃盡,檐下拐進一頂黑傘。水珠順着傘架,潺潺而下,陳東實打眼一瞧,竟是老曹。這家夥最近也不好受,莫名生出好些個白頭發,陳東實沖他笑笑,曹建德沒說話,兩人一道坐在門口的塑料板凳上,聽風賞雨。
半晌,曹建德終于發話,張嘴就問:“見過他了?”
陳東實淺淺“嗯”了一聲,給人遞煙。
“別介,我最近戒了,”曹建德難得推辭,別了眼陳東實,又說:“你也少抽,這玩意抽多了傷身,再說了,童童那麽小,沾不得二手煙。”
陳東實聞之有理,猛吸一口,随手掐了,繼續托腮看着廊外的風風雨雨。
“都跟他說啥了?”曹建德明知故問。
沒等陳東實回答,他兀自道:“實不相瞞,剛你倆在裏頭的時候,我就在門口,你們說啥我都聽見了。”
“那你還問。”陳東實的語氣淡淡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就好像從徐麗死了之後,他對誰都是這樣半死不活的态度。
“你讓我說你們什麽好,”老曹恨鐵不成鋼,“明明兩個人都想邁出去一步,不管是誰邁出去,你們的心結都會疏散。結果誰都不肯邁出去,見面之前,都是千般愧疚、萬般心痛,見了面,就陰陽怪氣,相互捅刀子,你說說你們兩個........”
“誰陰陽怪氣?”陳東實虎了臉,冷冷一笑,“他也配?”
“你這态度和我剛剛問他時一模一樣,”曹建德故意唬他,“你兩啊,都是一樣的犟種。”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陳東實提到就來氣,“跟他一起來瞞我,騙我,現在又來裝大尾巴狼,假意勸和。”
“你怎麽知道我是假意勸和?”
“不然呢?”陳東實喪氣地搖了搖頭,“誰不知道,打好多年前起,你就覺得我配不上你的寶貝徒弟。”
“咋還自輕自賤上了,”曹建德樂了,“你可真有意思。”
“我說的是實話,”陳東實看向別處,“随便吧,我現在除了童童,誰也不想,他愛咋滴咋滴。他不是喜歡做英雄嗎?去呗,搖着他那個寶寶車似的小輪椅,再跑到白俄去追兇。他能耐大着呢,有啥事是他不敢做的,他都不怕,我還怕啥?”
“真心話還是氣話?”
“真心話。”
“真的。”
“真的。”
“我可不信。”
曹建德一臉揶揄,搖頭晃腦地說:“也不知道是誰,出來之前,把醫院的賬結了。你知道公家會出錢,但還是自己給他付了。你可別說你錢多燒得慌。”
“那還不是怕他死喽?”陳東實摳着鞋底板上的泥,佯裝無意,“他要是死了,以後還怎麽聽我訓話。你別說,等他傷好了,我還要再狠狠打他一頓呢。你看着吧。這小子命硬的哩,我不抽死他才怪。”
“你就嘴硬吧。”
曹建德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抻了抻腿,起身伸了個懶腰。
“行了,別杵着了,快去忙正事兒吧。”
“沒別的了?”陳東實不傻,一早看出曹建德來找自己一定還有別的事。
見話已至此,曹建德也無意遮掩,坦白道:“還是為着——”
“徐麗。”
陳東實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威龍把東西給你看了吧?”曹建德的臉色正經幾分,“我最近忙着給622收尾,也順藤摸瓜找到些資料。她是兇手這事兒已經板上釘釘,只是還有些疑點,我沒想通。”
“什麽疑點?”陳東實不知為何,一提到徐麗,心下又悶又堵,“我這個妹妹,要真說起來,到底不是個滋味。”
“誰不是呢,”曹建德一臉唏噓,“做了上百幅罪犯肖想,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卻唯獨沒想到,622的兇手居然是個女人。還是個這麽漂亮,卻又這麽複雜的女人。”
“從前總聽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陳東實無奈笑笑,“可放到她身上,卻是可恨之人也讓人可憐。”
“有個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曹建德湊近些許,“其實在徐麗約你去杭巴那棟廢樓之前,她就已經寄信給了警局。信裏詳盡陳述了自己當年放火燒死馬德文妻兒的詳細經過,以及在烏蘭巴托後,如何設計扳倒劉成林,囚虐徐香玉,火燒馬德文的一切罪行。”
“所以........”
陳東實登時愣住。
“所以她不是被調查歸案,她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自首。”
“呵.......”
陳東實心口一滞,短暫怔凝後,抽出一聲冷嘆。
“人都已經死光了,自首還有什麽用……而且既然她自己都承認了,你還有什麽想不通的?”
“動機。”曹建德的目光突然銳利,“殺馬德文的動機。”
“誠然就像我們所有人看到的那樣,徐麗和馬德文早有婚外情勾連,因此徐麗動了殺念,設計燒死殺死馬德文妻兒,釀成622慘案。
後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在外蒙靠皮肉生意維持生計,認識了你,馬德文也很快找上門來,但她對馬德文的态度,卻是避之不及,十分抵觸。後來因為要扳倒劉成林,才被迫和馬德文結婚,你不覺得奇怪嗎?既然她跟馬德文一早就是相好,後來又為什麽對他态度大變?如果她不愛馬德文,那麽她當初又為什麽要殺了馬德文的老婆孩子,難道單純只是怕她發現自己和她老公的婚外情,這才痛下殺手?”
“一定還有別的原因。”陳東實越想越不對勁,“以我對徐麗的了解,她不是一個做事沖動的人。”
“那麽這才是我們要真正思考的東西,”曹建德望向別處,天外的雨依稀小了,“這個女人藏太深了,深得哪怕是死了,依舊讓人覺得一陣後怕。”
話剛說完,旁邊的陳東實不知怎的,蹲下身去,一臉龃龉。
“你怎麽了?”
曹建德看他緊捂着肚子,像是犯了胃病。
陳東實忙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沒事,只是聽你說了這麽多,突然覺着,我這個哥哥當的實在是失敗。”
“你可千萬別這樣說,”曹建德頓時有些慌了,“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
“女兒........”陳東實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是的,我只剩下她了。如果沒有童童,我恐怕現在........”
“就此打住。”曹建德将他強拉了起來,扶着他的手,一臉嚴肅:“原以為見了威龍,你狀态會好些,結果還是這樣郁郁寡歡的,你這副樣子,就不怕你女兒看見,嫌你無用?”
“那我又能怎麽辦?”陳東實隐約有些自棄,“老曹你告訴我,肖楠走了,陳斌走了,香玉走了,徐麗也走了,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走光了,我現在能活着,全靠童童一口氣吊着,你以為我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值得眷戀的?”
“你不是還等着威龍好起來繼續教訓他嗎?”老曹溫溫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回頭我幫你一起教訓他。”
陳東實悄而垂眸,心中轟地一聲,若有所失。
.........
雨勢漸漸轉停,陰雲消散,房檐下獨留陳東實一人。
他靠在牆邊,麻木地吸着挂在嘴邊的煙,腳底煙蒂掉了一地,由此可見,他已在此駐足許久。
入冬後的烏蘭巴托,夜晚的冷意不及晨醒時分,卻還是抑制不住地寒顫,凜冽得像是在身上插滿了冰刀,從裏到外,都是涼的。
陳東實摁滅煙頭,打開煙盒,卻發現裏頭空空如也。這已經是第三盒了,從曹建德在那會起,櫃臺的老板就見這個男人魂不守舍,只一味抽煙點煙、點煙抽煙,竟也熬到了打烊時分。
“快回去吧。”老板忍不住催促,拉下卷簾門時,看見男人還有往裏沖的意思。
“再來一盒。”他掏出錢,指了指櫃臺上的煙。
老板連忙擺手,“不賣了不賣了,你一下午抽了這麽多,再抽要出事的。”
“我有錢,”陳東實掏出口袋裏所有鈔票,嘩啦啦一堆,小山似的堆在桌子上,“就要一包,最後一包。”
“給再多錢也不賣,”老板把錢推了回去,“有什麽事想不開的,年紀輕輕的,大把好時光。”
陳東實悶頭不語,見老板将門徐徐拉下,也不争取,任由店門一點點合上,整條大街上空無一人。
“早點回去吧!”老板在門縫裏揮手,“大膽走,你別回頭。”
大膽走,你別回頭。
陳東實癡癡一望,道路的盡頭,路燈微閃,深不見底的街道,懸浮如海底。
女人如一抹浪花,慢悠悠飄蕩在燈光前,撲棱着,最終停在數尺開外的地上,沖自己淺淺地笑着。
陳東實不大确信,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晃了晃腦袋,騰挪上前。
等他走到燈下,不出所料的空蕩,四周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陳東實突然想起剛認識徐麗那會,那時的他還沉浸在尋找李威龍的世界裏,在曹建德遞出那張名片後,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市監獄所見王肖財。
是徐麗,神兵天降,水泊梁山,在上警車前告訴自己,大膽走,別回頭。而今一條路走到底的卻是她自己,昏黑無度,再難回頭。
陳東實胸口突然一陣痙攣,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在口袋裏翻找着藥瓶。街口的風越吹越大,漫天的塵土揮灑而起,滂沱且又迷亂。
他蜷縮在路燈下,雙手撐地,一個勁地狂喘,似哮喘發作一般,渾身都提不起氣來。
狂喘着,狂喘着,風又漸漸平了。
而目光盡頭,擡頭望去,是另一條嶄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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