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91章

兩斤香蕉,一斤蘋果,是陳東實之于愧疚最具象的份量。

國立醫院一到午後,醫務人員的精神就和那些病人的狀态一樣,懶懶灑灑倒成一片。陳東實提着水果,慢步穿過瞌睡漫天的護士臺,李威龍所在的病房在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房,毗鄰開水間,常有病人家屬來往添水。

進門前,陳東實深呼吸了好幾下,确保鏡子裏的自己看起來“還算正常”後,才吭哧吭哧地拐進門去。

李威龍不出所料躺在床上,剛換了輸液瓶,夜裏頭還要打兩管營養針。他脾胃受損,這些天只能灌些流食勉強維生。尿袋裏積着昨宿的澄黃色液體,看來曹建德還沒來得及換,陳東實進門二話不說,放下東西就替他摘了尿袋,跑去廁所倒了尿,回來又替他插上新的,好似這樣就能洗脫些什麽,也可能是想規避些尴尬。

這是兩人身份相認後,第一次正式談話。從前幾多親密的纏繞,如今四眼相望,唯餘欷歔。

“徐麗走了。”陳東實坐在床頭,埋着腦袋,假意削着手上的蘋果。

屋外的陽光照進來,打在他臉上,照見他眼底堆壓良久的疲态,和難以掩飾的慘淡。

李威龍點點頭,“我知道,曹隊同我說了。”

“所以我果然瞧着笨極了,對不?”陳東實自嘲地笑笑,水果刀越轉越快,“以前你老在我面前說徐麗不是個好人,讓我遠離她,我還嫌你心眼小、不耐受。現在看來,是我太不會識人看人了。”

這話裏還藏着話,李威龍聽懂了,卻并不打算點破。

“你說我要是會識人看人哪怕一點點,你在我身邊這麽久,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你是威龍?”

陳東實自己和盤托出。

這才是他壓在心底最重的一塊石頭。

“我還是太笨了,太蠢了,以至于什麽事都做不好,誰我都保護不了。”

李威龍側過臉去,不置可否。也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病中的面容。

“其實這些日子我一直納悶一件事,”陳東實削好果皮,沒有罷手,而是繼續削着果肉,“當初馬德文說你是李威龍的時候,我那樣打你,你為啥就不還手?”

李威龍的喉結微微一動,良久,方答:“欠你的吧。”

“什麽?”

“我欠你的。”

他又說了一遍,轉過頭來,眼眶紅了。

“我李威龍欠你的。”

“我真特麽想打死你,你個畜生。”陳東實咬緊牙關,把持刀子的手越捏越緊,“哪怕是現在,我都想一刀捅死你。”

“那你捅死我吧........”李威龍漾出淡淡笑意,一臉無所畏懼,“你以為,我就很想活?”

“你知道我做不出來,”陳東實的口風又軟了,像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垂頭喪腦,“我不像你,那麽狠心幹脆,當年一聲不吭就走了,連個口信都沒有。老子找了你四年,整整四年,你個王八蛋。”

“那要不你也消失一回,讓我找找你?”李威龍冷哼一聲,“這世上就你活得辛苦,就你最累。你以為這些年我就很好過?我就沒找過你?”

“那你找了嗎?”

李威龍忽而沉默住了,找了嗎?他問自己。好像找了,也好像沒有找。

“很多事不是我不想做,是不能做。”他伸出手,搭在陳東實冷冰冰的小臂上,“東子,別生氣了好不好?你我都三十了,不是十三,人生路走了一半,還有什麽事想不通的?”

陳東實沒着急扒開他的手,輕飄飄道:“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曾經有多信任你。我信過,那時候我回哈爾濱,我信你會在烏蘭巴托等我回來。我信過,你說等我回來,咱倆就一起離開外蒙,回葫蘆島,或者沈陽,租個小房子,開個小餐館,朝九晚五,粗茶淡飯。

可是結果呢?結果等我回來,你就沒了,咻地一下,就沒了,就這麽消失了。然後我尋尋覓覓、兜兜轉轉,最後告訴我,你還活着,你特麽還活着?你讓我置身何地?我是該敲鑼打鼓,還是要滿世界放鞭炮慶祝?我只覺得我現在每一分歡喜,都是對我過去四年就像一個傻.逼的肯定,現在的你.......倒是讓我有些不敢信了。”

李威龍把手縮了回去,慢悠悠地嘆出一口氣,仿佛是出于對某人這一番話的肯定,或者說,一種無奈的束手就擒、認罪伏誅。

“我不求你能一下子接受我,”李威龍的聲音啞啞的,和從前比,判若兩人,“聽倩兒說,你這些日子也不大好過。徐麗倒臺了,你也跟着大病了一場,十天半個月都沒下得了床。”

“關你屁事。”

他放下削得只剩果核的蘋果,踢了剔地上的果皮。

“你就這麽讨厭我?”李威龍不甘心,去拉他的衣角,“你別忘了,我這一身的傷,都是你給我打的。”

“那是你該打。”

“那是我願意讓你打。”李威龍一口怼得陳東實無話可說,“我願意讓你打,是因為我對你心裏有愧,四年前不告而別,我罪該萬死,是我辜負了你我,我認。四年內默默無聲,放任你肝腸寸斷,渾渾噩噩,是我的錯,我也認。

可是陳東實,你能不能稍微,哪怕稍微一點點體會一下我的苦衷?我身上不光擔着你一個人,還有那些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我不能讓他們在地底下寒心,讓他們的名字永遠只能刻在沒有名字的墓碑上。我是你愛人沒錯,可我也是一名警察,這四年來韬光養晦,厚積薄發,這一千多個見不得光的日日夜夜,我何嘗不是生不如死?”

“你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陳東實揉了揉眉心,早已無心發怒,“我不是什麽神仙聖人,我就是個頂自私、頂吝啬的普通老百姓。我行善一生,唯一一點私心全交代給了你。我做不到那麽寬容大度,也做不到和電視劇裏演的一樣,那麽大愛無私、善解人意。

我不想不會更不許讓自己喜歡的人去幹那麽危險的事,我不奢求你做什麽大英雄,什麽人民的好公仆,我只想你待在我身邊,好好的,我們好好的,跟在哈爾濱那會一樣,我有錯嗎?威龍?難道一個普通人的、沾了自私的愛,就不叫被稱□□了是嗎?”

“我是不該給你上道德課,”李威龍洩了口氣,“我也沒資格要求你體諒我這些大是大非的苦衷。你現在還肯來見我,我就已經很感激了。”

“你讓倩兒傳話,說想見我,就為了跟我說一聲感激?”陳東實揣緊口袋,走到床邊,明知李威龍現在吸不得二手煙,還是掏出根煙夾上,“但凡你真特麽有點良心,四年前玩消失那會事先知會我一聲,咱兩現在都不會變成這樣。你要去做你的英雄,那就去嘛,跟我說一聲,我會放你走的,到時候你死了也要,殘了也罷,那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反正在你眼裏,我永遠比不過你所謂的光榮事業。”

李威龍悶聲一笑,不是笑陳東實,是在笑自己。盡管他早已設想過兩人相認後,千萬種悲觀的情形,可真切身體會到如此咫尺之距的陌生,還是會忍不住心痛。

“你現在牛了,”不顧李威龍怎麽想,陳東實吮着煙,開始自說自話,“徐麗沒了,馬德文也死了,622也破了,現在論成功,誰有你風光?”

李威龍不自覺地咳嗽了兩聲。

“你事事都宣告完結了,而我.......”陳東實舉着半截煙蒂,似笑非笑,“卻除了童童,什麽都沒了......”

“你還有我。”

李威龍看着他的眼睛,表情莊重。

“你還想要的話。”

“要個瘸子有毛用,”陳東實故意刺他,“還是個這樣殘缺的病號,連尿袋都要別人換。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樣子,跟天橋底下要飯的殘疾人有啥區別你告訴我?”

“那你既然這麽嫌棄我,又為什麽還要來看我?”李威龍也有些生氣,背過身去,不争氣地滋出幾滴眼淚。

“不是你托倩兒告訴我,你想見我嗎?所以是來讓我來看你抹眼淚的?除了哭,你還能有點別的出息?”

陳東實似有似無聽到一陣抽泣的聲音,趕忙把煙掐了,扔了包紙過去。

抽紙又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回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陳東實的腦袋上。

“現在知道難受了?”陳東實趁熱打鐵,心裏痛快幾分,“我告訴你,難受就對了,就是要讓你難受。你難受了,才知道我這些年都是怎麽過的。”

“你簡直就不是人。”李威龍回過身,憤憤然瞪了他一眼,“真上輩子欠你的。你就是個老混蛋。”

他撐着床頭櫃,慢吞吞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探身去抽屜裏翻着什麽。

“又在找啥?”陳東實一臉不耐煩,“病人就該好好躺着,沒事翻箱倒櫃地鬧騰個什麽勁?還是說你就是想鬧出點動靜,好讓我賤兮兮地跑來服侍你?”

“你閉嘴吧!”

李威龍沒工夫搭理他,翻了好一陣子,抽出一份文件。

“自個兒看看吧,沒良心的東西。”

李威龍把紙直接拍在了他臉上。

“這是啥?”

“你那好妹妹生前的所有資料。”

李威龍躺了下去,眼睛轉向別處,只剩嘴皮子一下一下動着。

“這是曹隊前兩天給我的,在徐麗死後。要不怎麽說你蠢?掏心掏肺跟人家做了這麽久兄妹,卻連她真名都不知道。你真的了解你這位妹妹嗎?”

“什麽意思........”陳東實蹙了蹙眉,快速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字太多,懶得看。你給我念。”

李威龍一把奪過文件,看着上頭密密麻麻的小字,照本宣科。

“徐麗,女,籍貫雲南昆明,原名........”

他停頓了一下,瞄了眼眼前人。

“怎麽了?”

陳東實托腮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窗外有風吹進,吹散彼此眉頭些許固執,舒展出幾分難得的松弛。

“繼續讀啊。傻子。”

“原名.......”李威龍回過神來,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原名,馬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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