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黃雀

第3章  黃雀

期末考試最後那天在下雨。

寫完英語作文,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拍打着樹葉,覺得教室裏有些悶,索性直接上去交了卷。

還得回教室取東西,也不能先離開,許晟坐在教學樓屋檐下的長椅上,看雨滴在前方不遠處的水池裏,留下一圈圈的漣漪。

高歡玥啃着面包,笑咪咪地在他身邊坐下:“我剛看見你從我考場門口經過了。”

許晟看她費力地擰手裏巧克力奶的蓋子,接過來,擰開又遞給她:“你又沒吃飯?”

“饑餓有助于保持考試清醒。”高歡玥一本正經道,“我又不像你,可以随便提前一個小時交卷。”

“沒有那麽久,你不也提前了。”

“我只提前了一刻鐘,完全在正常範圍內。”高歡玥聳聳肩,“說吧,這次你又準備甩第二名多少分?”

“恐怕不行。”

“什麽意思?沒發揮好?”高歡玥皺起眉頭看他不像玩笑,“那你還交這麽早……是身體不舒服嗎?”

“沒睡好大概。”許晟随口道。

這顯然不算是個太正當的理由,高歡玥想起他期末考試前忽然請的假:“……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

問完想起許晟父親身份敏感,有些尴尬地頓住了。

許晟頓了片刻:“沒事。”

“感覺你這幾天怪怪的。”高歡玥小聲嘀咕道。

“有嗎?”

“有沒有你不知道啊。”

“可能想到考試緊張吧。”

“拜托!”高歡玥誇張地瞪着他,“咱們好歹幼稚園就認識了,你拿這種話唬我,你還不如不說呢。”

許晟扯了扯嘴角,當真不說了,靠着椅背,望着遠處的雨。高歡玥看着他安靜的側臉,不知為何,心中卻忽然有些不安,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喂,許晟,你要有什麽心事……”

刺耳的鈴聲在同一時刻響起來,考試結束了。

“沒什麽。”許晟目光掃過女孩手裏的巧克力奶,卻想起林逸日記中提到的熱可可,垂眸站起身來,“走吧,回教室拿書。”

聽老師講完一堆假期注意事項,天已經擦黑了。

到家進門一個人都沒看見,放了書包,阿姨聽見聲音才從雜物室出來,手裏還拿着新的活性炭——從警局旁邊的老房子搬到市中心的新小區也快半年了,舒琴有輕微的潔癖,總覺得家裏甲醛的味道沒有散盡,不僅買了大堆的綠植,還讓阿姨每周都得更換活性炭。

“晟晟回來了。”阿姨看他袖子上沾了水,“外面雨下得這麽大呀?怎麽衣服都濕了。”

“李姨,我媽呢?”

“卧室收拾行李呢。”

正說着,主卧門就推開了。

“考完了?”舒琴順手把一個裝好的行李箱推到牆邊,“去洗澡換身衣服出來吃飯吧……你的行李我還沒收,你自己收,還是等會兒媽媽來弄?”

“我自己來吧。”

明天一早,他們要啓程,去外婆家過春節。

這幾年許啓君職位越來越高,舒琴前兩年又升了系主任,逢年過節,來來往往都是拜訪的人,已經有好幾年,春節都是留在家裏。

去年快年底的時候,外公外婆的一個朋友去世了,兒女都在國外也沒能趕過去,外婆電話裏說起來,倒是有幾分凄凄感傷,舒琴聽得心酸,擱了電話,就同丈夫商量,今年要回Z市過年團圓.....結果現在又撞上的林逸的變故,實在說不上是湊巧還是不巧。

“愣着做什麽?”舒琴輕輕推了推他,“去換衣服,等會兒又感冒了。”

許晟抿了抿唇,轉身看見玄關處未拆的快遞,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阿姨,我在Z市的時候,讓你幫我收了個快遞,放哪裏了?”

阿姨剛端着菜從廚房出來,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你不說都忘了,幫你收着的,我去給你拿。”

很快從儲物間拿出一個包裹遞給他,随口道:“像是書。”

拆開果然是一本棋譜,買了得有一個月了,賣家遲遲沒發貨,許晟也沒催,現在才到。

“你和我說了,我就去門口看,沒看見,還準備去快遞站問來着,結果下午又在架子上找到了。”阿姨笑着說,“大概是被鄰居拿錯又送回來了。”

許晟随意翻了翻,他很小開始學圍棋,第一個老師是林恒,放學的下午,如果不用練跆拳道,他就去林家,和林逸一起學棋。

林逸性格比他安靜,棋也比他下得好,後來病了,就不再下了……

他不願意再看下去了。

洗過澡出來,阿姨已經走了,他們不在家過春節,給阿姨也提早放了假。

舒琴在接電話,聽語氣是學校的行政事務,打着手勢,讓許晟不用等她,自己先吃。于是他慢慢喝完了一碗湯,覺得身上暖和一些,把碗扔進洗碗機裏,回了卧室。

說要收拾行李,其實沒有太多可裝的東西。他的衣服和日用,外婆家都有現成的,最後只帶了練習冊和幾本書,想一想,又轉身去書櫃裏把新買的幾幅還沒打開的拼圖也一并帶上,一時沒拿穩,掉了下去。

他彎腰去撿,于是又看到了放在書架最底端,最深處的那本日記。

從回來之後,許晟沒有再打開過。但此刻觸碰到封頁,露水留下的濕潤感似乎還沒有完全消散,許晟深深呼了口氣,想要把它重新藏回去,指尖卻僵了許久,最後他改變了主意,把它放進了自己的行李箱裏。

照例沒有睡好,從Z市回來這幾天,都沒有熟睡過,今天和高歡玥說的,并不是一句完全的謊話。

輾轉反側大半個晚上,才有一點朦胧的睡意,但門很快被敲響了,到了該出發的時候。

許啓君昨天應酬到太晚,還沒有起床。臨近春節,他工作絲毫不減,今天得下鄉慰問,後續也還有工作,所以不會一起出發,等到除夕才會過去。

起飛的時候還是蒙蒙亮,落地時,天邊已經是一輪璀璨的紅日。

天氣比上次來冷些了,但沿海城市特有的濕潤氣候,卻也沒有太多改變,總覺得籠着一層霧。年味在這短短一周內倒是濃了不少,一路上張燈結彩,滿眼望去只是一片紅色。

外公外婆同母親一樣,早年也在大學任教,一貫是喜靜的,過年也不例外,今年這樣的情況下尤其。家裏沒有添太多的裝飾,只在門口貼了外公寫的春聯。

節前的日子和一個尋常的周末也沒有太多的差異,早起看書寫題,下午陪外公下會兒棋,只是失眠的症狀似乎更加嚴重了。

晝短苦夜長。

睡不着的時候,許晟會去樓梯拐角的佛堂靜坐,沉香萦繞,他看着菩薩,菩薩看着他,到天色發白,一夜又過去。

就這樣一天挨一天,挨到了除夕。

“啓君是下午幾點的飛機?”

外婆同母親坐在餐廳理菜,準備夜裏的年夜飯,廚房裏已經有板栗煨雞湯的香氣傳出來。

“兩點,我到時候去接他。”舒琴又确認了一眼,“早上還給我打電話,問要帶些什麽東西......”

“帶什麽,人早點過來就行了,我和你爸這裏要什麽沒有......哎,你爸呢?”

“買花去了,媽你忘了?”舒琴把削好皮的蘆筍放進籃子裏,又拿了一把。

“哦,對。這人老了,記性不好。”外婆笑着嘆了口氣,話題又轉回許啓君身上,“他這個工作真是忙,昨晚上還在新聞上看見他呢,今天就過年了,也不能早一天休息......小琴,你們現在什麽都有了,照我來看,就差不多了,他再往上走,只會更累。”

“他有自己的想法,我能說什麽。現在這個位置,難道還能安穩一輩子?要麽繼續往上,要麽......”舒琴聽見許晟下樓的腳步聲,沒再說了。

外婆順着她的目光看過來,笑了:“晟晟作業寫完了?給你外公打個電話,問他到哪裏了。”

許晟應了聲好,還沒撥出去,就聽見門口停車的聲音。

外公和司機搬着幾盆花進來,劍蘭、百合、水仙都是顏色素雅的花,花香氣在房間內彌漫開來。

“金桔沒買呀?”外婆走過去,把花整理好。

“賣完了,下午得去市郊的花鳥市場看看。”

外公的外套不知在哪裏蹭到了灰,舒琴走過去替他拍了拍:“爸,你下午就別去了,忙一上午了,就在家休息,少一盆也沒什麽.....”

“我去買了送過來吧。”司機連忙道,見舒琴有些猶豫,便說,“我家裏花也沒買齊,本來也要再去的,順路,不麻煩。”

“那晟晟一起。”外婆做了主,“你這幾天都沒怎麽出門,我看人也蔫蔫的,出去走一走。”

花鳥市場四點就要閉市,于是吃了午飯早早便出發。

人比許晟想象的更多,找了好幾家店才買到外婆要的金桔樹。

許晟搶在司機前面付了錢,連着司機給自己家買的幾盆花一起。

“哎呀,你看這事……”

“應該的。”許晟說,他知道外婆讓他一道也是這個意思,“本來今天都應該休息了,專門又來一趟。”

“哪裏的話。”司機撓了撓頭發,“你外公外婆人好,平時對我們家也是很照顧的,我家小孩去年入不了學,也是舒先生幫忙的……”

許晟笑了笑,一起把花搬上後備箱,發動了車司機又同他搭話:“在N市過年不買花吧?”

許晟微微怔了片刻,N市沒有買花的習俗,但是舒琴和李然有,小時候,每到春節,也會帶着他和林逸一起去挑選……

司機從後視鏡中看到他忽然暗淡下去的臉,不知道哪一句話觸到了黴頭,小心翼翼地閉了嘴。

許晟垂下眼睛,他詫異于自己這樣頻繁地聯想到林逸,又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他想起電視裏許啓君視察工作的新聞,想起母親這幾天同學生們通話,指導他們論文,想起廚房裏飯菜的香氣……

他不知道父母長輩是否真的如同他們表現的那樣,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按部就班地投入日常的生活。

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無論他怎麽樣刻意放空,刻意遺忘都無法改變。

可能是因為,他閱歷不夠,還沒有學會那些若無其事。

也可能,是因為,他比他們多獲得了一個秘密。

結束了嗎?

耳邊又響起這句話。

原來沒有,至少對他而言,餘震無處不在。

比如後備箱裏的花,又比如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顧耀的側臉。

“停車!”

許晟下意識出聲。

司機一驚,一腳踩下剎車:“小晟,怎麽了?”

車輛正經過一片別墅區,和外婆家所在的小區看起來風格很像。顧耀剛剛從大門出來,單手插着兜,在和誰打電話,神色非常悠閑。

司機見他看着窗外不說話,以為是認錯了路,解釋道:“還沒到呢,過了前面那條街才是……看着像是不是?我原來也總認錯,咱們是南山,這裏是西麓,幾個盤都是一個開發商弄的,就那什麽顧安集團……”

他一面說,重新發動了車,許晟一直盯着顧耀,壓根沒注意他在說什麽,車往前駛出幾米,猛地回過神來。

“叔叔你停車,我先不回去了。”他迎着司機不知所措的目光解開安全帶,“你把花帶回去吧,我覺得悶得很,想再走一走。”

耽誤了這幾分鐘,顧耀已經走到了拐角處,許晟隔着一段距離跟着他,看見顧耀進了一家書店。

許晟跟了上去,進門的時候,一股咖啡香撲來,這是近幾年在商圈中常見的連鎖書店,面積很大,賣書也經營飲品。

此刻大家都趕着回家過年,書店裏面并沒有太多的人,顧耀點了杯拿鐵,等待制作的過程中,閑散地晃到書架邊挑了本書看。

許晟在原地站了片刻,提步走了過去。

後來他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刻,覺得自己一開始其實只是想去替林逸要一句道歉。

可陰差陽錯,命運把他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幾乎就在同時,顧耀的手機響了。

“喂。”他漫不經心地接起,沒有注意到書架對面的許晟。

顧耀聲音不大,但電話那頭的人情緒似乎有些激動,透出一點聲音來,是個女孩子。

模模糊糊地,聽不大清,顧耀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直到對方忽然提高了音量:“可是我喜歡你啊!”

許晟眼睑跳了一下,對面似乎哭了,透出一聲嗚咽來。

“那你別喜歡我,不就好了?”而顧耀的語調甚至算得上溫柔,他慢條斯理地說,“……哦,那是我讓你誤會了,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隔着一排書架,書本擋住了顧耀大半張臉,許晟只看見他輪廓分明的下颌骨和略顯單薄的唇。

他是笑着的,唇角勾起,非常漂亮的弧度。然後微笑着,泰然自若地挂斷了電話。

咖啡很快做好了,服務生在前臺叫號,顧耀走了過去。

如果要一句對不起,現在或許是好時機。顧耀也不會吝啬這一句,許晟已經提前知道了答案。

但許晟站在原地沒有動,他看着顧耀走遠,直到對面傳來一聲輕微的響,是顧耀剛剛看過的那本書沒有放好,掉在了地上。

許晟走過去撿起來,一本《倚天屠龍記》。

殷素素臨死前告誡張無忌,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

其實男人也一樣,只要有一張能夠蠱惑人心的臉,和含情脈脈的眼睛。

許晟看着門外顧耀高瘦的背影,繼而他又想起,張無忌也背過《莊子》。

莊子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進小區天已經黑了,還聽到幾聲鞭炮響。

母親和外婆都在院子裏,遠遠望見他,外婆就迎上來了,溫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轉到哪裏去了?”

“電話也不接,外婆擔心壞了。”舒琴推推他的背,“快進去吧,你爸已經到了。”

“媽媽。”許晟站在原地沒有動,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而鎮定,“我要轉學。”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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