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秘密

第2章  秘密

Z市的重點中學裏面最出名的有三所,五中,十四中和Z大附中。

前兩所都位于市北的老城區,而Z大附中作為Z大的附屬中學,前幾年政府統一打造大學城,在西邊新城給Z大劃撥了一大塊地,附中也一并搬遷了過來。

Z市靠海,市內亦有大江穿過,環出島嶼,西邊新城就位于島上。

鏈接島嶼和主城的是一座長約三公裏的橋,據說是某位祖籍Z市的建築大師的得意之作。過了橋,周圍的景致逐漸熟悉起來——許晟的外祖父母也住在新城。

這似乎也在另一種層面印證了林逸轉學是對許家心存芥蒂的猜想——Z市雖然是李然和舒琴共同的家鄉,但李然的父母早已離世,林逸回到這裏,唯一相熟,可以照顧他的人是許晟的外公外婆,可林逸最終選擇就讀的卻是遠離新城的五中。

“小夥子,到了。”司機停下車。

校門前的路有些窄,司機小聲抱怨着不好調頭,見許晟坐在後排一動不動,不耐煩地又催促了一遍:“到了。”

許晟回過神,拉開車門下了車。先去旁邊的文具店買了一個大的紙袋,把日記本裝了進去。安靜地在樹下等了一刻鐘,聽到放學鈴聲響了,很快便陸陸續續有學生從裏面出來,等到人逐漸多起來,他提着袋子混在人群中走了進去。

對于一所中學來講,附中的面積委實過大了。一眼望過去,蒼翠的樹木掩映着磚紅的屋頂,風中傳來少男少女的吵嚷聲。

來的路上,許晟翻了日歷,去年十二月三號是周六。Z市的高中,高三周末是要上課的,顧耀應該不會是畢業生。

高一高二的教學樓靠在一起,都在籃球場對面,樓下張貼着年級前五十的光榮榜,并沒有找到這個人——倒是在許晟的預料中。

他想了一會兒,繞到旁邊的通告欄前,一排排找過去,最終在一張處分報告上,找到了顧耀的名字。

高二七班,打架鬥毆。

許晟輕輕一挑眉,轉身往樓梯上走。

三三兩兩的學生從身側經過,許晟數着門頭懸挂的班級牌……六班,七班。

他停住腳,靠在窗邊,微微側過頭往裏看。學生們趕着吃晚飯,大部分的人都出去了。桌子上各色的教輔資料一沓沓地堆着……

有兩個女生注意到了他,湊近竊竊私語了幾句,又不太好意思地嬉笑着低下頭去……

“顧耀!”

許晟專心致志地找着,還沒有看到人,忽然聽見有人突兀地喊了一聲。

他一愣,前門兩個穿着國際班校服的男生還在不停地喊:“顧耀,顧耀......”

故意拖長了聲音的搞怪語調,兩人連着喊了好幾聲,左右看了一眼老師不在,索性大搖大擺進到教室裏面去找人。

這個班的人大概都認識他們,見怪不怪的神色,最後排窗邊趴着睡覺的男生這時終于慢吞吞地直起身來:“賀延你給我閉嘴……喊什麽?吵死了。”

天氣不算冷,但距離春天來臨都還有一個月,顧耀卻只穿一件黑色的T恤,長袖校服搭在椅背上,随着起身的動作,露出一截精瘦的腰,和一塊白色的紗布。

來人被罵了也不生氣,其中頭發微卷的那個大概就是賀延,笑嘻嘻道:“估計你就在睡覺,這都下課了,走吧,吃飯去。”

“吃什麽?”顧耀甩了甩頭,掩嘴打了個哈欠。

“随你呗,你想吃什麽?”賀延指指旁邊的男生,“一杭家新開的酒店,上周你不在,我們去吃了,海鮮做得還可以。”

“怎麽樣?”宋一杭也道,“我讓人安排上?”

“不去。”顧耀一面說,擡手揉了揉眉心,“後門随便吃兩口得了。”

“天天後門,不膩啊……”

“愛去不去。”顧耀把桌上的東西胡亂往桌肚裏一塞,懶洋洋往外走,剩下兩人聳聳肩,也跟了上去,又問顧耀:“……等會兒吃了飯,打桌球去不去?”

幾人說着話從許晟身邊經過,大概是沒睡醒,顧耀面色始終帶着淡淡的倦意,單手壓着眉心。眼神從許晟身上滑過,短暫地停滞一秒,又平淡地收回目光。

他們身量相仿,都是瘦高的身材,錯身的瞬間,夕陽的餘光落在顧耀的眼睫上,能看見極其細微的絨毛,與高挺鼻梁投下的淺淡陰影。

許晟垂下眼睛,慢慢往前走,在心裏默數到一百,停住腳往樓下看去。

這個點有些性子急的學生已經買好了面包匆匆趕回教室,顧耀單手插着兜往外走,身影在人群裏顯得很突出。

許晟注視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一抹黑色消失在了花壇拐角,轉身往樓下走去。

附中後門是一條商業街,因為離Z大也只隔了一條馬路,所以規模比一般中學旁的小吃街大了許多。

晚飯時間,人頭攢動,經過街口拐角蛋糕店時,手機響了。

“媽。”

“到哪兒了?”舒琴問他,“阿姨飯做好了。”

“你們先吃,不用等我。”許晟一面說話,沿着街邊一家家店鋪看過去。

舒琴聽見背景裏的喧嘩聲:“你現在在哪兒?”

“随便逛逛。”經過一家韓式烤肉店,許晟看見了那個身影。

“小晟……”舒琴欲言又止。

“沒事,媽,我很快就回來。”

許晟挂斷電話,朝烤肉店走了進去。

這家店生意不算太好,零星只分散坐着幾桌客人。

對面兩人說着些什麽,顧耀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單手撐着頭,黑色T恤下,隐約可以看見肩胛骨的輪廓。

許晟目不斜視,從他們身邊徑直走過去,背對着顧耀,在前面一張桌子坐下。

“怎麽了?”坐下的同時,他聽見賀延在問。

“沒事。”顧耀頓了片刻,“你們繼續說。”

“什麽繼續說,你壓根沒聽好吧……”

許晟把手裏的袋子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拿過菜單翻起來。

“一位嗎?吃點什麽?”系着圍裙的服務生熱情地走上前來。

“我看看……”許晟一手翻着菜單,另一只手放在外套口袋裏,按下了撥號鍵。

背後鈴聲響了,意料之外有些熟悉的聲音,讓許晟不由得愣了一瞬。

顧耀皺眉看了眼閃爍着來電顯示的屏幕,直到宋一杭好奇地問了句誰啊,他才按下通話鍵。

“喂。”

無人回答。

“一份石鍋拌飯,一份參雞湯。”許晟已經點好了菜。

“喂?”身後顧耀對着聽筒有點不耐煩地喊了一聲,“林逸?”

仍然是一片安靜,細聽才有一點沙沙的響動,那是手機在口袋裏摩擦過衣料的聲音。

“還需要其它的嗎?”服務生問。

“不用了。”許晟輕輕道。

顧耀皺眉又喂了兩聲,一直沒聽見回答,幹脆地挂斷了電話。

“林逸……”賀延皺着眉努力在回想,“這名字好熟悉……”

“五中那個吧?”宋一杭說。

“哦……”賀延一拍手,恍然大悟,“我說呢,看起來陰沉沉那小子是吧?還沒分呢?……我都好長時間沒見他來找你了,還以為你已經甩掉了。”

“是吧。”顧耀把手機扔在一旁,漫不經心地說。

“什麽叫是吧?”

“他沒找我,我也沒找他。”

“這不是來找你了?分不掉了吧。”賀延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不理就不結了。”顧耀似乎笑了一下,“什麽分不分的。”

“也是。”賀延擠眉弄眼道,“我看你本來也不怎麽認真,上次那個學弟,你還裝模作樣接過人家下課呢,這個全程倒貼來找你……不過和男的談有什麽意思,理解不了你......還是得姑娘更帶勁,上周來找你那個,叫什麽名字我怎麽想不起來了,就唱歌那粉色頭發,她挺好看的……”

“都一樣,男的女的沒什麽差別。”顧耀漫不經心地說,把筷子當筆,轉來轉去。

賀延啧啧兩聲:“怎麽,難道你還真喜歡他?逗個樂就得了……”

“喜歡啊,怎麽不喜歡。”顧耀短促一笑,“他挺有意思的,我們各取所需。”

“需什麽?”賀延追問。

顧耀聳聳肩,沒有回答。

“有意思你現在不也嫌煩了?”旁邊沉默的宋一杭包了一塊牛舌咬了一口,總結點評道,“渣男。”

于是他們很快又說開了去,整頓飯都沒有人再提到林逸,這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也不怎麽受歡迎的名字。

許晟聽着他們語氣輕松的談話,機械地把湯一勺勺塞進嘴裏。

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胃口正好,吃得很快,兩刻鐘不到,顧耀便叫了服務生結賬。

“走吧,打桌球去。”

“我不去了。”顧耀懶洋洋道,“你們倆去吧。”

“怎麽,你還回學校上自習嗎?”賀延一面往外走,問他。

“大白天的,說什麽夢話。”顧耀打了個哈欠,“找個地方睡覺,困得很。”

聞言宋一杭轉頭看了他一眼:“找個地方,你不回家?你爸最近不是在嗎……我聽我爸說的,前兩天他們約着打高爾夫來着。”

“他在,更沒必要回去了。”顧耀扯了扯嘴角。

“那你媽能答應啊……”賀延湊上前來,“……你別這麽看我啊,阿姨也是關心你。”

“她當然關心我。”顧耀微笑,“沒有我,她顧太太的位置就坐不穩了,我是她的護身符,她當然得關心。”

“你這話說的.....”

“實話嘛,都是不好聽的。”顧耀一臉無所謂的神情,一甩手,卻不留意碰到了身後的人。

“抱歉。”

“借過。”

他們同時開口,顧耀輕輕挑了下眉,往旁邊側過身,許晟抿着唇,提着袋子快速走了過去。

身後男生清亮的聲音繼續說着話,宋一杭略微壓低了聲調:“……你也不要太胡來了,老和他們對着幹有什麽好處。我家老爺子新讨那小老婆比我就大三歲,我能說什麽?況且你大姐四月就回國了,到時候難免……”

而顧耀只是笑,懶洋洋的調子打斷他:“沒什麽好處,他們不高興,我就高興了。她要回就回,我還要為了和她争去裝孝子賢孫嗎?”

出了店門,交談被車流鳴笛聲掩蓋過去,漸漸聽不清了,許晟沒有回頭。加快腳步過了馬路,走進了對面的便利店。

沒過兩秒,透過落地窗的玻璃,看見顧耀一行人也從烤肉店出來了,站在路邊又說了兩句話。

顧耀始終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走到路邊,叫了輛車,沖同伴随意揮了下手,關上了車門。

商業街人多車多,車輛行駛得很慢,許晟飛快地攔下一輛出租車。

“跟着前面那輛黑車。”話音剛落,手機又響了,“喂,媽,我等會兒再……”

“小晟呀。”卻是外婆的聲音,“在哪兒呢?還不回家呀,飯都做好了,等你呢。”

語氣中掩飾不住的擔憂,許晟知道, 是林逸的死訊驚吓着她了。

“我……”

前排司機猛地一個剎車,回過頭來,壓低聲音,有些尴尬道:“……紅燈,跟掉了。”

“小晟……”電話那頭,外婆還在叫他。許晟看着前面漸漸開遠的轎車,遠到看不清,只餘下一個模糊的黑點,閉了下眼睛:“我等會兒就回來。”

距離不遠,但有些堵車,五公裏的路程,到家卻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

許晟先繞到後院,把日記本藏在了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木繡球下,這才進了家門。

外婆和母親坐在沙發邊,聽到開門的聲音一齊轉過頭來,母女倆有着相似的面容,連泛紅的眼角都如出一轍。

“小晟回來了。”

外婆起身迎過來,揚聲讓阿姨可以端菜了,又對舒琴道,“去書房叫你爸和啓君。”

轉頭愛憐地摸了摸許晟的頭:“去哪裏了?”

“随便走了走。”許晟低聲道。

外婆似乎嘆了口氣:“散散心也好……吃飯吧。”

“我吃過了。”許晟搖搖頭,“我有點累,想先休息。”

他本是沒有調整好心緒,不想讓他們察覺到自己的異樣,但說完這一句,又當真覺得累極了,看着外婆擔憂的眉眼,傾身抱了抱她,聞到她身上清淡的沉香氣:“沒事,我睡一會兒就好。”

外婆家是棟二層的小洋樓,許晟的卧室在二樓東南陽光最好的那一間,此刻天色已晚,只有一抹殘陽的餘晖落在窗臺上。

他甚至沒有力氣脫衣服,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覺得有人進門替他拉上了窗簾,又為他蓋上了毯子,好像還喂了水,像是外婆也像是母親,他分辨不出。

好似又在做夢,無數的光影片段滑過,捉摸不透,來不及看清,便已然遠去……最後定格在一滴滴血落在日記本的封面上,血跡暈出的形狀,是一雙和他對視的帶笑卻冷漠的眼睛。

許晟醒了。

夜有些冷,但背已經被汗濕了,睜開眼半晌,視線才慢慢聚焦,時鐘指向一點,窗外已是深夜。

他站起身,走到陽臺上往外看,木繡球潔白的花朵在月光下泛着一層銀白的光。

許晟想起剛剛買下這棟宅子的時候,外公并不想在庭院中種植這種樹木,覺得像喪花,不吉利。

可外婆很喜歡,說它枝葉繁茂,形若釋迦。

“花朵嘛,寓意都是人加上去的。”外婆這樣說。

最終就還是種了。

現在這種亦正亦邪的花木下掩蓋着一個秘密,一個他還沒有完全看透的秘密。

夜太安靜了,是一塊透明深藍色的玻璃,腳步聲也需要放得很輕,才不會震出裂紋來。

許晟悄悄下樓,開門,從枯葉中拿出日記本,再返回卧室。

關門的同時,敏銳地捕捉到了另一扇門打開的聲音,剛剛把日記本塞進枕頭下,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小晟?”是舒琴的聲音。

他走過去開門,看見母親略顯疲憊的臉。

“我就說聽見走廊好像有聲音,剛剛出去了?”

“有點餓,本來想下樓找點東西吃的。”

“吃了嗎?”

許晟搖頭。

舒琴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好像退燒了……”

“我發燒了嗎?”許晟皺起眉。

“低燒。”舒琴收回手,“去加件衣服吧,晝夜溫差太大了, 媽媽去給你熱點飯。”

許晟應了聲好,等舒琴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輕輕關上了門。

寂靜的房間裏,心跳聲越發地清晰。他從枕頭下拿出被露水微微浸濕的日記本,指尖觸到了紙頁,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翻開嗎?

然後呢?

他知道了這個秘密,也見到了顧耀。某種程度上,他明白了林逸,當然也随之有了更多的疑惑,可就算下午一路跟下去,又能做什麽……

許晟深深吸了口氣,收回手,起身下樓,在樓梯的拐角處,撞上了舒琴。

“我正說上來看你。”舒琴伸手替他理了下外套的領子,“做好了,去飯廳吃吧。”

白瓷盤裏的豆苗是這個時節最應季的綠葉菜,但或許是因為舒琴不常做飯的緣故,本應該清甜的根莖,卻咀嚼出淡淡的澀味。

“剛好阿姨今天買多了,還剩一小把。”舒琴一面說,拿過額溫槍對着他額頭測了一下。

“是降下去了。”她看了一眼上面顯示的數值,聽見微波爐叮了一聲,起身去把湯端出來,放下之後,又轉去客廳藥箱拿了兩袋感冒藥。

“等會兒還是再喝點沖劑預防一下……本來你爸還在說,如果早上起來還燒得厲害,就把機票改到晚上......”

“去哪裏?”

許晟始終有些恍惚,話說完了,才猛地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倒是舒琴頓了一下,一直假裝平靜的假象因為這無心的一句話,又被撕開了一條細微的口子:“你爸後天市裏有會,你下周不是也要期末考試了……”

她還是說不下去了。

沉默持續了很久,半晌,重新平複好情緒的舒琴道:“小逸這裏的事情,也結束了,過段時間再來看他吧……”

結束了嗎?

人死如燈滅,是結束了。

許晟垂下眼,金黃的雞湯上飄着厚實雪白的椰子肉,清甜的香氣卻讓他想起了烤肉店裏那碗調料品勾兌成的所謂參湯。

“湯我不想喝了。”許晟抿了下唇,大腦一片混沌,或許是發燒的後遺症,“……那就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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