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叉身

第14章  夜叉身

風從窗外吹進來,卷起最後一排的白色紗簾,短暫擋住許晟的身影,又在下一秒重新出現。

顧耀回過神,依言把許晟剩下的書全部都搬了過去,有些多,搬了兩次才搬完。

許晟有條不紊地一本本收拾好,頭也不擡對顧耀道:“你幹嘛又站着?坐啊。”

周圍探究的目光久久沒有散去,伴随着小聲的,意外的,竊竊私語。而他渾然未覺,拉拉顧耀的衣擺:“快點,老師要來了。”

顧耀目光滑過他握在自己黑色T恤上修長白皙的手指,抿唇坐了下來,想了想道:“……你以後要坐這裏?”

許晟停下收書的動作,看着他:“不可以嗎?”

“為什麽?”

“你不同意啊?”許晟卻只是固執地問他,抓着自己的筆,仿佛如果顧耀點頭,下一秒他就會走。

“沒有。”顧耀一時語塞,“……只是為什麽?”

許晟起先不肯說話,安靜地把下節課要用的書找出來,顧耀問了兩遍也不好再催促他了,實際自己也說不清何必要這個問沒什麽意義的問題,許晟卻開口了。

“我不願意別人說你的時候,沒人站在你這邊。”

他聲音快而輕,撞上顧耀微怔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低低道:“……我們算朋友吧?”

“當然。”顧耀下意識颔首。

許晟輕輕笑了笑,撇撇嘴:“那不就結了……幹嘛非要問我為什麽。”

顧耀愣了一愣,回過神,扯扯嘴角,也笑了:“嗯。”

見許晟已經安靜地打開了書,他的指尖碰到桌肚裏的塑料袋,拿出來,很随意地遞給他:“把藥吃了吧……不是頭痛胃痛嗎?”

“你剛剛是給我買藥去了?”許晟有些詫異道。

前面一排的同學小心翼翼地往後靠,試圖聽清他們在說什麽,顧耀不耐煩地把桌子扯了一把,讓他們靠了個空,低聲道:“順便買的,不需要就算了。”

因為莫名的不好意思,顧耀的語氣有些生硬,許晟毫不介意,拿過藥,又拿過顧耀放在他桌上的水,剛擰開蓋子,卻被顧耀接了過去。

非常自然而流暢地把水倒了小半在許晟空空的杯子裏,又打開自己的杯子,往裏添了半杯熱水。手背試了試杯壁的溫度。這才推給許晟,有點無奈地說:“……明明胃痛,喝藥還打算用冷水?……給,吃藥吧,看我幹嘛?”

顧耀被他盯得有些尴尬,咳嗽一聲,許晟倉促地偏過頭,默默拿過藥吞下去,一擡眼,顧耀掌心攤開,裏面是一顆淡青色透明包裝的檸檬糖。

“也是順便?”

“……買藥送的。”

“醫務室的老師這麽貼心嗎?”許晟支着頭看他,“……是不是啊,顧老師?”

原本顧耀就對自己去買藥又買了糖的行為有些別扭,他想這是因為,許晟昨晚是和他喝了酒才抱恙,他理所應當負一點責任。

調侃之下,那種不自然的感覺更加明顯,所以也沒有留意到,許晟盡管說着玩笑話,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

抿抿唇拿他的話又堵回去:“不是你自己說我們算朋友的嗎?”

“你對朋友都這麽細心?”

“有意見?”

“沒有。”許晟垂下眼睛,“……只是我現在不太想吃糖。”

“又沒催你。”顧耀不以為意,輕輕将檸檬糖放在了他旁邊,又順手把裝藥的塑料袋扔進了他書包,“按時吃藥。”

“原來買藥了。”

外婆敲了敲門走進來,手裏拿着胃藥和水,正要開口,看見他手邊的藥瓶便道,“……早上你忘帶藥了,你小劉阿姨念叨一天呢,想給你送到學校來,被你外公攔住了……好端端地,怎麽胃又傷到了?從前你媽媽是說過你胃不好,換季容易痛,最近也沒降溫呀,吃壞東西了?”

許晟輕描淡寫:“小事,不嚴重。”

“年紀還這麽小,更要重視,不要小事拖成大病。”見他沒有在寫題,外婆絮叨着坐下來,“廚房熬了紅豆羹,等下喝一碗,本來花生更養胃,你又不能吃。”

許晟嗯了一聲,目光仍然落在手邊的藥上。

“這個哪裏買的?學校醫務室?”外婆順手拿過來,“……有用沒有呀?”

“沒什麽用。”

許晟低低道,見外婆神色聞言緊張起來,意識到自己錯了話:“我的意思是,已經不痛了,就那一陣的事,也難說是藥的作用。”

“你這孩子。”外婆嗔怪地拍拍他的手背,“不痛了就好,那怎麽還不高興?”

許晟擡臉笑笑:“哪有?”

外婆但笑不語,目光慈祥地看着他,直到許晟避開了眼睛,才伸手揉了揉他的額發,溫聲寬慰道:“是不是想你爸媽了?爸爸下個月不是要來考察嗎?前兩天聽小琴說快了。她那幾天可能得去參加個什麽心理學論壇,不能一起來……要我說,真不該接這麽多行政職務,教書育人,越簡單越好。”

“我沒有問他們什麽時候來。”許晟靠着椅子輕聲道,“您要是想媽媽,可以告訴她,她肯定會來的。”

外婆搖搖頭,微笑:“人老了,兒女有自己的事,不能總想着綁着孩子陪在身邊。”

“我陪您。”許晟道。

“哪裏一直讓你陪,外婆還盼着你快長大呢……我和你外公作伴就夠了,你們在哪裏都無所謂,平安健康就好……”

外婆的聲音短暫地停住了,許晟知道,她和自己或許想到了相同的某個人,不由得也沉默了。

“平安就好。”片刻之後,外婆無聲地嘆了口氣,低低又重複了一遍,“人啊,太脆弱了。去年,十二月幾號來着……我和你外公附中對面那個公園散步,還碰見小逸,誰能想到……”

這個名字終于還是被提起來,許晟眼波一閃:“我沒有聽您說過。”

“就是湊巧而已。”外婆回憶了一下,“他也沒和我們說,叫他來家裏吃飯,他說還約了朋友,改天再來,當時,我還同他說,假期也不用回Z市了,你們都要來的,他仿佛不知道,聽了還挺高興的樣子,說好。我還想着,今年春節家裏就熱鬧了……哪裏想得到……你說半大的孩子,怎麽這麽多心事過不去……”

外婆搖搖頭,沒再說下去:“總之,開心健康就好……外婆老了,一點小事想得多,你外公要是聽見了,一準說我。”

她刻意輕松語氣,想要把無意間觸碰到的沉重重新關上,許晟配合道:“我們不告訴他。”

外婆笑笑,憐愛地摸摸他的臉頰:“對,我們不告訴他……但是晟晟如果有什麽事,都可以和外婆說。我孫子太乖太聽話了,有時候,其實也可以讓我們多操點心的。”

許晟擡手覆住外婆的手背:“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那我下樓了。”外婆慢悠悠站起身來,“紅豆羹我給你端上來?”

“我現在不餓,晚點再喝吧。”

“好,就在廚房,讓阿姨給你盛。喝了再吃一次藥,不痛了,也穩一穩地好……我和外公出門去轉轉,你忙吧。”

外婆走了,關門時,風吹過,留下一陣很淡的沉水香氣。

許晟安靜地靠着椅背坐了片刻,起身去了佛堂。

夕陽的餘晖從窗戶縫隙落進來,在木質的地板上,留下淺淡浮光,所有的時間,似乎都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間停滞。

剛剛敬的那一柱香,白煙徐徐上升又緩慢消失。許晟看着煙霧缭繞後,菩薩溫和的眉眼,回憶起不知哪裏看過的書上說,菩薩三十三法相中,有夜叉身,鬼面畫皮。

人呢?也一樣嗎?

林逸的日記安靜地躺在身邊的紅木櫃裏,他來見的那個朋友是誰?那些心事,原本該一同埋進墓裏的秘密,陰錯陽差,被封進了這裏。

林逸見到的顧耀是什麽樣子呢?和他見到的一樣嗎?

某種意義上,他和顧耀是一類人,都太會利用自己的優勢,然而他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顧耀呢?

他不認為顧耀是壞人,一開始也沒有這麽想過。但人總要為自己惡的一面付出代價。

好壞,善惡,所有對立面的東西,統統不能沖抵。犯下的錯,做下的惡,有意無意,只要有人知道,就不可能被掩蓋,無論時間或者任何東西。

現在是顧耀,将來可能是他。許晟冷淡而平靜地想,心中并沒有懼怕。

樓梯上,腳步聲響起,伴随着阿姨叫他的聲音。

許晟拉開佛堂門出去,在樓梯上,碰個正着。

“原來在這兒啊,豆羹要涼了,我剛盛了一碗端你卧室了。”阿姨笑道,“你外婆出門之前,特意囑咐了的。”

許晟掩上佛堂的門:“謝謝阿姨。”

“沒事,喝了碗放着就行,我澆了花來拿。”阿姨笑着又下了樓,腳步聲踢踏踢踏。

書桌上,紅豆羹散發着濃郁的香氣。碗上有些微的水珠聚集,沾濕了一旁倒計時日歷的一角。

那個數字已經越來越小了。

許晟擡手撕下一頁,連着從衣兜裏摸的一粒檸檬糖,一起,扔進了垃圾桶裏。

被扔掉的檸檬糖,第二天又有相同的出現在了課桌一角。

“一包才賣,我又不愛吃酸的。”顧耀解釋說。

“又不是送的了?”許晟笑着偏頭看他。

“你同桌送你的。”顧耀一本正經對他道。

對視一眼又都笑了,雙方眼眸裏映出相似的無暇的弧度,真心假意,就成了最不重要的東西。

對于他們忽然成了同桌這件事,同學反應不一,幾個科任老師的态度倒是出奇一致。

許晟去辦公室拿試卷,好幾個老師旁敲側擊對他說,挺好的苗子,不要混在一起,被帶壞了。

許晟裝作沒聽懂,走出門又碰見了班主任,他心裏已經想好了說辭,趙毅卻只問:“最後一排看得請黑板嗎?”

“我視力還可以。”許晟說。

後者笑了一下,末了道:“挺好的……”他猶豫了一會兒,“我這幾天看下來,你們關系還行?平時可以讓他上課聽聽課……那孩子……”

他似乎嘆了口氣,搖搖頭,倒沒再說別的,擺擺手,示意許晟可以回去了。

他當然不會去勸顧耀聽課,實際上趙毅這個說法來得沒什麽道理,他的課已經是顧耀為數不多,不會明目張膽睡覺或者打游戲的課程。

偶爾心情好還會草稿紙上筆走游龍記兩筆,字倒是寫得不錯。

可這些似乎不應該能夠成為趙毅對他青眼的理由,畢竟許晟作為年級第一尚且沒有這樣的待遇。

又或許顧榮平給他送了很多錢,或者房子。許晟轉着筆想,盡管莫名覺得這種可能性并不算大。但他并不打算去弄清楚這真相。

不重要,不影響。

從小他受的教育都告訴他,做事要目标清晰,看準一條路,不要橫生枝節。

可許晟知道,心裏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警告他,不要去管,不要去問。

他不需要對顧耀有任何多的不必要的了解,那是一個黑洞,除了吞噬掉他之外,不會有任何別的好處。

他們的同桌生活就這樣平靜地繼續,平心而論,顧耀是個還不錯的同桌,他不怎麽聽課,但是從不會打擾許晟。自己安靜地睡覺,或是戴着耳機打游戲。

放學他們基本會一起回家,這兩天顧耀“活動”不太多。

碰見了幾次以後,早上一起上學同樣變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許晟算得很精确,早起多背兩篇課文再出門,就可以在路口偶遇到顧耀,不缺課的時候,他往往踩點到。

日子這樣不緊不慢地過了幾天,不知不覺間,逐漸同進同出,周邊人也從驚訝到慢慢習以為常。只有對于缺席了人,倒是個突然的沖擊。

“你們什麽時候成同桌了?!”賀延瞪大眼道,看着顧耀道,“你還不告訴我?枉我一回來就來找你,太傷人了吧。”

“和你有什麽關系。”顧耀淡淡說。

賀延作勢揮了一拳,轉頭罵宋一杭:“你怎麽也不告訴我?”

“是不關你的事啊,顧耀又沒說錯。”宋一杭笑道,又說,“別瞪了,我也剛知道,前幾天忙着應付我爸給我找的事呢。”

“……你爸是不是啊,這麽早就讓你摻和公司那些破事,養蠱呢?沒意思,你得算童工吧。”

賀延說話一貫不着調,叽叽喳喳了一圈,又哥倆好地勾住許晟的肩膀:“他們倆都不是東西,我一早知道。但是小許,你不告訴我就太讓我傷心了,我一直以為,咱倆比較熟的……對了,你應該不曉得,你的微信,顧耀都是找我要的,大晚上的……”

“你能不能閉嘴。”顧耀打斷他,“你一個國際班的學生,老來這裏晃幹什麽?出去出去……”

“只能來找你啊?我來請我們小許吃飯不行?”賀延這趟玩得大約是很滿意,整個人都洋溢着一股愉快的氛圍,笑眯眯對許晟道,“小許沒吃午飯吧?走,一起。”

許晟沒回答,先看了看顧耀。

“你管他做什麽,我現在不樂意帶他。”賀延故意道,不等許晟回複了,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出了教室。

由于賀延堅持,午飯沒去食堂,轉去了後街。宋一杭家裏安排的事,還沒處理完,一路上接了好幾個電話。

賀延在入口處拿了份新開店家的宣傳之後,就興致勃勃地研究了起來,從酸湯魚一直選到了日本料理。

人潮擁擠,他們略微落後了幾步,顧耀輕聲道:“賀延那人一直就這樣,有時候有些越界,但沒什麽壞心。”

“我知道。”許晟手裏同樣被塞了張傳單,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疊,“挺好玩的,這種朋友挺有意思的。”

顧耀哦一聲,故意道:“很愛交朋友啊你。”

許晟暼他一眼沒做聲,沉默着自顧自又往前走了幾步。顧耀以為這個小小的玩笑,惹他不快,正有些懊惱,許晟卻忽然頓住了腳,轉身,把手裏用傳單随意疊好的千紙鶴遞給了顧耀。

“做什麽?”

“我這個人就是很喜歡交朋友。”許晟看着他故作嚴肅地說,“不過我可以暫時選你當我最好的朋友。這個是憑證,收好。”

顧耀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笑出聲,又費力壓下唇角的弧度,配合地問:“暫時是多久?”

“看你表現。”

“那太榮幸了,我是不是要說謝謝。”

許晟矜持颔首:“不客氣。”

“幼稚。”顧耀看他,好奇道,“......為什麽是千紙鶴?”

許晟聳聳肩,理所當然:“因為我只會疊這個。”

顧耀再次笑出聲來,搖搖頭,順手,把千紙鶴放進了衣兜裏。

作者有話說

來啦來啦,繼續求海星和評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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