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渾水

第15章  渾水

選了一圈,賀延都沒拿定主意,逛到街盡頭看見有家新開的泰餐,懶得再挑,索性就進去了。

菜做得馬馬虎虎,環境倒好。

二層小樓,只坐了他們一桌客人,露天的陽臺邊上,整整齊齊放着一排的木質花盆,種着驅蚊的草木,氤氲開藥草特有的溫和清香。

過了正放學的節點,飯吃到尾聲,樓下的人流逐漸少了。對面蛋糕店的門口,有幾個寫生的青年坐在屋檐下,拿着畫筆,看樣子像是附近藝術學院的學生。

周邊不少經過的行人駐足圍觀,低聲議論着,做大師狀指指點點。

“對了!”

似乎是被這場景提醒了,賀延放下筷子,很興奮地一拍腿,“我就記得有什麽事忘了和你說。”

眉飛色舞,一看這個神情顧耀就知道不會是什麽好事,果然,下一秒賀延已經迫不及待地揭開了謎底:“何遠林回來了!我早上進學校的時候碰見了!”

顧耀皺了皺眉,下意識目光飛快從許晟臉上滑過。許晟正在吃沙拉,疑惑地歪了下頭:“嗯?”

見他沒在意,顧耀搖搖頭,掩飾地夾了一筷子菠蘿放進嘴裏,賀延還在繼續叽裏哇啦地講:“他們那個什麽美術培訓搞完了好像,是去哪裏培訓的來着......一杭,你幹嘛?!”

“啪”的一聲響打斷了他的話,茶水從碎掉的杯子裏四濺而出,亮晶晶的玻璃碎片落了一地。

“不好意思,沒拿穩。”宋一杭抱歉地說,似乎準備去叫服務生,但他坐在最裏面,要出去,倒顯得有些麻煩,于是求助地看了看許晟。

“沒事兒,我去吧。”許晟善解人意地站起身,背景很快消失在了樓梯口。

“怎麽回事,你手軟呢,杯子都拿不穩,全灑我褲腿上了……”賀延不太高興地說,見宋一杭沉默看他的神色,話一頓,猛地反應過來,轉臉對着顧耀恍然大悟道,“呀,是不是許晟他不知道你……”

“你出海玩一圈,腦子也一起扔海裏去了?”宋一杭嘆口氣,有些無奈道。

顧耀垂眼喝了一口湯:“從來就沒長出來過。”

“哎呀,我壓根就沒想那麽多。”賀延抓了把頭發,“……而且我看小許人挺好的,沒那麽封建,不會歧視你的。”

說着倒也有些心虛地笑了笑。

顧耀懶得搭理他:“別笑了,怪滲人的,你這臉又不好看。”

“怎麽說話呢。”賀延登時不樂意了,“你那小學弟好看,那時候異地半個月有沒有,你不就把人家甩了嘛……何遠林這下回來了,他沒聯系你?當時臨走,哭得那叫一個凄凄慘慘。”

顧耀冷笑兩聲沒理會,那邊服務生拿着掃帚和新的杯子過來了。

“穿白衣服那男生呢?”

沒看見許晟一起回來,顧耀輕輕皺了皺眉。

“他在外面接電話。”服務生利落地把碎片掃走,清理幹淨水漬,重新添上了茶,“……這個杯子,三十五,我記賬上,等會兒一起結嗎?”

“ 一起結吧。”賀延嫌棄地扯了扯自己的褲腳,牛仔面料被茶水黏在腿上,總覺得很不舒服,“你們有吹風機沒有?我吹下褲子。”

“有的,在樓下,您跟我來。”

一時露臺上只剩下了顧耀和宋一杭,吃得半飽,也沒什麽胃口了,顧耀放下筷子,慢慢走到陽臺邊往外看。

那一陣熱鬧過去,圍觀寫生的人群慢慢散開了,斜前方,餐廳招牌旁邊,許晟不知在同誰講電話,側臉上帶着淺淡的笑意。

宋一杭跟過來,遞給他一杯薄荷水,也看見了樓下的人,忽然問:“許晟真不知道?”

說得不清不楚,顧耀卻聽明白了,垂下眼睛,安靜片刻:“我不知道……怎麽?”他笑了一下,“怕自己剛才演得不好?還行,不算很造作。”

“去你的。”宋一杭背過身,反手抵着欄杆,“……許晟應該是看出來有事了,至于往不往那方便想……”他頓了片刻,饒有興味地看着顧耀,拖長了聲音,“你希望他知道還是不知道?”

“講繞口令啊。”

“不講繞口令,問你呢。”

“什麽意思?”顧耀波瀾不驚地喝了口水,對上宋一杭似笑非笑的臉,“你比賀延還讨厭,你們倆腦子綜合一下行不行?”

宋一杭笑出聲來:“如果那樣,我們誰也和你做不成朋友了。”

顧耀跟着笑了兩聲,又沉默下去,目光在樓下許晟身上停滞了半分鐘或者更短,垂下眼睛,淡淡道:“沒那回事,你想多了。”

片刻,又補充,“……許晟就和你還有賀延一樣。”

“是嗎?”

“不然呢?”

宋一杭聳聳肩:“你說是就是吧……不過你們什麽時候這麽熟了?攏共這才沒多久……和我和賀延一樣,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這跟時間也沒關系。”

顧耀說,心裏卻不由得也跟着莫名滑過一個念頭,對啊,怎麽就這麽熟了?

和高歡玥的電話持續了快二十分鐘,他們月考比附中晚些,這兩天剛出成績,她退步了十來名,從老師到家長罵了個狗血淋頭。

“頭都罵痛了……我真的真的就是答題卡塗錯了一行……只是我要這麽說,鐵定被罵得更慘。”高歡玥嘟嘟嚷嚷。

“但是他們懷疑我是談戀愛導致退步也太沒理由了吧……以前你在的時候,還能有個懷疑對象,你說你都轉學了,連個嫌疑人都找不出來還要硬想,現在我爸媽看我身邊飛過一只公蚊子都覺得可疑。”

“怎麽還牽扯上我了?”

許晟失笑,在屋檐下的長椅坐下,一面挂着藍牙同她說話,一面繼續在搜索欄打字。

“沒牽扯你。”高歡玥嘆了口氣,“就是煩,你最近怎麽樣?新學校還習慣嗎?”

“……還行,換個地方而已,和原來也沒多大差別。”許晟手指上下滑動着網頁。

“敷衍,跟沒說一樣。”高歡玥撇嘴,“什麽叫和原來沒差別啊,上課,下棋,練跆拳道,還是這幾樣?你也不嫌悶……前兩天我去練舞,碰見你跆拳道老師,他還問起你找到新的教練沒有。”

“最近沒練了,沒時間。”

“沒時間?忙什麽?”

許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手指頓了頓點進去:“釣魚。”

“釣什麽魚?”高歡玥以為他在說笑,配合道,“你是姜太公啊,願者上鈎?”

“沒有那個本事。”

附中公衆號去年藝術節的宣傳文章裏面,有關于學校美術組的介紹。許晟一行行耐心往下,看到了那個名字,也對上了一張清秀腼腆的臉,他想他已經找到了新的魚餌。

同他抱怨了一通,大概心裏好過些了,挂電話前,高歡玥道下次月考之後來Z市找他玩。許晟估計她沒有太多時間,但也沒有潑冷水,只是應好。

這個電話打得久了些,再不往回走,恐怕趕不下午校門關,又得和保安解釋半天。回到店裏,賀延和宋一杭已經在前臺結賬了。

“顧耀呢?”

宋一杭擡手指了指通往後廚的走廊,顧耀提着一個打包盒走過來。

“電話打完了?”他随口道,順手把盒子遞給許晟。裏面是一盒芒果糯米飯。

“看你沒吃兩口。”顧耀解釋。

賀延在後面小聲嘀咕:“我也沒吃飽。”說着,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偏頭疑惑沖宋一杭道,“你有沒有覺得哪裏怪怪的......”

“沒有。”宋一杭意簡言駭打斷他,“一頓不吃餓不死你,走了。”

趕回學校,預備鈴剛剛響。他們在校門口兩兩分開,各自回班。

第一節體育課,老師一如往常地安排了三公裏的熱身,跑完就放他們各自活動,自己站到操場旁邊和別的老師閑話,只要不出安全事故,随便幹什麽都行。

許晟中午的确沒怎麽動筷子,回教室拿了餐盒,溜到天臺把顧耀替他打包的糯米飯吃了半份。今天風和日麗,遠處圖書館頂樓的旗幟,在微風的吹拂下,擺動出微小的幅度。

公衆號的介紹裏面說,校美術組的練習室在圖書館的負一樓。許晟轉着筷子思索,顧耀輕輕碰了下他的胳膊:“出什麽神呢?”

“沒什麽。”許晟收回視線,擡臉看着他,忽然叫了聲他名字。

“嗯?”

遲遲沒有等到下一句話,莫名地顧耀心裏有些緊張。許晟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中午他聽出來了?腦子裏一時間滑過無數個念頭,最終許晟卻只是把餐盒遞給了他:“幫我扔一下吧,不想動。”

心裏一塊大石頭像落了下來,但又遲遲沒有觸到底。顧耀喉結動了動,接過來,起身扔進了垃圾桶裏。

一下午都很平靜地過去了。賀延在外面玩了一周,實在也是累了,回家補覺要緊,難得沒有立刻再來找顧耀夜裏出去逍遙。

他們于是像往常一樣一起騎單車回家,在小區門口分開之後,許晟照例買了杯不加糖的青檸水,然後繞了個圈,重新返回了學校。

晚自習時間已經開始了,圖書館裏學生不多,倒是有幾個年輕的老師在備課,指尖點着鍵盤,發出規律的敲擊聲。

許晟從服務臺旁邊的電梯下到負一樓,沒走多遠,就聽見了前面的人聲。

Z大是全國聞名的綜合類大學,其中的音樂學院和美術學院知名度也不低。盡管總有關于藝術類學院是不是拉低了Z大入學門檻的争議,但在藝術生眼中,還是值得仰望的殿堂。

正是借着Z大的東風,附中校美術組和一般的學生興趣組織也有明顯的區別。指導老師是Z大的教授,裏面的成員基本也都是練習多年的藝術生,何遠林也不例外。

練習室外面貼着各色的宣傳圖和成員介紹,何遠林在油畫組,位置不算太靠前,似乎并不是重點的培養對象。和公衆號上同一張照片,想來應該是前幾年拍的了,現在看起來,眉眼明顯長開了許多。

今天在做素描練習,何遠林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到休息時間臺上放着的果盤只畫了一半,旁邊的同學問他要不要去買水,他也只是搖頭拒絕。

人多眼雜,許晟沒有待太久,臨走前他看見其中一張宣傳圖上,有一個在線網址,售賣一些美術組成員的練習作品,他拿出手機記下。回到一樓随便借了本書,騎着單車,離開了圖書館。

他用了三天的時間,摸清了何遠林的作息規律,因為活動的地點基本都在學校裏,所以并不比跟蹤顧耀的時候更麻煩。

何遠林性格看上去有些清高,朋友不多,常常都是獨來獨往——也或許和他略顯拮據的生活有關,附中學藝術的學生基本家境優渥,顏料大都以麥克哈丁或者老荷蘭為主,他常用的卻是基礎的溫莎牛頓,不過衣着打扮,倒是比周圍人高調許多。

畫風是很明顯的表現主義,只是匠氣有餘,靈氣不足,模仿的痕跡非常重——許晟在那個網站上以售價的三倍買下了他好幾幅畫,買到第四幅的時候,他通過網站的留言欄,留下了一個微信號,表示希望能夠定制一副畫。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節的語文課,藏在書包夾層裏的手機,收到了一條好友申請。

趁着顧耀出去透風,他拿出來動了動指尖通過,手機連着響了兩聲,在系統的自動回複之下,第二條信息是:方便問一下,你買這些畫是做什麽嗎?你喜歡蒙克的畫風?

許晟沒有回複,放學,依舊和顧耀一起去取車,走到校門口的時候,他頓住了腳,小聲說:“怎麽忘了……”

“怎麽了?”顧耀按下剎車。

“我在圖書館借了本書忘還了,下周再還就超時間了。”許晟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又道,“你先回去吧。”

“走吧,一起。”顧耀調轉了車頭。

“你陪我嗎?”

顧耀無所謂點頭:“反正我也沒事做,又不是多麻煩的事。”

他們于是一道往回走,遠遠看見圖書館招牌的時候,是六點一刻。

為了不和其它學生擠,何遠林這幾天都是這個時候去食堂吃飯,圖書館去食堂有兩條路,他喜歡走種了棕榈樹的林蔭道,比如現在。

“你們認識?”

路有些窄,狹路相逢,總得有一方先讓才能過去。他們并肩而行,又推着車不太方便,何遠林明顯也沒有要讓路的意思,用力咬住下唇,目不轉睛地看着顧耀。許晟神情疑惑地問。

“嗯。”顧耀很淡地應了一聲,目光從對面的人身上滑過,并沒有停留,“沒事,走吧。”

說罷,率先走了過去,許晟跟着他,快到面前,何遠林終于退後一步,讓出了路來。卻又忍不住喊了一聲:“顧耀。”

聲音微微發顫。

顧耀聽見了,但沒有回頭,單手插着兜,加快腳步離開了。

還完書回去的路上,他們沒有再提起這件事。只是顧耀的手機來來回回響了好幾遍,最後索性關了機。

走到西麓門口,他欲言又止,許晟并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笑着揮手,說下周見。

到家時,外婆正坐在梧桐樹下的椅子上講電話,笑眯眯對那頭道:“現在你講這些我又聽不懂,當初讓你跟我一樣,學中文,你不願意我給你做導師,要自己挑專業,現在可不就隔行如隔山了?你爸爸教物理的,指不定都能比我和你聊得多......小晟回來了,你和孩子說吧。”

徑直就把手機遞過來:“晟晟來,媽媽。”

“喂,媽。”

他順從地接過來,外婆在旁邊小聲道,“說下個月心理學論壇的事兒呢,多大的人,這種論壇參加過多少次呢,還跟小姑娘一樣撒嬌。”

“你外婆是不是在笑我呢?”母親的聲音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像個小女孩,但對着兒子,又很快恢複了慈母的姿态,問起他最近的生活來。

“都好。”許晟滴水不漏地一一答過,玩笑道,“媽媽,我不是你的病人也不是你的研究對象,你怎麽老問我。我上去寫作業了。你和外婆聊吧。”

舒琴笑了笑,讓他把電話又遞回去。許晟轉身上樓,進了房間,還能聽見花園裏外婆的笑聲。

他打開書包,從最裏層拿出林逸的手機來,點開了和何遠林的對話框。

指尖在鍵盤上懸了一刻,許晟知道,自己心裏不是沒有半點猶豫。

這不是必須的一步,許晟想,他有不止一條路。但只有水攪得足夠渾,他才能顯得清白而無辜,讓一切更加順其自然。

抿了抿唇,最終還是很流暢地輸入道:‘我其實不太懂畫,這些畫都是買給我男朋友做禮物的,他喜歡類似的風格。他生日快到了,所以我想再另外定做一副。’

他回完這條信息沒有再理會,寫完一張生物卷子才重新拿過手機。對面已經接連來了好幾條信息:

“你男朋友?”

“……你是女生?”

當然不會,頭像已經很明顯了,這只是無關緊要的試探。

許晟回複道:‘……不是。’緊接着又補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會介意這個。”

‘不會,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邊很快回複過來,許晟沒有再回話,又過了十來分鐘,對面發來下一條信息,繞過了前面的話題,‘你想要什麽樣的畫大概描述一下吧。’

許晟随便捏了幾點要求過去,等何遠林表示了解了之後,又道:‘你先畫草圖吧,如果有調整,我再聯系你。’

‘可以的,但是如果改動比較多。是需要加收費用的。’

許晟指尖在屏幕上輕點,先轉了一筆定金:‘當然。’

于是整個周末都在溝通畫作細節中過去了,何遠林也逐漸從“無意”透露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購畫人和自己年齡相仿,和男友感情岌岌可危,投其所好,送這份禮物,是為了挽回對方。

‘你和你男朋友也是附中的學生嗎?’

‘不是,我是五中的。’許晟指尖在屏幕上點得飛快,‘他不在Z市,在別的地方念書,就是因為異地......所以......況且我們這種關系,本來就比一般情侶難很多。’

對面回過來幾句寬慰的話,文字中依然顯出敷衍而心不在焉,許晟點到即止,重新又溝通起畫來。

他顯得非常耐心而仔細,希望一切盡善盡美,能讓“男友”滿意。

一直到了周天傍晚,一切細節才終于基本敲定,何遠林忽然問他:‘畫直接寄過去嗎?’

‘你寄給我吧,我帶着去找他。’

‘不是外地離得很遠嗎?你花這麽多精力,做這些能挽回他嗎?’

‘主動一點總能多一絲機會吧,我還不想放棄。’

對面不依不饒地追問:‘再主動一些,真的會有用嗎?’

許晟沒有回複,默默退出了微信。

快六點了,他在書桌前坐了一下午,有些疲憊,走到窗戶邊,垂眼就是院子裏繁盛的草木。

何遠林問有沒有用?

許晟不知道更不在乎。

他看着随風落下的梧桐葉掉在快要凋謝的潔白木繡球上,莫名想起了,那天母親電話裏提起的心理論壇。

每年都會開,舒琴第一次參加,應該是在他念幼稚園的時候,小孩子離不開人,母親于是抱着他一起出席。

那一次她分享的文章,核心理論是透明假設,講如何通過自我暴露,讓陌生人陷入對你的習慣性信任,乃至達到虛假的情感共同反刍。

當時舒琴只是個普通的副教授,在那種論資排輩的地方,精心準備的文章仍然反響平平,但所有的理論都是精準而有效的,許晟深信也無數次驗證這一點。

院子裏隐約又有說笑聲傳來,太陽快下山了,今天天氣好,外婆和阿姨正把餐盤往外端,準備在院子裏吃早餐。

旁邊放着留聲機,他推開窗戶,聽見外婆跟着在哼着京劇,他細細聽了兩句,是《九蓮燈》,講因果循環,不折手段會遭報應。

“晟晟。”外婆擡頭看見他,“作業寫完了?下樓洗手準備吃飯了。”

許晟點頭微笑:“好,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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