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對峙

第18章  對峙

世界靜了一瞬,顧耀聽見心口那棵樹,果實在同一刻通通爆裂開來,帶着每一寸皮肉和骨骼的震動,在無聲中震耳欲聾。

許晟還是冷冷清清的一雙眼睛看着他,不躲不避。他的眼睛那樣漂亮,眼皮卻很薄,依稀能看見淡青的血管,一直延伸到眼尾微微上揚的鋒利弧度,像一把單薄的刃,割在顧耀的臉上。讓他近乎狼狽地別過頭去。

而這次許晟輕易地掙開了他的手。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浴巾,去了淋浴間。

我在生氣?

顧耀想着許晟的話,煩躁,憋悶,夾雜着一股很久都沒有過的委屈,各種莫名的情緒一齊湧上來。一時間恨不得沖進去,逮着許晟問個清楚,最終卻是洩氣地坐在了許晟剛剛坐過的長椅上,像個破了洞的氫氣球。

救生員也下班了,清潔阿姨拿着拖布在遠處清掃。鈴聲又在響,好幾遍,顧耀都懶得理會。久久地盯着面前一汪湛藍的水,腦子裏一片空白,眼睛看得發酸,也不肯眨一下。

終于,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

那麽多人從身後經過,他都沒有回頭,可也說不清原因,這一刻,他明明白白知道就是許晟。

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許晟已經換好了衣服,只有發尾還帶着些沒有完全散盡的濕潤。一個眼神也吝啬分給顧耀,單肩背着包,徑直從他身側擦過。

這漠然的态度叫顧耀喉頭一哽,僵在了原地,但看着許晟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游泳館門口,還是不自覺跟了上去。

變天了。

夏日的天氣沒個定數,變化無常,不久前天邊還是明晃晃的太陽,此刻卻因為密集的一層烏雲,整個天地都黯淡了幾分。

傍晚的風卷起零星的幾片落葉,不冷,但隐約透露出一股陰雨欲來的蕭瑟。

林蔭道邊的路燈開了,把前方許晟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走得不快,所以影子也總在顧耀前頭兩三步的地方晃蕩。

晃啊晃的,晃得顧耀心癢,暗暗加快了腳步,非常幼稚地一路踩他的影子。

許晟卻忽然停了下來,顧耀尴尬地也頓住了腳,心虛地先把目光別開了,然而前者沒有回頭,只是拿出了震動個不停的手機。

“喂……嗯,回來了。”

簡短說了兩句,挂了電話,又繼續往前走。顧耀卻不敢再踩了,怎麽也想不通自己剛剛是發了什麽神經。

經過操場對面的水池,又經過了圖書館,許晟去車棚取了車,顧耀也拿了自己的。

還是推着一前一後地走,他不知道許晟被跟得自在與否,總之他是像熱鍋上的烙餅,怎樣都受煎熬。

跟着不對,讓許晟一個人走了更不甘心。顧耀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來反駁許晟那番關于他在生氣的言論,荒謬至極。

可是又真的一個字也找不出來。越是想,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委屈和火氣反而又有冒頭的趨勢

就這樣硬挺着到了校門口,左右為難之際,一個聲音打破了他的煎熬。

“小耀。”

顧耀擡眼看過去,馬路對面是顧榮平熟悉的車牌號,他不由得皺了眉,車旁邊的男人疾步過了斑馬線,卻不是顧榮平,是他的秘書。

“打了幾遍電話也沒人接,阿姨又說你沒回去的,我估計剛放學你應該還在學校,幸好碰上了。”

找人找得着急,語氣中卻是很客氣的。

“什麽事?”顧耀問。

顧榮平這位秘書跟他很多年,進退得當,卻又不過分熱絡,顧耀對他的印象比對顧榮平那堆對他處處恭維的下屬要好上一些。

“顧總和太太下午的飛機已經回Z市了,晚上在雲頂吃飯,讓我來接你。”

“不去。”

顧耀簡短地說,眼角的餘光往剛剛許晟的方位看,想着自己被耽誤這會兒功夫他是不是已經走了,卻不想許晟還站在原地,也正看着他。

兩人眼神碰了個正着,顧耀抿唇轉過了頭,對着秘書又重複了一遍:“不去。”

“飯總是要吃的。雲頂雖然在老城,從繞城高速過去也就半小時,吃了飯司機就送你回來,顧總知道你明天還要上課也不會耽誤久了。”

秘書有條不紊地和他打着太極,又道,“顧總和太太本來想親自過來接你的,從機場過來實在有些堵,所以才安排了我過來。”

顧耀哪裏會在乎顧榮平是不是親自來接,他們不要出現,他倒覺得能舒坦些。只是他不愛遷怒人,對着一個外人,總也說不出難聽的話。

“我累得很,不想去。他要是問,我自己會解釋的。”

顧耀說着,調轉單車就要走,手機鈴聲再次響了起來,這次是秘書的。

“喂,顧總……接到小耀了……好的,好的……我送他過來。”他恭敬地應了兩句,又把手機遞到了顧耀面前,“小耀,顧總找你。”

顧耀手頓了一頓,接過來。

“剛放學?”顧榮平似乎心情不錯,聲音聽起來也很溫和,“我和你媽也剛下飛機,到了時間應該差不多。你姐姐比我們早一班機,應該已經到了,你要是到得快,你們姐弟倆還能先說說話。”

聽到顧溪的名字,顧耀握着手機的指尖不由得一緊:“我......”

“知道你們年輕人事多,我一貫也是不束着你的。只是吃頓飯而已,一家人,也很久沒有聚得這麽整整齊齊了。吃了就讓人送你回西麓去,我都能擠出時間來,你總不至于比爸爸還忙。”

他剛開了個口,就被顧榮平輕飄飄地擋回去:“況且,上次不是都說好了嗎?你媽媽也盼着一家人一起坐坐,又不是多麻煩的事情,何必讓她失望呢,是不是?”

她想要的一家人裏面,必然不會包含顧溪。 顧耀嘲諷地想,卻知道這頓飯自己是不得不去了。

“讓劉秘書送你過來吧,再晚就該了堵車。”顧榮平說完結束語,不待他答複,率先挂了電話。

“小耀?”秘書試探地看着他。

顧耀把手機扔回去,目光從不知為何還站在街對面的許晟身上滑過,漸漸昏暗的光線下,隔着一條街,他不能看清許晟的神色,不知道對方是否能看清他的。

拉開車門,默不作聲地上了車。

耽誤了一會兒,路上果然堵了。到酒店的時候,其餘人都已經到了。

“快一年沒見過小耀了,看着比我去年走之前又長高了不少。”

雲頂是顧安集團旗下的酒店,顧榮平平時穿着打扮都算低調,但實則喜好奢華,手下的人自然也投其所好,安排了頂層最豪華的包廂。

原來的桌子太大,撤掉換了新的,但只有四個人,依然顯得有些空曠。

顧耀剛一進門,顧溪就看了過來,姿态親昵又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姐姐叫你呢,怎麽也不說話。”見他表情冷淡,魏玫嗔道。又轉臉對坐在身邊的顧榮平說,“平時常念叨呢,真見面還不好意思了,親姐姐有什麽害羞的。”

“是嗎?”顧榮平也笑,一副慈父的派頭。

一派其樂融融裏,只剩下了顧耀這個不和諧的因素。

“姐。”他勉強叫了一聲。

“快過來坐。”顧溪拉開自己身側的椅子,又順手把旁邊放着的幾個購物袋遞過來,“給你帶的禮物,看看喜不喜歡。”

“讓你弟弟回去再看吧,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這麽大的人了,還跟小姑娘一樣性子急。”

“哎呀,爸……”顧溪撒嬌似地喊了一聲。

“行了行了,我不說了。”哪怕重男輕女的思想難以根除,在顧耀回顧家之前,快二十年的時間,畢竟也只有顧溪這一個孩子,總也有些偏愛在:“讓他們上菜吧。”

雲頂是顧安集團涉足餐飲布局的第一家酒店,十多年了,在Z市也很有些名頭,不光是環境,菜确實做得不錯。

只是顧耀坐在這張桌子上委實找不出任何胃口,機械地夾着面前的清炒慈菇,突然一塊紅米腸落進他碗裏。

“小耀胃口不好呀?”顧溪放下公筷,很關切地看着他,“長身體呢,吃這麽少怎麽行?試試這個紅米腸,我最喜歡的……”

又想起什麽似的對顧榮平道:“爸,你記不記得,我小學畢業那年,顧安不是開了第一個高端別墅項目嗎?你半個月多都沒着家,我去公司找你,你就把我帶這裏來吃飯,當時就點了這個菜。”

“怎麽不記得。”顧榮平喝了口湯,“你這丫頭來了一次就次次來,借着來找我,賴了幾次家庭作業都沒寫,你媽還說我來着。”

他毫不避諱地提起亡妻,魏玫手頓了頓,夾起的一顆白果又了掉下去,若無其事地收回筷子。

“在國外這幾年,唐人街上試了好些粵菜店,吃起來味道都不對。”顧溪繼續道,異想天開似地,“要不我也開家餐廳好了,爸,你把雲頂的廚師長讓給我?”

“天天想一出是一出,先把你手頭的一畝三分地理順了再說。”言外之意顧榮平自然懂,沒有正面應承,倒是也沒直接拒絕,輕飄飄把話揭了過去。

“孩子喜歡,你怎麽連個廚子也吝啬?”魏玫趕快說,“家裏新請的保姆,粵菜也做得好,你下次回來,提前說一聲,備好了等你。”

“什麽下次不下次的,爸,你沒和阿姨說呀?我這次回來,就打算搬回家裏住了。”

她笑吟吟看着魏玫,從對方妝容精致的臉上找到任何哪怕一絲裂痕都能讓她感到愉悅,“公寓太大了,一個人住着空蕩蕩的,離公司又遠……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打擾到阿姨。”

他的妻子,他的女兒,打着言語官司,暗流洶湧。

顧榮平假裝聽不出也看不見,完全不為所動:“一家人,說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小溪一個女孩子,獨自住一邊,我也覺得不安全,她想回來住也好,你不是也總嫌家裏冷清?都是小事,前頭忘和你說了。”

“還是二樓那間卧室?”魏玫神情短暫凝固了一剎那,轉瞬即逝,又挂上笑容,“常年都是打掃着的,我給保姆發個信息,讓再收拾一下。”

“謝謝阿姨。”顧溪甜甜地笑,“就要多麻煩你了。”

“哪裏的話。”

“你回來住家裏也好,也能多陪陪你阿姨。”顧榮平慢條斯理道,“免得總跟我說在家無聊。”

又看了一眼顧耀,“你弟弟呢,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家裏離得也不遠,總想着住在一邊,沒人管才自在……”

“耀耀還小,我像他這個年齡的時候,比他更貪玩。”

“男孩子,說不上什麽貪玩不貪玩。”魏玫連忙打圓場道,“只是他們這個年紀正是覺多的時候,老城去學校稍微晚點就堵車,圖方便而已......”

“這樣啊......”

一群人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再其樂融融的表象,都掩蓋不住暗潮下的針鋒相對。

顧耀聽得厭煩,更遑論融入。筷子一擱,站起身來:“我吃飽了。”

顧榮平擡起眼:“怎麽?菜不合口味?”

“我不餓。”

“不餓也再坐會兒,等下讓司機送你。”

顧耀站着不動,顧榮平也是神色平靜地看着他:“陪爸爸吃完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顧溪面上虛假的笑意收起了,慢條斯理地拿勺子攪着湯。

而另一側,魏玫看着他,目光中說不清是懇求還是指責。

“悶得很,我去透口氣。”顧耀說,拉開椅子走了出去。

頂層今天沒有對外開放,富麗堂皇的走廊裏,只有安靜站在旁邊的服務生,再也見不到一個客人。

“需要幫忙嗎?”見他出來,服務生立刻迎上來。

“不用。”顧耀搖搖頭,走到盡頭的洗手間,打開冷水,用力覆了兩把在臉上。

冰涼的水順着他的眉骨滑落,一直沾濕了T恤的領口。

壁燈的光線照在墨綠色的瓷磚上,透出一股森森的冷意,顧耀撐着洗手臺,就着這并不明亮的光線,看着鏡子中自己面無表情的臉。

顧榮平長相溫潤,風度翩翩,年輕時借着一副好皮囊,引得安玥非君不嫁,逼着父母出錢助他發家。魏玫也是美人胚子,受了生活磋磨,依然一副好容顏。

顧耀的長相綜合了他們的長處,然而這些相似之處,此刻,卻只讓他心生厭惡。

顧耀站了足足一刻鐘,才轉身出去,推開門,走廊盡頭顧溪手指間夾着一根煙,火星明明滅滅,神色冷漠地看着他。

恐怕快下雨了,沒有關窗,風從窗外灌進來,吹起她披散的及肩的長發。

對視一眼,顧耀轉身欲走,顧溪開口道:“爸接電話去了,你可以等會兒再回去。”

那層虛僞的假面卸掉之後,語氣也變得冷淡了幾分。顧耀沒有停,繼續往前走。

“等等。”顧溪悠悠叫住他,“一年多沒見了弟弟,你沒有話和我說嗎?”

“沒有。”顧耀平靜地轉過頭,“剛才那頓飯還不夠你難受的嗎?好不容易出來清淨會兒,你這麽喜歡給自己找不痛快?”

聞言顧溪眉頭一挑,噗呲笑出聲來,半晌都沒停,慢悠悠走到他面前,高跟鞋敲擊着地面發出清脆的響聲:“哪裏不痛快了?跟你說話,比和他們說話有意思多了。”

她身量不算嬌小,但此刻穿着細高跟站到顧耀面前,還是比他低了半個頭。微微仰起下巴道:“你真是長高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大概才到這兒?”

她在自己肩膀的位置比劃了一下:“……當時我在附中圖書館的禮堂看見你,我想這孩子長得真面善,又乖又懂事……怎麽手臂上青青紫紫,誰家的大人這麽狠的心?……我媽一直很希望能再生個兒子,我想我如果有個弟弟,我就要你這樣的……”

顧溪語氣中帶着惆悵,鮮豔的嘴唇一張一合。顧耀記得她原來并不用這樣豔麗的口紅,素面朝天,穿Z大醫學院的校服,代表顧安慈善基金給他們發獎學金……

“沒想到你真是我弟弟……我真蠢,引狼入室……我看你眼熟,原來是因為我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嘲弄,低頭吸了口煙又吐出來,“當初給你的那點獎學金怎麽夠?你們母子倆的胃口,整個顧家吞下去也只怕也填不滿。”

“我不想。”顧耀忍耐道。

“你不想?你想不想有什麽重要?你媽媽想啊,你總會幫她的不是嗎?”顧溪秀麗的眉頭深深皺起,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讓你們母子倆如願的。”

“我不要,也不會和你争,随便你怎麽說,怎麽想。”

顧耀不願意再同她講下去了,然而轉過身,又被顧溪用力地逮住了手。

“你知道嗎?”她目光牢牢地鎖着顧耀,精致的妝容也不能掩蓋扭曲的神色,“從前,我是說在你們還沒有出現之前,我媽媽總希望我以後能接管顧安。我不願意,我想當醫生,她怎麽說我都不改,後來她也縱着我……但是你媽媽和你做到了,我放棄了,我可以放棄我的夢想,放棄我的人生……你也永遠別奢望得到你想要的!”

她聲調不高,不想鬧出太大動靜讓顧榮平察覺,壓抑着,才顯得格外歇斯底裏,“我在外面念書,給我爸打個電話,你媽一旦聽見了也防着,我回國兩三天,她火急火燎就來了……她怕什麽?她有什麽資格怕?她怕被我拿走的,都是我應得的!”

她的手牢牢地抓在他的腕骨上。顧耀不想傷到她,沒法大力掙脫,只能任由指甲掐進他的皮肉,留下深深的印記。

她從前也不留指甲的,因為要彈吉他。和醫學院的同學組了個樂隊,還請顧耀去看過一次——在他的身份被揭開前。

他心裏一陣悲哀,反握住顧溪的手:“可是憑什麽,憑什麽你們全都要怪我?你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嗎?”

“不然呢?”顧溪反問他,“你讓我去怪誰!去怪從小把我捧在手裏的爸,怪他不該四處留情,還是該去怪我死了的媽,當初不該對你媽趕盡殺絕,惹了個瘋子,藏了十多年也要回來報複她?!......或者我應該怪你媽媽?”她輕蔑一笑,“但是她算個什麽東西。”

她松開了顧耀的手,指着不遠處印着雲頂燙金字樣的牌匾。

“你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來這裏吃飯嗎?”顧溪冷冷掃了他一眼,“你媽當年就是在這裏打暑期工認識了我爸,和他滾上床,有了你!......臉皮真夠厚的,我不說,你今天也一點端倪也看不出吧?不過我估計爸是真的忘了,他身邊有那麽多女人,哪裏個個都記得從哪裏勾搭上的?你媽也沒什麽特殊的......都是因為有你!她才混得到今天。難道你不明白嗎?難道你不承認嗎?問我憑什麽!你憑什麽!”

顧耀說不出話了,風刮得越來越兇狠,繼而響起了雨滴急促滴落的聲音。天已經徹底黑下去了,鋪天蓋地的黑暗裹挾着難以掩蓋的無望,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他不是始作俑者,但顧溪說得對,他是既得利益者,這一點無法否認......

“對了,再告訴你一個消息。我聽人說,前幾天在海邊的賭場,看見沈銳鋒了.....”顧溪那雙曾經拿着手術刀的手,準确地按在了他肩頭的舊傷上,“估計是錢用得差不多就又回來了吧?你說他會先來找你要?還是找你媽媽呢……何必這幅表情?好歹人家也養了你那麽多年不是?那才是你叫了十多年的爹,你媽給你挑的……”

顧耀猛地推開她,疾步走出了走廊。

來不及等電梯,順着樓梯飛奔下樓。空空的樓道裏面,高挂着的華麗燈盞,和猩紅的地毯,晃得他眼睛疼,反複回蕩着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

他沖出了大門,鋪天蓋地的雨朝他打了過來,顧耀只知道自己是一刻也無法在那裏待下去了,但是能夠走到哪裏去?日日夜夜,無休止的逃避,又真的避開了什麽嗎?

漫無目的地走過了兩條街,天氣太過昏暗,路口駛過的出租車沒注意險些撞到了他。

“不要命啦!”司機搖下窗子大吼,絲毫沒有是自己闖了紅燈在前的自覺。

罵罵咧咧着,重新發動了車想要走,後座車門被拉開,一個濕漉漉的人坐了進來。

“哎,你他媽……”

“去西麓。”顧耀從錢包裏随意抽出一疊鈔票丢了過去,司機惺惺閉了嘴。

雨越下越大,前路模糊不清,昏暗的,分不清天和地的邊界,只是污濁的積水,沒有盡頭。

車終于停在了大門口,顧耀拉開車門踏進傾盆的雨裏。

值班的保安認出了他,拿着傘跑過來。

“不用。”顧耀推開,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雨中。

被雨水打濕的手指,好半天才核對上指紋。按了一下燈,沒能打開,摸着黑上了樓。

滑進浴缸裏,任由水慢慢上漲淹沒過自己。手機鈴聲一直在響,想要扔到一邊,卻不小心按下了接聽鍵。

“你人去哪裏了?”魏玫的聲音帶着掩蓋不住的憤怒,“顧耀,你為什麽非要在這種場合惹你爸爸不開心?今天看到顧溪你一點危機感都沒有,你要讓她騎到你頭上去?你要氣死我是不是?……媽媽跟你說話,你人呢?”

“死了。”

顧耀說。也不管魏玫聽沒聽到,把手機用力扔了出去。

世界終于安靜了下來, 他放任自己滑進水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身旁的課桌空了一天。

放學走到校門口,許晟停住了腳,拿出手機看了一會兒,又看着對面街道昨天停車的位置。

他想起黯淡天幕下顧耀更加黯淡的臉,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經過西麓門口又繞了回去,推着車走了進去。

門口值班的保安不是昨晚那兩個,但都看見過他和顧耀一道回來,他又是東籬的業主。簡單問了兩句就讓他進去了,還很熱情地給他指了是哪一棟。

“不過今天沒看見他回來,他們家阿姨倒是來了又走了,現在可能沒人在家。”

“沒事,我去看看。”許晟謝過他。

想來是疏于打理,院子裏雖然綠樹蔭蔭,滿目蒼翠,細看卻不甚有條理。繁盛的枝葉下隐約還有冬日沒有清理幹淨的枯枝。

他擡手按了門鈴,響了兩遍都沒有人接,掏出手機撥通了賀延的電話。

“沒和我在一塊兒啊……電話打不通嗎?我今天下午給他打也關機了,沒電了吧可能……把你練習冊帶錯了?”賀延出馊主意,“沒有練習冊正好不用寫作業啊,真是你們好學生才有的苦惱。”

“明天要交的。”許晟指尖随意地從蔓延到臺階上的茉莉花瓣上滑過,“反正我剛好經過直接找他拿算了,就是敲門也沒人。你有密碼嗎?”

“他帶不帶書包都不一定……123456。”

“什麽?”

“密碼。”賀延非常沒心沒肺地說,“你試試吧,我只知道他游戲賬號的密碼,全都是這個,你試試。”

果然,門開了。

這邊的別墅都是統一的布局,除了面積更大一點,整體和外婆家差不多。和外婆家中式的裝修不同的是,顧耀家是法式風格,非常奢糜,但看着沒什麽人味,像個豪華的樣板間。

門口的鞋子應該是保姆收拾過了,整整齊齊放在櫃子裏,很難借此判斷是否有人回來。許晟脫掉鞋放在一旁,赤腳走了進去。

為數不多能體現居住痕跡的,是餐桌上擺着的盤子,菜已經涼了,個個濃油赤醬,從油爆蝦到糖醋小排,連青菜都勾了糖芡,許晟懷疑他家阿姨大概率是滬蘇一帶的人。

他其實不确定顧耀到底在不在家,或許是回別的家去了。畢竟他是顧榮平的兒子,想來不該缺房子住。

可說不清為什麽,心裏有隐隐有個念頭,顧耀應該還在這裏。

“顧耀?”他試探着叫了一聲,沒有人應答。

順着樓梯上了二樓,盡頭的那扇門虛掩着,他輕輕推開,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今天天氣有些陰暗,又拉着窗簾,屋子裏漆黑。等到眼睛逐漸适應了光線之後,他看見淩亂的床榻深處,蜷縮着一個人。

“顧耀?”

那人動了動,卻并沒有醒。

哪怕沒有鏡子,許晟也知道自己此刻眉頭一定皺得極深。

他慢慢走過去,盛夏的天,這屋子卻凍得像冰窖一樣。黑色的地毯上,隐約有深色的未幹水漬,一路殘留着,從浴室延伸到了床邊。

窩在被子裏的人,發梢也還是濕潤的,露出的小半張臉,卻是白得驚人,又帶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紅。

他在發燒。許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來之前他預設過無數的場景,唯獨沒有想過這一種。

伸出手背,試探地碰了碰他的額頭,有些燙。大概是覺得不舒服,顧耀又往裏縮了一縮,睡夢中也眉頭緊鎖。

許晟從地毯上撿起空調遙控器關掉,下樓找到了醫藥箱。

37.7,還好,低燒。

許晟收回體溫槍,又翻找起有沒有退燒藥來。找到一版感康和阿莫西林,掰了兩顆,極不溫柔地掰開了顧耀的嘴唇,給他灌了進去。

來不及吞咽的水把顧耀嗆醒了。下意識地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手。

安靜地對視幾秒之後,許晟慢條斯理地把杯子放到了床頭櫃上,絲毫沒有被抓包的窘迫:“你醒了?”

顧耀半眯着眼睛看他半晌,像是剛認出來一樣,聲音低沉而沙啞,仔細聽才能分清:“……為什麽是你?”

“當然是我。”沉默一刻,許晟輕聲說,“是你讓我來的。”

顧耀看着他,因為低燒而混沌的大腦,似乎并不能夠分辨他的話。手上的力氣慢慢又松了,頭一歪,再次睡了過去。

他睡得極靜,半點聲響也沒有,只有心口随着呼吸的頻率輕輕起伏。

許晟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然而還沒走到門口,顧耀卻又開口了。比剛剛的聲音更輕,呢喃般的夢呓。

“……冷。”

當然冷,十六度的空調開了一晚,頭發又是濕的,怎麽會不冷。

許晟心道真是大少爺作派,夢裏也慣會使喚人。卻還是走到了櫃子前,認命地拉開了櫃門,挑挑揀揀拿出了一床蠶絲被。

然而走到床邊,下一句話又從被褥深處傳來了,遲緩的:“……媽媽,我不痛了,只是有點冷。你不要哭……”

輕飄飄一聲悶響傳來,怔愣片刻,許晟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無意識地丢開了手。

他沉默地撿起被子,抖散蓋在了顧耀身上,掩住門下了樓,一直走到了大門之外,又猛地停住了腳步。

滿院的草木在夜風中左右搖擺,轉過頭,看着身後別墅的輪廓,一盞燈也沒有開,在越來越逼近的夜幕中,像蟄伏着的怪獸。

而顧耀蜷縮在其中,那樣高的個子,怎麽能縮成那樣小的一團?

安靜的,沉默的,像沉睡在母親的子宮當中……

不要想,不要管。

許晟再一次告誡自己,他沒有必要知道顧耀任何多的事情。他的過去和他無關,他只是來做完自己的事情,未來,他們也會重新變回陌路人。

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重新拉開了房門。

桌子上的菜還擺在那裏,和他來時一樣,只是凝固的油花更多了,看着叫人反胃。許晟全部倒進了垃圾桶,又把餐盤丢進了洗碗機裏。

他給外婆打了個電話說要晚些回去,外婆有些擔憂地問:“怎麽了?”

“我沒事,有個同學生病了,他家裏沒有人在。”

“爸爸媽媽呢?”

“……不知道,不怎麽管他大概。”

外婆低低說了句真作孽,他一貫是聽話的,長輩最不會懷疑的類型,外婆倒也沒有過多阻止,只道晚上回來小心些。

許晟應了句好,挂了電話,走到冰箱前面,從冷藏室拿了顆生菜,又找到半包蝦仁。

許議長家風嚴謹,也從不嬌慣許晟,但他和舒琴工作到底都繁忙,基本照顧的阿姨總是打小就在身邊。許晟并沒有太多自己做飯的必要和機會。印象中,上一次應該還是小學的勞動課。

但他記憶力好,看過阿姨做過幾次,基本的步驟總是知道。

找了個砂鍋出來,加了大半的水。加米的時候,有些拿不太準,估摸着放了兩個量杯,又把切碎了的蝦仁和青菜一起丢了進去。

他坐在流理臺邊寫完了一張化學試卷,再回到竈臺前,一朵朵的米花兒已經開始咕嘟咕嘟地在砂鍋裏冒出來。

“可以了。”

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緊接着,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他身後伸過來,徑直關掉了火。

許晟僵直着沒有動,退後一寸就是顧耀的胸膛,他重新洗過澡了,渾身帶着濕漉漉的水汽,他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一點點蔓延到自己身上,像一團來自亞熱帶的雲。

好在顧耀很快就離開了,走到一旁,打開櫥櫃拿了一瓶明油,放了小半湯匙,攪了攪又重新蓋上了蓋子。

“再煨一會兒。”他對許晟說,與他對視一眼,又挪開了視線,垂眼看到了他赤裸的腳,脫下自己的拖鞋輕輕踢給他。也不多解釋,走到鞋櫃邊,重新翻出一雙拖鞋穿上,再走回來,這才問:“你怎麽來了?”又小聲嘀咕,“......我還以為剛剛是在做夢。”

“來看看你有沒有被我氣死。”許晟淡淡道。

顧耀一哽:“……你不是說是我在生氣嗎?”

“你沒有嗎?”許晟挑眉,說完,不待顧耀反應,又問他,“燒退了沒有?”

他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顧耀倒真是懵住了,這一周以來兩人間的尴尬,似乎都被就這樣輕飄飄地揭過了。愣了一愣才說:“……沒感覺了,退了吧。”

“醫藥箱我拿下來了,在茶幾。”許晟暼他一眼,“體溫槍在裏面。”

顧耀應了一聲:“……哦。”

“哦什麽?去啊。”許晟指了指砂鍋,“這個好了嗎?”

“好了。”顧耀又看了他一眼,倒真是聽話地去了。

那幾顆感冒藥還算有用,也可能是許晟搭的被子太厚,出了一身汗的緣故,體溫已經降到了37。

他放下溫度槍,看見許晟把砂鍋端出來,放在了餐桌上。

“不燒了。”他轉頭對他說。

“我看你燒傻了。”許晟似乎笑了一下,“過來吃點東西吧。”

他只拿了顧耀一個人的碗,顧耀看見又去廚房多拿了一只,許晟也沒拒絕。面對面坐下來,粥還冒着熱氣,餐廳暖黃的燈光照得顧耀有點恍惚,連着對面許晟的面容似乎都因為光線而變得格外柔和。

顧耀有些不敢看了,挪開視線,終于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你是怎麽進來的?”

“走進來的。”

顧耀笑了:“......別鬧了。”

“賀延給我的密碼,他說他只知道這一個,看來也只有這一個。”許晟輕描淡寫地說,“……我怕你一氣之下不去上學了,我罪過就大了,所以來看看。還有什麽要問的?”

“說不過你。”顧耀撇了撇嘴,低頭喝了口粥,頓了一下:“……這是阿姨留的,還是你煮的?”

“買的,我不會,熱了一下而已。”

“哪一家?”

“家常菜排行榜第一家,不好喝嗎?”

“難喝。”顧耀一下子笑了,“……第一的名頭才是買的吧?除了不會是真的,沒一句實話。”

他這樣講,卻又低頭吃了兩口,順口道:“不會也沒事,我會做飯,可以做給你吃。”

蝦和菜都煮得太久,鮮味都沒了。米放得太多,粥過于濃稠,味道的确不敢恭維。但顧耀覺得自己真被餓狠了,很快竟然也大半碗下了肚,又聽見許晟問:“什麽時候?”

“嗯?”

“你不是說要做飯給我吃?”

“投桃報李,你想什麽時候都可以。下次再來我家給你做。”

許晟一手撐着頭,懶洋洋攪着手裏的粥:“下次……你經常請別人來你家嗎?”

只覺周身一僵,顧耀擡起眼睛:“別人……你指誰?”

許晟聳聳肩:“我又不知道你請過誰。”

“沒有。”顧耀放下筷子,“誰也沒有,包括賀延和宋一杭,也包括其它任何人,我不喜歡別人來。”

“那現在我在這裏很讨厭嗎?”

沉默了一刻,顧耀喉結動了動:“……不。”

燈帶在餐桌上留下一道陰影,隔得越遠,也有越發淺淡,宛如一條流入天邊的河,而他們站在河的兩岸。

“這樣不公平。”良久,顧耀嘆了口氣,“不能總是你在問我,至少也得給我一個先開口的機會。”

“你說。”

許晟答得爽快,顧耀卻遲遲沒吭聲,像個吝啬的賭徒,盤點着自己為數不多的籌碼:“......在天臺那一次,你醉了。你說,你有一個秘密,什麽樣的秘密?”

許晟偏着頭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我當時怎麽說的?”

“你讓我猜。”

“猜到了嗎?”

他輕而易舉地把話題又抛了回來,面上還是帶着笑意,對視片刻,顧耀臉上浮現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神色,到底也笑了笑。

他不再開口,認真地喝完了剩下的一點粥,擡頭答非所問道:“我想過了,你那天問我,你和賀延,和宋一杭有什麽不同......沒有。你們是一樣的,你們都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如果你這樣想,當然。”極短暫的寂靜之後,許晟目光一閃,緩緩扯了扯嘴角,“我也覺得,我們做朋友更好。”

作者有話說

來了,來了,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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