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迷宮

第19章  迷宮

這晚之後,一切似乎就又都回到了原點。

所有或真或假的試探,在同樣虛虛實實的坦誠之後,無聲無息地歸于平靜。

他們又開始同進同出,上學放學,偶爾和宋一杭,賀延,四個人一起吃飯。

甚至周五放學在車棚取車的時候還碰見了何遠林。誰也沒說話,何遠林到底更難以忍受這樣的氛圍,先走了。他弗一離開,顧耀立刻下意識轉過臉來看向許晟。

“幹嘛?”許晟垂着眼睛開鎖,“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

“是嗎?”許晟側過臉睨他,“你臉上有。”

“什麽?”顧耀一愣。

許晟湊過去一點,顧耀手一滑,單車險些倒下去,又被許晟眼疾手快地扶住。顧耀不太自然地擡手抓了一下臉,略顯僵硬地又問他一遍:“……有什麽?”

許晟輕輕一笑,示意他自己把車接過去,吐出兩個字來:“心虛。”

顧耀喉結動了動:“……亂講。”

許晟也不反駁,目光掃過顧耀看似沒有波瀾的臉,笑一笑,再不繼續剛才的話題:“走了,回去了。”

語氣自然輕松地如同剛剛只是朋友間的一個玩笑——顧耀要求,他也同意的那種朋友。

但是貼近時,再淡然的面色,還是蓋不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

畢竟無論說得多麽冠冕堂皇,其實也不可能再心無旁骛地做朋友。

從許晟在樓梯間撞破的那一刻開始,他們未來所有的關系,就已經擁有了不夠清白的可能和前提。

潘多拉盒子打開之後是無法合上的,就像潮汐,永遠不會真的退卻,看似毫無波瀾的平靜海面,也不過是在等待着下一個月圓的到來。

他們在西麓門口分開,許晟記得明天是農歷初一,按習慣外婆一早要和阿姨一起去山上進香。回去的路上,在蛋糕店買了塊檸檬蛋撻準備給自己當早餐。

沿海的夏天已經熱起來了,只有傍晚的時候,溫度最适宜,院子裏種了驅蚊的草木,外公外婆往往會趁着這個時候,在樹下喝茶,然而今天卻并沒有看到人,倒是看見車停在門口。

要出去?他心裏想着,正把單車放好,門突然從裏面推開了。

“晟晟回來了?”外婆探出身來,旁邊還站着司機,“正巧呢,那你一起去機場接啓君吧。”

“我爸來了?”許晟一怔。

“來考察呀?你不是早知道?怎麽跟沒印象似的?”外婆笑道。

“是記得。”許晟任由外婆把他書包接過去,放在了玄關上,“不知道是今天。”

“原本說是要再等幾天,先去鄰市再來的,聽說是有些別的什麽安排,就臨時換了……也是上飛機前,我才知道……你一塊兒去接吧,你們父子也這麽久沒見了。我讓阿姨晚上再加兩個菜。”

從繞城高速去機場,不堵車,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到了倒是正好,在接機口等了十來分鐘,就看見顯示屏上,出現了飛機降落的信息。

接機口随時都是擠滿人,有小孩子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吵嚷着,再往右走,還有妝容精致的女人抱着花束,不住地擡腕看着時間。

靠牆壁的地方站了三個男人,穿着打扮很平常,氣質倒是很明顯。

許晟看了一眼,站到了對面去。

不多時,就瞧見許啓君出來了,一行五個人,後面跟着秘書,他正同旁邊一個年齡相仿的男人說話,看姿态不像下屬,應該是平級。

那頭許啓君也看見了他,面色倒是沒有任何波動,步履也仍是不急不緩,旁邊那男人遠遠指了許晟一下,笑着又在說什麽。尚且隔着一段距離,話語并不能完全聽清,倒是這略顯刻意的誇張神色,叫許晟記起了這人是誰。

“爸,鄭叔叔。”他上前一步接過許啓君搭在臂彎的大衣,又微微颔首對鄭斯順問好。

果然看見那幾個男人也走過來了,很客氣地打了招呼,是Z市市議會派來的接待人員,只道下榻的酒店已經都安排好了。

“我就不過去了,我回岳丈家住,見見老人。”許啓君道。

“好的,張秘書已經通知過了。”為首的人恭敬颔首,“明天需要安排車來接您嗎?”

“不用,地址我知道。”

“好的。”那人退到了一旁去。

“小晟看着又高了,還是去年見過了。老許你真是好福氣,兒子專程來接。”鄭斯順擡手拍拍許晟的肩膀,“不像我們家那個,不成器,成天上蹿下跳,不如許晟沉穩。”

“你實在是謙虛了,男孩子,活潑外向些更好。”說不清是無意還是有意,許啓君微微側過身,将許晟擋在了身後,“年紀輕輕,哪裏有什麽沉穩的,不愛和我們說話而已,心裏八百個主意誰知道。”

“你這話就偏頗了。孩子好就是好,還不許人誇了?哪裏有你這麽嚴厲的?孩子又這麽孝順,專程來接你,擱我們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過也是你和嫂夫人以身作則,兩個孩子都肯送過來陪老人,孩子當然是跟着大人學的。”

說着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往後看去:“小晟,你哥哥呢?”

“小逸還沒放學?”許啓君波瀾不驚跟着問了一句。

“哥哥放學比我晚,估計還不知道爸來了。我也是碰巧遇上司機出門,才跟着一塊兒來的。鄭叔叔別誇我孝順了,我爸等會兒真信了,回家一問外公外婆,倒是叫我露餡了。”

周圍人配合地笑起來,鄭斯順笑得尤為大聲,轉臉對許啓君道:“我看小晟很有你當年的風範嘛,這說話四平八穩,滴水不漏的。”

“還是你的嘴最毒,誇人聽着跟罵人似的。”

“哎,不敢不敢,自然是誇你。誰敢亂開許議長的玩笑。”

“這話才是真玩笑了。外人這麽叫,恐怕是明褒實貶,只是我不好反駁。鄭秘書長,非要這麽喊,至少得加個副字。”

這話題多少有些敏感了,身後的幾位下屬和Z市前來接待人員都噤了聲。鄭斯順一怔,旋即笑道:“我說老許,你也太小心了點,咱們議長可不是這麽小氣的人。”

“又給我扣帽子了不是?”許啓君一笑,提步往停車場去。

“說你敏感,你還不信。”鄭斯順也跟着往電梯走。怕再聽見什麽為難的話題,其餘幾個人這下倒不敢離得太近了。

司機把車就停在電梯口,見許晟和許啓君過來,立刻下車示意。

“這是老許家的車吧?我們的車在哪兒?”鄭斯順轉頭問。

“也在負一層,D區。”接待處的人立刻道,“秘書長,前面右拐就是。”

鄭斯順一面應好,卻還是跟着許啓君一塊走。

“怎麽?要去我家吃飯?”許啓君轉臉笑道。

“不行啊?我們許副議長總不至于吝啬這頓飯?”

“自然。”許啓君順手拉開車門,“請吧。”

周邊的人拿不準這是什麽情況,隔着兩三米的距離,沒有再向前。

鄭斯順看了許啓君幾秒,朗聲笑起來:“算了,我還是不叨擾了。這可不是吃你家的飯,是蹭你岳父母家的,這樣一聲招呼也不打,改明嫂夫人讓你跪搓衣板我可不好交代,罪過就大了。”

“既然這樣,我就不強你了。我先走一步,會上再見。”

許啓君同剩下的幾人握手作別,帶着許晟上了車。

開出一段路,透過後視鏡可以看見鄭斯順還站在原地,或許是光線的原因,他面上看起來有幾分陰沉。車子拐過彎,身影看不見了。

許晟垂下眼睛,他跟鄭斯順不太熟悉,攏共也沒見過幾次。許啓君并不太把自己工作上的事拿回家說——至少不和許晟說。

但哪怕只是看新聞許晟也知道,鄭斯順是N市市議會的秘書長,不出意外,下一任議長會在許啓君和他之間産生。

可是,現在N市在任的議長也只比許啓君年長六歲而已,前年才剛剛當選,正常會有五年的任期。就算有龌龊,也不該現在擺到臺面上來……然而今天他與父親間的氛圍,雖然說不上劍拔弩張,至少也是暗流湧動了……

但這些都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他更在意的是,為什麽,鄭斯順為什麽會提起林逸,有心?無意……

許啓君不願意別人知道林逸的死訊他當然可以理解,但壓着,不宣揚,不代表能夠瞞過去,甚至林逸的墓碑,就立在虞山上……

“在想什麽?”

許啓君開口,卻并沒有看他,只是看着椅背,閉目養神。

“沒有。”許晟搖搖頭,他想起林逸,繼而又想到了顧耀,抿了抿唇,壓下心裏的一絲莫名不安。

許啓君睜開眼睛,看了兒子一眼,又重新阖上了雙眸,良久忽然道:“下次這種情況,不用來機場接爸爸。”

“......我知道了。”

剩下的路程,他們都沒有再交談,過了大橋,拐進別墅區,車很快停在院門前。外婆正在院子裏澆花,看見車停下,便放下水壺迎了過來。

“媽。”許啓君下車叫了一聲。

“不堵車吧?回來得倒還快。”外婆笑眯眯道,“還有條魚沒蒸好,大概一刻鐘吃飯,餓了沒。”

“不餓,您辛苦了。爸呢?”

“書房呢。”外婆道,“你去看看吧。”

許啓君點點頭,提步去了書房。距離吃飯也沒多久,許晟沒再寫作業,坐在院子裏拿了英語課文背。他心裏有些莫名的亂,難得半天也沒有背完一半。

“晟晟。”外婆從廚房喊他,“叫你爸爸和外公準備吃飯了。”

他應了一聲,書房裏,外公和父親坐在棋盤的兩側,棋局已經過半了。

“下完這局棋就去。”聽見開門聲響起,外公頭也不擡地說。

“您自己和外婆說。”許晟笑笑,在棋盤旁的椅子上坐下。

外公又落下一枚棋子:“你這孩子。”

“晟晟在這裏,讓您和媽費心了。”許啓君微笑道。

“添人添筷子的事,沒有麻煩的。”外公淡淡道,“況且我和你媽年齡大了,喜歡孩子在身邊,別說他,你和琴琴也一樣。隔得遠了總是記挂......”

外公說得很慢,像是在回憶:“當年琴琴碩士畢業說要出國去,準備簽證那段時間,他外婆擔心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白天對着孩子呢,是一個字也不敢多提,不想左右她的決策,以後平白落得埋怨。後來,琴琴突然又說不去了,跟着她原來的導師繼續讀了博,沒多久就帶着你回來了。”

許晟對父母間的舊事模模糊糊知道一點,當初他對顧耀說,父母是在古樂展上認識的,的确也沒有騙他,只是一時倒想不明白外公提起這件事的用意。只聽語氣是很尋常的,仿佛是沒有意義的閑話。

許啓君跟着下了一手:“那天去之前,我才知道,她是您的女兒,走到門口,心裏都是忐忑的。”

“其實我和她媽媽當時倒覺得挺好。想着你們結了婚,她畢業了在學校裏謀個教職,你轉業出來,進教育系統最好。安安穩穩的最重要......當初我們和琴琴說過,應該沒和你提過。她太明白你,自然也更不會和你提。”

“我知道。”許啓君低頭喝了一口茶,“......是我辜負了您和媽媽的期望。”

“這話談不上,我們對你沒有不滿意的。我說句狂妄的話,當初我們想攔你,是攔得住的。只是你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不左右你的選擇......啓君,你是個難得的聰明人。晟晟也更像你,不像他媽媽,天真,浪漫,不切實際又始終相信人。”外公慢條斯理地說。

“這些都是她的好處。我倒希望許晟更像琴琴。”許啓君暼了兒子一眼,“和他媽媽一樣待在象牙塔裏也好。”

許晟不知道話題為什麽又轉到了自己身上,垂着眼,眼觀鼻鼻觀心。他的性格的确不太像舒琴,但此刻,那一堆詞,卻讓許晟莫名想到了另一個人,一個不應該想起的人。

“你自己都不選的路,何必強求他。做父母的,永遠決定不了孩子。”外公微微一笑,“好了,下棋吧,我看也快結束了。”

說着,他落下一子,許晟順着他的話,擡眼去看棋盤,不知不覺間,局勢已經分明起來了。不由得看向隐隐落了下風的父親,外公悠悠道:“你跟得太緊,倒是容易騎虎難下了。”

許啓君沒有反駁,面色是很平靜的,仍舊慢慢落下一顆白子。

“吃飯了,叫也叫不聽。”

正說話,門又被推開了,外婆走進來,率先拉起許晟,嗔怪道:“自己不吃,倒把孩子也留住了,女婿難得來一趟,是來陪你下棋的?……走了,晟晟,啓君,去吃飯了。”

“行行。”外公站起身,“先去吃飯,一桌子菜沒人吃,你外婆可要生氣了。”

夜裏一貫吃得清淡,因為許啓君來,多備了幾個菜。有外婆在,翁婿倆倒是不再說那些雲裏霧裏的話了,這次是真的閑談,一派融洽的樣子。

家宴而已,席間自然也不飲酒,外公讓阿姨拿了雀舌泡上, 就着茶引申開去,又說去明天外婆要去進香的廟宇後,有一片茶園,僧人們常采摘了放在福德箱邊供人随意取用,算是對香客的回贈......

許晟腦子仍是有些亂,從書房出來之後更甚。他們在講些什麽,也沒有仔細聽,好半天才聽到外婆叫自己的名字:“晟晟……晟晟?”

“嗯?”他一怔,擡起頭,看向外婆,“怎麽了?”

“啓君說明天陪我一道去進香,你要不要去?”她這樣講,卻又對女婿說,“其實你要是工作忙,也是不必陪我去的,你難得過來,公事又多。”

“明天白天沒什麽安排,晚上有個應酬,趕回來就是了。我也好多年沒上過山,還是當年和琴琴談戀愛的時候,她帶我去過。快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許晟都這麽大了。”許啓君笑道,又問許晟,“作業多嗎?不多就同外婆一起,讓你來Z市,是代我和你媽媽盡孝,現在倒是外公外婆照顧你多。”

“晟晟夠聽話了,從不讓我們操心的……不過去散散心也好,天天學校關着,把我孫子都累着了。”外婆替他分辨,擡手溫柔地摸摸他的頭。

許晟點頭應了一聲:“作業沒剩多少,今晚就能寫完,我和你們一起吧。”

Z市靠海,地勢平坦,市內略有名氣的山只有兩座,一座因為釋佛寺而聞名,而另一座,則是公墓所在的虞山。

車沿着山道往上,夏日裏越發蔥郁的樹木枝條從車頂拂過,發出沙沙的聲響,許晟又想起了這一樁心事來。

“是還困嗎?”外婆看着他溫聲道。

“還好。”許晟回過神,搖搖頭。

“你現在正是好睡覺的年紀,這麽早起,哪裏能有不困的。”外婆有些心疼地說,“還是不應該讓你一起來,周末就該在家好好休息的。”

“您不想帶我啊。”許晟同她撒嬌。

“對,不想帶你。”外婆笑着指尖一點他的額頭,“靠着外婆再睡會兒吧,還有半個多鐘頭才能到呢。”

白日裏見過的人,聽到的話,到底讓許晟有些心神不寧,昨天睡得的确不夠好。外婆用随身帶着的毛毯搭在他身上,是那種柔軟的羊毛質地,前方開車的許啓君察覺到兒子睡了,默不作聲将空調溫度調高了一點。車裏放着的是一首異常舒緩的英文老歌,搖搖晃晃的,遲來的睡意漸漸将他淹沒了。

睡得不算沉,更沒有做夢,很多個片段從腦海裏滑過,也只是往日裏的光影重現。想起很多的人,很多的舊事,又在馥郁的沉水香氣悄無聲息地彌漫而來那一刻,重新歸于空白。

“到了嗎?”許晟問,睜開眼,已經看見了不遠處的牌匾。

“到了。”外婆點頭,“下車吧,山上冷,外套穿上。”

還沒有徹底亮,天幕呈現出的是一種極其瑰麗的湛藍色,朔月尚且懸挂在山的那一頭。而遠處,朝陽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炫目的光輝讓許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說文解字》裏面怎麽講的?用哪個字來形容太陽的光芒?

許晟垂下了眼睛。

寺廟門口,兩位穿着灰袍的僧人正在清掃地面的落葉,外婆同他們欠身行禮,對方也雙手合十還禮。

時間尚早,還沒有看見幾個游人。滿院的柏樹和桢楠長得極高,交錯掩映,而濃郁的沉水香氣息像霧一樣,從草木的間隙中,慢慢飄散而來。

萬佛寶殿中,已經隐隐有頌經聲傳出。他陪外婆坐在殿尾聽經,殿裏尤其地暗,兩側的長明燈也是晦暗幽微。

念的應該是楞嚴咒,外婆閉着眼睛,低聲跟着一起誦,神色安然。

聽得久了,許晟卻莫名覺得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看着兩側跳動的燭火,莫名的,掌心似乎都有些發麻。

他默默站起身來,悄悄退出大殿,許啓君看了他一眼,倒是沒說什麽,随他去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游客漸漸多起來,往來不止。

有人敬香,有人在佛前長跪不起。一身海青的僧人,神色漠然地立在臺階邊,看着香客虔誠下拜。

求簽的人尤其多,解簽的白發老人面前,排着長隊。

不知道說了什麽,隊首的那人忽然哭了出來,許晟平淡地挪開視線走開了。

在廟裏逛了一圈再回到萬佛寶殿,外婆和父親都已經不在那裏了。看手機才發現發了信息過來,說是聽師傅講經去了,他要是不想去,自己逛就好。

想了想,于是繞去了後山的茶園,夏茶味苦而澀,茶農甚少在這個時候采茶,因此長得尤為茂盛。

慢慢走完了一圈,正是日照最毒辣的時候,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繞回茶園口,又正巧碰上許啓君一行人走上來。

“怎麽出這麽多汗?”外婆拿手帕給他擦了擦,“吃過齋飯沒有?”

許晟搖搖頭:“我等會兒就去。”

“就在廟裏,別走遠了,我陪外婆再走一會兒。”許啓君道。

許晟乖巧點頭,回到廟裏卻并沒有去用素齋,他站在大殿前,看着黃色的蓮花幡在風中招展,青銅鼎中縷縷白煙上升,又被飄散在空中的觀音紙打斷。

半晌,他提步走了進去,取了一支檀香敬上,擡臉,看着眼前菩薩的金身佛像,滿面慈悲。

“要求簽嗎?”

正要從佛殿中離開,旁邊的僧人忽然開口道。

許晟一頓,立住腳:“多少錢?”

“第一次求簽不要錢,解簽二十。”

“可以只求不解嗎?”許晟問,見對方一怔,笑一笑,擡手拿過了簽筒。

這是他頭一回求簽,過程倒是十分地順利。得了簽,又擲杯箋,連三聖杯。

把竹簽交給一旁的僧人,簽紙也很快拿了過來,上面是幾句含糊其辭的詩文,不知道從哪本書裏摘抄拼湊過來的,寫的是日相。

求簽原本只是一時興起,這簽文卻讓許晟心中不由得梗了一下,下意識轉臉看向蓮花臺上的菩薩相,自然仍是低眉不語。

簽紙的一角有個小小的注釋,寫着下簽。見多了求簽的人,僧人也會察言觀色,見他面色不太對,立刻又道:“求的第一枚簽倒也不一定準,還可以再求一次。”

“再求一次多少錢?”許晟道。

“這個自然是随心意的。”

“多少心意足夠菩薩給我改運呢?”許晟不由得一笑,搖搖頭,“不用了,就這支吧。”

他還是付了錢解簽,中午過後,大部分游客都離開了,上午的解簽人也已經不在了,現在是個年輕的女居士坐在那裏,穿一身很寬松的法衣,手裏拿着個木簪子。

“是問什麽”她非常散漫地掃了一眼簽紙問許晟道。

“我沒有特別想問的。”

這話聽着簡直像故意找茬,那人卻沒生氣,看了眼許晟:“那你求簽的時候在想什麽?”

許晟沉默了片刻:“佛教裏面說,人死後會有輪回,是真的嗎?”

“信就是,不信就不是。”她一面說話,拿簪子把頭發挽了起來,“如果沒有,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活着的人不用多想,如果有,輪回之後也成了另外一個人,前塵往事都不記得,前世的人又何必想呢?……但是你問我這個沒有用,我看你不信佛,也不會信我……你求簽的時候,是在想這個嗎?”

許晟短暫地沉默了一瞬,指尖摩挲過簽紙上似是而非的簽文,站起身來:“忘了……沒事……我不解了。”

他拿着那張簽快步離開了大殿,走到香爐邊,原本想要扔進去燒掉,手伸出去頓了一秒,又慢慢縮了回去。

他把簽紙塞進口袋裏,徑直走出了廟門。

日頭還長,太陽明晃晃地懸在山那一邊。許晟深深呼了口氣,在廟門前坐下,陸續仍有零星的游客從他身邊經過。

許晟垂着臉,覺得整個人暈暈沉沉,似乎從昨晚在機場聽到林逸的名字就開始了,直到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喂,爸。”

“你在哪裏?”

“你們在哪兒,我過來吧。”

山上溫度比山下低些,池塘裏的蓮花還沒有開,蓮葉卻已經生得層層疊疊。撞鐘聲至東側鐘樓響起,久久不絕。水也随着鐘聲泛起圈圈漣漪。

“我有個應酬,得先下山了。你和阿姨陪外婆吃了晚齋再走吧,等會兒司機來接你們。”

“晟晟和你一起走吧。”外婆卻道,“我看怎麽臉色不太好?累了?”

“沒有。”許晟笑笑。

“哪裏沒有,我看就是累了。跟你爸爸下山吧,天天在我跟前,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啓君這兩天視察完,又該回去了。工作這麽忙只怕也沒時間過來,總得等到暑假才能見了。”

外婆拍拍他的手背:“去吧,阿姨在這裏呢。你們父子倆也別在我面前晃了,我也清淨會兒。”

“媽這倒是嫌我了。”許啓君笑道,“行,那我就帶許晟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許啓君電話便多起來了,或許是因為許晟在旁邊,大部分也都沒接,或者簡短說兩句也就挂了。父子倆間或聊兩句,也沒太問許晟的學習,只問了幾句生活上的瑣事而已。

下山進了市區又是一個電話打過來,這次倒接了。開着藍牙,許晟聽得也分明,語氣不像是下屬,職位只怕要高過許啓君去。

“悅岸是吧?秘書和我說過了,......我大概六點一刻到。”許啓君看了眼表,“好,待會兒見。”

電話挂斷,前頭正好是個紅燈。過了路口往左拐,就是回新區的方向,原本也定好了,先送許晟回家他再去應酬。然而許啓君停下車似乎想了一會兒,再次又看了一眼時間,忽然對許晟道:“你同我一塊兒去和你桑叔叔打個招呼再回去吧。”

許晟愣了一愣,話來得突兀,一時他也沒有什麽頭緒,好在這個姓并不多見,依稀記得Z市的議長似乎是姓桑,春節後,似乎才從外地調到Z市。

“桑鏈?”他想了想,見許啓君颔首,“......是我以前見過嗎?”

“那時候你小,不記得了。他是你外公的學生,只是前幾年外任......不想去?”許啓君見他不說話,“就是打個招呼,正巧而已。”

“沒有。”許晟抿抿唇,“我都沒關系的。”

悅岸位于Z市正中心,臨江而建,因為價格高昂,平時人流并不算多,今天更是如此,隔着百來米遠,許晟已經看到了便衣安保人員。拐過路口,很快有人上前攔截檢查證件。

那人看了一眼,很快換了恭敬的神色,對講機通知放行:“許議長,前面直走就到。”

事實上接待的人也已經在樓下等着了,許晟看了一眼大堂裏的巨幅背景圖,打着什麽探索産業集群的标語,想來應該是兩市的産業合作交流會一類。

“酒會七點開始,議長已經到了,在三樓休息室,我帶您上去吧。”迎賓接過車鑰匙,很快替他把車開走,引着他們上了樓。

“許議長,這邊,跟我來。”迎賓擡手指了指前面禦湖的牌子,“就是這間。”

待會兒的會議室估計也在這一層,三樓各色的宣傳标語更多,兩地的産業,過往的合作,照片張貼得密密麻麻。

眼見要到休息室門口,許晟猛地想起另一件事情來,一時只覺得心跳快了兩拍,用力掐了掐手心:“爸。”

“什麽事?”許啓君轉頭問他。

“我手機好像是落在車上了,我去取一下再上來。”這理由十分立不住腳,不待許啓君反應,許晟轉過身匆匆沿着樓梯下了樓。

他一面往大門走,一面關了手機。門口接待處的人員見他去而複返,有些詫異地迎過來,聽說是手機忘拿了,立刻安排了人陪他往車庫去。

許晟裝模做樣地上車翻找了一番,背過身,從口袋裏把手機拿了出來:“找到了,謝謝啊。”

“太客氣了,應該的。”

許晟跟着她往回走,語氣随意地詢問道:“對了,賀伯伯到了嗎?”

“賀議長嗎?”那人并沒有懷疑,“賀議長今晚有別的會議,不在這邊的。”

“哦,這樣啊。”

許晟暗暗松了口氣,賀延的爺爺并沒有見過他,可若是待會兒說起了,難免某天就對賀延提起,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出了三樓電梯,許啓君卻還沒有進去,站在窗邊等他。

“爸爸。”許晟走上前去。

“下次注意。”許啓君神情不改,也并沒有多責備什麽,“走吧。”

休息室裏人不算多,大概四五個,門一開,都看了過來。許晟自然一個也不認識——其實這樣講倒也不完全準确,至少每天的新聞上,多少都是出現過的。

許啓君倒是很熟悉的樣子,挨個握手,又是一陣寒暄,才走到最後一個人面前,姿态明顯也要更加熟稔:“桑議長,好久不見。”

“本來不用這麽久的,誰叫你是大忙人,上次我去N市,原本想找你喝酒,等不到你拔冗來見一面,這次到了Z市,總算是賴不掉了?”桑鏈擡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上回的确是不趕巧。你可不要在這裏造我的謠。”許啓君推了下許晟的後背,“愣着做什麽?”

“桑叔叔。”許晟模樣乖巧地跟着問了句好,桑鏈點點頭,笑得很和氣,“小晟是吧,好孩子,坐會兒,吃點心嗎?讓他們給你拿。”

見他們還有話要聊,其它幾人陪着坐了一會兒,便紛紛借口,換了地方,只說待會兒會場上再見。許晟端端正正地坐着,問一句便答一句,不多說,也不多看。

“老師身體近來怎麽樣?”等人走了,桑鏈問許啓君道,見他點頭又說,“原本調回來就該去看看老人家的,只是一來我這工作剛交接,事情還沒理順,二來......”他無奈一笑,“人多眼雜的,原本我回Z市,外頭說法就多,老師那裏去多了,倒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了。”

“你這個位置,盯着的人自然多。”

“咱們不都一樣?”桑鏈搖搖頭,“孩子來Z市也有兩個月了吧?我這個當叔叔的,今天才見到。”

沒了旁人在,他的姿态和語氣都更随和了些,又轉向許晟:“你爸媽結婚的時候,我們師門的人,都去送親來着,一晃,都這麽大了。”他說着,點了點許啓君,“性子我看着像你,樣子還是更像師妹,我看是個可造之才。”

“小孩子家家的,沒有什麽成不成才的,随他自己長。我們做父母的,只希望平安就好。”

聞言桑鏈端茶的手頓了一頓,面上的笑意也收斂了幾分,又看了許晟一眼,低頭又喝了半盞茶,才對許啓君說:“好,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

“有你這句話,我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他站起身,給桑鏈添上了茶。

後者擺擺手:“行了啓君,你坐。舒老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不提這層關系,咱們也認識這麽些年了。孩子在Z市,我這個當叔叔的自然是要看顧的。你最近事多,要是信得過我,就放寬心來,我這邊倒是基本都理順了,能挪出手來的......我看你白頭發比年前見你還要多些了,明明你比我還小幾歲來着。師妹呢?她最近還好?我們家那個,前兩天還問起她來。”

“都好,她最近有個論壇要參加,學校的事也忙不開,這次就沒和我一起來。”

“忙點好。”

“是。”許啓君颔首,很快兩人便岔開話,說到了別的地方去。

閑談似地聊了一刻鐘,有秘書進來彙報,說酒會的流程全都已經安排好,檢查過了。

“好,知道了。”

“許晟你先回去吧。”許啓君對兒子道。

“我安排人送。”桑鏈起身要叫人進來,被許啓君攔住了,“讓他自己回去吧,我和他媽媽都不嬌慣他。他外公家風更嚴,最忌諱這些往來,議會的車太顯眼了,讓他自己回去就行。”

“你把老師都搬出來了,我還能說什麽。”桑鏈只得道,有對許晟說,“晟晟平時要有什麽事,随時給叔叔打電話都行,沒事也可以過來玩,回頭地址讓你爸給你。我大多數時候不在家裏,你阿姨在的。要是找我就直接去議會大樓,說你名字就行,我回頭讓秘書跟門口安保都說一聲。”

“謝謝叔叔。”許晟勉強笑道。

“哪裏的話。”

臉上的笑容撐到進了電梯就迅速的消失了,許晟看着光滑的電梯門上映出的自己的臉,茫然的一張臉。

他回想着剛剛聽到的每一個字,覺得自己是被突然推到了舞臺中央的演員,配合着看周圍人演完一出戲,又匆匆趕下臺來。

并沒有因為被迫的參與而理解任何其中的要義,相反是更多的疑問随之而來。

許啓君和舒琴從來不願意他接觸到政界,所以他來Z市這麽久,從來都沒有把他帶到過桑鏈面前來,甚至沒有提過。這點他完全理解,也是許啓君一貫的處事風格。

那麽今天為什麽又變了?

看顧?放心?他有什麽值得不放心的。

許晟垂下眼睛,手表上的數字方才滑過七點,昨天這個時候,他正在接機口,等着許啓君的飛機降落。如今二十四小時都沒過完,他莫名卻陷入了一堆亂麻之中。

父親、外公、鄭斯順,再到今天的桑鏈,或者還要包括被提起的林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或者太過于敏感,他總覺得有一條線在他們中間,可許晟一時看不明白,也想不透,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電梯顯示牌上的數字跳到了一樓,電梯門緩緩打開,許晟抿了抿唇,沉默地準備走出去。

猛地,他停住了腳。

酒店大門的方向,顧耀跟在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後,正朝着電梯的方向走過來。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