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錯棋
第20章 錯棋
人在極端緊張的時候會陷入思想空白,進而身體不自覺地僵硬停滞,無論情況多麽危急。
心理學上,把這稱作羚羊效應。
在看着顧耀一步步走進的短暫窒息中,許晟忽然想起了這句話來。
他勉強側身站在轎廂的一角,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距離也不過咫尺間,只要顧耀擡頭,總是很容易就能夠看見他。
許晟咬住唇,冷着一張臉,指尖飛快地在按鈕上點,平常異常靈敏的按鍵,不知為何此刻卻顯得格外遲鈍。
腦海裏已經編出了千百種應對的話,似乎哪一種都不夠完美。心髒仿佛都無法跟上呼吸顫動的頻率,節奏漏拍,一下下地,扯得心口疼,還好,最後一刻,門合上了。
“既然陪爸爸來了,就把戲作足,不要老是冷着一張臉。”
隔着緩緩關上了門,還能聽見顧榮平教育兒子的聲音。
至于顧耀如何回應倒是無從得知了,電梯緩緩升到了二樓。
許晟深深吸了口氣,從電梯出去,迎着服務生有些疑惑的目光,推門從安全通道重新下樓。試探着推開防火門,只一眼,立刻又悄悄縮回去。
斜前方,顧耀仍然站在電梯口,顧榮平倒是已經進了電梯,父子倆僵持了一會兒,隔着一段距離,也聽不清到底有沒有說話。半分鐘或者更久,顧耀還是走了進去。
暫時安全了,當然也只是暫時。
許晟從酒店出去,在對面綠樹掩映的白色長椅上坐下。天快要黑了,夕陽的餘晖從樹葉的間隙落下來,形成星星點點的光斑。他聽見自己尚沒有平複的呼吸聲,指尖跟随着還有些抖,半晌,才完全平靜下來。
怎麽會忘了,許晟想,從看見産業合作交流會标語時,他就應該想到,顧榮平是Z市商會的會長,這種場合怎麽可能不出席。
他懊惱于自己的不夠謹慎,只是的确也沒有料到,顧榮平會帶着顧耀一起出席,或者說顧耀,會乖乖跟着過來。
轉頭又看了一眼對面的高樓,随着天色漸漸暗下去,亮起的燈光愈發明顯,從一個個窗口透出來。
不行,許晟盯着被窗棂切割成一塊塊的光,不自覺摩挲着自己的指尖,他不能讓顧耀留在這裏。顧榮平和賀延的爺爺不一樣,他是個商人,不是同僚,除非是要拉攏,許啓君應當不會無聊到和他讨論孩子的事情。
但如果顧耀在就不一樣了,閑談難免有機會順嘴提到兩句。就算沒有,都姓許,都來自N市,誰能保證顧耀絲毫不去聯想。
被他知道,他是許啓君的兒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也許他會順帶發現,許啓君不止一個兒子?
但凡有一步差池,如果顧耀多一點點好奇心,他辛辛苦苦營造的一切假象,立時前功盡棄。
許晟喉結上下動着,不自覺咬住了唇,沉思兩秒,很快作出了決斷,掏出手機,撥通了顧耀的電話。
沒人接,一直響到自然挂斷,許晟正要再撥,打回來了。
“喂。”
或許是因為心情的緣故,隔着聽筒,他的語氣聽上去略微有些生硬,但還是很耐心的,“怎麽了?”
許晟沒有說話,等顧耀問到第二遍,他終于輕輕開口:“你在哪兒?”
“什麽?”
“你沒在家嗎?”
“沒有。”那頭有腳步聲響起來,顧耀大概是換了個地方,輕聲含糊地說,“有些事情,在外面。”
“哦……”許晟慢吞吞,依稀微微的失落,“還以為你在呢,怪不得,我看燈沒亮,敲門也沒人。”
“你去過我家了?你現在在哪兒?”顧耀一愣。
“我還在院子門口……沒事,我以為你在的。怪我事先沒說,我回去了。”
“到底什麽事情?”
“沒事。”
“許晟。”顧耀叫他的名字。
“真的沒什麽……”許晟頓了一頓,“就是……就是心情不太好,原本想找你說說話的……真的不是什麽大事……如果是大事,我就應該找警察,不找你了,對不對……”許晟笑了笑,有些勉強,至少顧耀聽來是這樣。
“你現在一個人?還在西麓?”他問。
“嗯……沒事,我回去了。”
顧耀猶豫了一下:“我讓賀延來找你?他現在應該有空。”
“不用了。”許晟說,不待顧耀回答,飛快道,“好啦,怪我事先沒打招呼,你忙吧。”
他說罷,挂了電話。下一秒,鈴聲又響了起來。
許晟按下拒接,一直走到路口外,擡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司機問。
“稍等。”許晟這才接起響個不停的手機,還沒開口就聽見顧耀道,“你知道密碼的,進去等我,我馬上回來。”
不知道他站在哪裏,細聽似乎有隐約的回音。許晟抿抿唇:“沒事,不用了。”
“等我。”顧耀不容分說道,又放緩了語調,“我最多半小時就到。”
“……好。”
電話斷了,只剩下耳畔的忙音,許晟垂眼看着熄滅的手機屏幕,慢慢吐出一口氣。
司機久久沒有聽到說話,從後視鏡打量後座上的客人。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帶着一點塵埃落定的放松,但眉宇間卻并沒有絲毫的欣喜。
“去哪兒?”司機又問了一遍。
許晟回過神:“新城,西麓。麻煩稍微開快點。”
周六沒有上下班的高峰期,倒是不堵車。二十多分鐘就開到了西麓。許晟沿着林蔭道慢慢走到顧耀家門口。
草木依舊迎風招展,許晟指尖在門鎖鍵盤上停了一瞬,又垂下,轉過身緩緩在臺階上坐下。
理智上他現在應該看看時間,盤算盤算顧耀到哪裏了,或者再打一個電話試探一番……他做事一向謹慎,務必要不出纰漏才好……
可或許是奔波了一天,此刻他的确覺得有些倦怠,托着臉,一根指頭也不想再動一下。看着延伸至遠處的小路出神。
路燈開了,白天灑過水,地面還是半濕的,光芒落在上面,搖晃間仿若粼粼的波光。樹影交錯,層層疊疊,直到被歸人的影子攪亂……
一雙球鞋停在了他面前,許晟擡起臉,正要開口,一怔,話又哽住了。
“等久了吧?怎麽不進去。”顧耀一面說,沖他笑了笑,順手把杯子塞給他,“給你買的青檸水……怎麽了?”
并不算明亮的燈光下,他顴骨處微微的紅腫卻顯得格外的明顯——明明在酒店時還沒有的。
許晟緊緊抿着唇,這不是他頭一回看見顧耀挨打,上一回,似乎也是同樣的部位,腫起的面頰,和指甲留下的劃痕。
當時,許晟尚有心情仔細地打量觀察,所有的傷痛,不過是他尋找顧耀弱點和破綻的途徑,然而此刻……
許晟垂下眼睛。
他不能否認,自己心裏其實清楚,顧榮平專程要兒子同去,自然是存着帶他拓展人脈的心思。顧耀又不是他,想從那樣的場合脫身并不會是那樣容易的事……然而造成這樣的局面,的确不是許晟想要的。
他是要報複他,許晟無數次對自己說,他就是為此而來,從未改變,可是……可是……
這一步走錯了。許晟忽然冒出這個念頭。
誠然,他算計得明白,要規避掉一切的風險,顧耀今晚必須離開那裏。
只是此刻,顧耀真的站到了他面前,帶着傷,許晟卻無端升起了一種危險的感覺,仿佛這就是錯誤本身。
莫明的, 他甚至覺得衣兜裏的那枚簽開始發燙,像一團火,灼燒着他肋骨隐隐作痛。
簽上寫的什麽來着?日相。
此刻天已經晚了,哪裏去找日光,只有遠處斜照着的一輪月亮。
“你為什麽要回來?”他不由得開口,又緊緊抿住了唇。摩挲着手裏光滑的杯壁,原木漿紙,被水汽浸潤,帶着一股潮濕的觸感。
顧耀一笑,只當他是心情不好,鬧脾氣,也不生氣,擡手開門:“講講道理,不是你叫我來的?”
“我叫你來你就來?”
“對啊,我們不是朋友嗎?”
“你對每個朋友都這麽好?”
顧耀手頓了一頓,按錯了一個鍵,門鎖滴滴地報錯,他若無其事地重新按過一遍,這才側身看他,語氣随意又避重就輕地玩笑道:“總不能讓我現在又走吧?”
停了一瞬,聲音也低下去一點:“怎麽老是這種問題,變來變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要什麽答案了。”
“這不是你決定的嗎?”許晟輕輕道。
顧耀沒說話,又靜了片刻,他嗯了一聲,聽不出太多情緒,笑了一下:“嗯,我決定的。”
許晟抿了抿唇,《中山策》講,‘魏軍既敗,韓軍自潰,乘勝逐北,以是之故能立功。’
按照他一貫的作風,此刻是趁勝追擊的好時機,只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顧耀顴骨上的傷,越發的明顯,讓他不免暫時起了偃旗息鼓的心思,重新起了話頭:“……你從哪裏回來的?”
“就外面亂晃。”
顧耀語調随意地敷衍過去,推開門,往旁邊讓了讓,示意許晟進屋去,彎腰去給他拿拖鞋,規規矩矩地放在他腳邊,見許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擡臉看他,還是笑了笑:“又怎麽了?”
許晟喉結動了動,目光落在顧耀側臉的傷處,僵持得久了,顧耀也察覺出一絲不對勁來,舌尖輕輕頂了頂腮——他來得急,一路上只想快些回來,直到此刻才意識到臉已經紅腫了,咳嗽了一聲:“有些過敏,沒事。”
許晟垂眼沒有看他,輕輕擡起手,冰涼的杯壁碰到了顧耀的臉:“……痛嗎?”
“沒什麽感覺。”顧耀一怔,退開半步,搖了搖頭,許晟也有些詫異自己的舉動,默默又垂下了手。
坦誠講,顧榮平下手并不如魏玫重,他不怎麽打他,回顧家四五年了,這還是頭一回。擡手的時候的确是氣急了,真的扇下來,還是收了力氣。
“我太慣着你了,顧耀。”站在酒店猩紅的地毯上,顧榮平擰着眉頭看他,“你知道這是什麽場合?由得你亂來?”
自己是怎麽回答的?顧耀記起來了,他說,我就是不知道,才會跟你過來。
他想起顧榮平的神色,心裏不由得滑過一抹嘲諷,對着許晟一個字都不露,抿了抿唇:“好了,進來吧。”
作者有話說
久等啦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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