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好運
第30章 好運
針頭已經取出來了,許晟一手拿棉簽壓着手背,望着窗外随風飄蕩的草木出神。
天已經有些暗了,病房裏沒有開燈。聽見腳步聲響起,許晟回過頭去,剛要站起身,顧耀已經調整好了表情,先一步走了過來,握着他的手腕仔細地看了一眼針孔。
他是最近才發現許晟凝血功能不大好,有時候拔了針五六分鐘還在滲血,今天大概是已經拔了有一會兒了,針孔處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血痂。
“痛嗎?”
“每天都要問一遍。”許晟不動聲色往回縮了一下自己的手,“我說不痛你又不相信……宋一杭走了?”
“嗯。找賀延去了。”顧耀指尖在他的針孔上很輕地擦過,頓了頓道,“沒事,随便說了兩句。”
許晟看他一眼:“我又沒問你。”
“那我不得有這個自覺,哪能什麽都等着你盤問。”顧耀笑了笑,松開他的腕,順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書包,“走吧。”
今天外公外婆見老朋友去了,全都不在家,許晟于是同他吃了晚飯才回去。
他胃裏的毛病太久了,也不知道具體什麽原因,打小換季就會不舒服。時間久了,甚至都有幾分習慣了。這次雖然弄得嚴重了些,自己其實也并不太當一回事。
顧耀倒是很有些緊張,把醫生的叮囑記得比他牢,這也要忌口,那也不能吃。挑挑揀揀半天,最後去了一家粥底火鍋。
他們倆其實都算不上太挑食的人,只是喜好也都很明顯。這家店前頭來過了好幾次,粥底熬得是不錯的,各色的菜品,雖然沒有特別出彩的地方。也還算新鮮。
許晟倒是很喜歡他們家檸檬味道的冰淇淋,坐下來先不露聲色地點了一客,然而飯吃了一半,都沒見上,再去看餐單,才發現已經被顧耀偷偷取消掉了。
“明明胃痛,還吃什麽冰淇淋。”被點破了,顧耀也理直氣壯地說,“還是酸的,傷胃得很,更不行。”
顧耀其實不算控制欲很強的人,只是相處下來,許晟一早也發現了,某些事情上,他原則性又強得要命。這樣一打岔,也沒那麽想吃了,更懶得和他争論,只是閑閑把他的話又丢回去:“你明明胃口不好,還吃什麽晚飯?”
顧耀一時語塞:“哪有?”
這個位置靠窗,吹起他的額發,他咳嗽一聲,換了副手套給許晟剝蝦:“……這一只吃完就不吃了,海鮮也傷胃。”
“什麽都傷胃,你把我供起來好了。”
顧耀就笑,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問他:“再點一份松茸好不好?我看你還挺喜歡的……”
他要掩飾,許晟便也不再提。飯後回家的路上,也只是間或說些不要緊的閑話。
倒是到了路口,說過再見之後,往前走出十來米,看着許晟即将要拐過路口,顧耀不由得提步又追上了他。
“還有事?”
盡管不願意承認,但顧耀自己心裏清楚,再度聽到沈銳鋒的消息,對他的心情并不是毫無影響。
當着許晟的面,他不願意表現,可要分開,卻又覺得前所未有地空落落。他抿了抿唇,裝模作樣地看看表:“時間還早,我......我再送送你。”
許晟心裏默默地嘆了口氣,擡手指了指不遠處東籬的大門:“一百米。”
“沒有關系,一百米也想送。”
許晟沒有再反駁他,兩人又慢騰騰地走到了小區門口,見顧耀沒有要止步的意思,許晟便也不說,就這樣一直走到了院門前,顧耀終于停下了腳步:“進去吧,明天早上,我還是門口等你。”
許晟看他一眼,語氣随意道:“我外公外婆不在家,你要去坐會兒嗎?”
“這麽主動啊?”顧耀回過神,一笑。
“怕你回去一個人蒙着被子哭。”
顧耀笑容僵了一瞬:“哭什麽?”
許晟倒是笑了:“我怎麽知道......大概舍不得我。”
對視幾秒,顧耀若無其事地扯了扯嘴角:“是舍不得的。不過今天算了吧,還是挑個他們在的時候上門比較好,你們家有什麽規矩沒有?”
“什麽規矩?”
他想了一想:“送大雁之類的。”
“沒有。”許晟聽懂了他的調笑,搖頭,又一本正經地補充,“會挨棒子的。”
“我不怕痛,或者你給我送也行。”顧耀聳聳肩,借着書包的遮擋,輕輕拉拉他的手,想起另一件事來,頓了一下,“一杭知道了。”
許晟歪歪頭:“什麽?”
“我們。”
“知道就知道了。”許晟看了他一眼,眉宇間非常地平靜,“......難道你反悔了?”
“我這麽好的運氣,為什麽要反悔。”顧耀笑一笑,摸着覺得他手有些冷,“你不介意就好,等會兒記得吃藥,我回去了。”
許晟嗯了一聲,看着顧耀慢慢走遠。一定有事情發生,他心知肚明。要想知道,也并不是什麽難事,但知道,對他而言,更不見得是好事。
天已經晚了,大半黑色的天幕之下,只有遠處還殘留着一星半點夕陽的餘輝。
石子路旁,路燈倒是依次開了,但并不如何亮,隔得遠了,更顯得黯淡,過了那個拐角,顧耀的身影就看不見了,許晟收回視線,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盛夏的天,夜風吹着久了,也不免起了一絲寒意,他轉身進了院子。
窗簾常年都是拉着,房間裏漆黑一片。
顧耀覺得有些累,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亮了,是許晟回了信息過來,說已經吃過藥了。
指尖摩挲過屏幕上他的頭像,顧耀不由得一笑,起身開了燈。
他跟阿姨說了要在外面吃,不會回來,但估計準備得早,離開得也早,桌子上依然留了些飯菜。碰着瓷盤已經冰冷了,凝固成一層薄薄的油花。
顧耀把菜倒進垃圾桶裏,又把碟子扔進洗碗機裏,這才上樓去。
早起他走得匆忙,窗戶沒有打開。此刻風卻從外面灌進來,帶着灰色的窗簾在空中鼓起翅膀一樣的弧度,桌面上的日歷被吹得沙沙作響,顧耀走過去關上窗,碰到窗臺上未幹的水漬,他想起什麽,忽然頓住了。
不對。
顧耀皺眉收回了手,隔着長長的走廊,他看向了對面緊閉着門的魏玫的房間。突然之間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片刻以後,他走了過去。
魏玫已經有日子沒有來過了,打開門,卻依然有濃烈的香水味道殘留。
顧耀平時幾乎不會進她的房間,一眼看過去和往常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分別。比他那間更大,雖然不常住,裝修卻是很豪華的,或許是為了彌補自己前些年受的磋磨,做了顧太太以後,她追求一切奢糜的東西。
顧耀粗粗掃了一眼,一只青花的五寸瓶還在,象牙擺件在月光下光華溫潤——這些物件都大又打眼,動是不好動的。
配套的有個小書房,被改成了琴室。一架白色的斯坦伯格擺在那裏,已經很久沒有人彈過了。
往右手邊是個偌大的衣帽間,皮草,包,櫃子裏裝得滿滿當當。顧耀素來不在這上面留心,一眼也看不出來有沒有少——況且如果要出手,這些并不是最好變現的東西。
顧耀抿了抿唇,走了進去。
放包的玻璃展架下方,是個白色的櫃子,打開以後裏面有個保險箱,哪怕在西麓住得不多,也并不妨礙魏玫留了一只珠寶匣子,以備不時之需。
密碼顧耀沒有問過,但無非也就是那些,試到第二遍就通過了。
他的指尖按着皮質的箱子,手心冰涼,深深吸了口氣一把拉開——他記得魏玫有件很喜歡的祖母綠戒指,在暗夜中也光華流轉……而如今,匣子裏,空空蕩蕩,只剩下了幾件,不值錢的金珠首飾。
顧耀定定地看了兩秒,并不是因為吃驚。相反,他發現自己心裏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意外。
無緣無故的,不會回Z市來。
宋一杭說得沒錯,他自己的猜測也是對的,賭徒永遠只會為了錢來。
只是宋一杭擔心沈銳鋒找他麻煩,其實大可不必,要錢,他有更好也更容易拿捏的人選……
很難說是怎樣的心情,顧耀看見保險箱冰冷的金屬框上映出他帶着冷漠的臉。
應該先确認一遍,搖搖欲墜的理智這樣告訴自己。他喉結動了動,拿過手機,按到阿姨的號碼,将要撥出去,下一秒,突然又發狠,擡手猛地摔了出去。手機彈了兩下,落在了厚實的地毯上。
沒有什麽可驗證的,他了解他的母親,特別是在受過那樣大的蒙騙以後,他已經能夠看穿她的一切心思和把戲。
顧耀撐着地板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過了晚高峰,通往市中心的路不那麽堵了。遠處的霓虹燈映得半邊天如同白晝,是和新城完全不同的景象。
司機的窗戶沒有關嚴實,開得快,夏夜裏潮熱的風不斷往顧耀的臉上吹,吹得人渾渾噩噩,卻又分外地清醒。
阿姨在他家做了這幾年,從來沒有大清早打掃的習慣……沈銳鋒生性魯莽,更不是安分的人,既然回來了,怎麽可能沉寂這麽久。甚至魏玫都安穩了太久,很有段日子沒來挑他刺了,只能是被其它事情絆住了手腳……
不是沒有察覺異常,有太多露了馬腳的地方,只是顧耀的心思不在這裏,所以通通都忽略掉了……但看不見不代表事情不存在,錦被扯下,滿目狼藉總也會蔓延到他身上來,不過就是早晚而已。
“需要開進車庫嗎?”司機轉過頭來。
“不用了。”顧耀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高樓,顧安地産幾個大字,奪目又刺目。掏出手機結了賬,“就在這兒停吧。”
他沒有拿鑰匙,早不知丢到哪裏去了。敲了兩遍門,裏面才有腳步聲傳過來:“來了,來了……”
住家保姆看見顧耀有些驚訝,很輕地啊了一聲,愣了一愣,才想起趕緊讓開給他拿拖鞋:“怎麽過來呢,吃飯了沒有,要不要吃點什麽,正好竈上還有吊着的湯,太太說明早要吃雞湯馄饨的……”
她沒話找話地說了一通,一個字也沒有得到應答,有些不安地擡頭看過來,顧耀還是站在門外。不由得頓住了手,忐忑問:“小耀……”
“她呢?”顧耀抿抿唇,打斷她。
“太太在休息呢,應該已經睡了吧。”他們母子關系不好不算什麽秘密,保姆有些猶豫道,“要不要我去叫……”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他深深吸了口氣,冷着臉徑直往裏走。
大概是聽見說話聲,進了客廳,魏玫倒是披着睡袍出來了,看見他也是一怔:“怎麽這麽晚過來……你,你這麽看着媽媽做什麽?”
她卸了妝,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看上去近些日子休息得都不算太好,又因為顧耀一言不發冷淡打量的态度,眉頭不由得微微皺了起來。
到底也上了年歲,刺目的燈光之下,保養得再是好,額上也顯出了紋路來。
顧耀挪開視線,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頗有些手足無措的保姆:“阿姨,麻煩出去幫我買點水果可以嗎?”
“……啊?”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讓保姆一怔,“水果是吧……冰箱裏有的,你要吃草莓還是……”
“現在去買吧,不管什麽都好。”顧耀喉結輕輕動了動。
保姆就算再不會看眼色,此刻也反應過來了。目光在兩人中間短暫地停了一會兒,很遲疑。
“還有問題嗎?”顧耀卻沒有太多的耐心。
“沒,沒,我現在就去。”她有些怕顧耀,盡管女主人也面色不善,還是連連地應了兩聲,随手拿了個籃子趕緊走了。
聽見門關上,顧耀才慢慢坐下來。
他走得急,此刻喉頭都仿佛籠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但并不全是因為渴,他心裏明白。給自己倒了杯水,送到唇邊又覺得一口氣哽在了喉頭處,根本難以下咽,只能慢慢又放下手臂。
“你是什麽事情過來?大晚上的,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還以為是顧溪那個死丫頭……”魏玫抄着手臂問他,見兒子不說話又道,“冰箱裏有熬的茅根馬蹄……”
“你給了他多少錢了?”顧耀懶得再繞彎子來,開口截斷了她的話。
魏玫渾身一僵,下意識避開他目光攝人的眼睛,擡手撫了一下鬓邊的頭發:“什麽錢?大晚上的,你說什麽錢。”
“我十七了,不是七歲……這些把戲對我還能有用嗎?”這樣的裝傻充愣讓顧耀一陣惡心,猛地站起身厭煩道,“還是你覺得你能把這個窟窿填完?填得完嗎?西麓那點東西你都變賣了,還想瞞到什麽時候去?!”
魏玫臉登時又白了幾分,盯着他,一時間,卻仍然沒有說話。
“不說是吧?不承認?”僵持得久了,顧耀心下一陣疲倦,“那随便你……你能填,就自己填吧。”
他把杯子重重一擱,站起身來。
這個舉動不知怎麽激怒了魏玫,沉默兩秒,她忽然爆發出來:“你兇什麽?是!我是給他錢了!那你要我怎麽辦?”
她沖着顧耀吼道,語調也是發了狠:“他找上門來了,你要我怎麽辦?我能怎麽辦?!你以為這些是我願意嗎?……要不是擔心你爸聽見沈銳鋒又要不高興,牽連了你,我還能受他這個威脅?他算是個什麽東西?”
這些天所有的擔驚受怕都在被揭穿這一刻到了頂峰。
魏玫聲音尖銳,幾乎就到了破音走調的地步:“來和我能耐是吧?你整日裏就知道和父母對着幹,顧溪呢,天天再你爸面前掙表現啊。你知不知道南邊那個分公司也要給她了?一點都不曉得着急啊你?”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盯着她?針對她?”顧耀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厭倦地轉過身來,低聲道,“她得到什麽也是她應該的,有什麽關系。”
“應該?她憑什麽應該!那個瘋女人把我一輩子都毀了,她女兒現在又要來同你争,她有什麽該的!她的心有多大你不知道啊?你爸要是把公司給她了,你還能撈得到什麽好?我忍了熬了這麽多年就通通白搭了!想都別想!”
魏玫瞪着一雙眼睛,美麗的面龐顯得有些猙獰,指着顧耀,指尖都不住地發抖,“我做這些還不都是為了你!你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她顧溪和你有什麽關系?你不幫着你媽?就在這裏向着外人說話?”
又來了,又是這句話來了。
短短幾個字讓顧耀一種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他低低地重複了一遍:“為了我?什麽都是因為我。”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聲音很平穩地反問:“……因為我什麽?沈銳鋒是我挑的,是我招來的嗎?你的顧總再不高興,再不滿意能怪到我頭上來?”
魏玫不說話了,像被人掐住了喉嚨,漲得滿面通紅:“你在怪我?顧耀,所有人都可以看不上我,瞧不起我,想要盯我的笑話,你沒有資格!……你有什麽資格怪我?當然都是因為你……懷了你我才不得不退學,你外公外婆才不認我,為了能把你生下來,我才需要嫁給沈銳鋒這種貨色!現在還要受他的脅迫。”
她吼得連空氣似乎都在顫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顧耀,不像母子,像是仇敵,顧耀忽然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是做什麽了。
算了。
他有些洩氣地想,争辯是毫無意義的。哪怕魏玫自私地做下那些決定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出生。
如今她最恨的人已經死了,塵歸塵,土歸土,只是魏玫的恨和怨沒有一道消散。偏偏,真正造成這一切的顧榮安又是唯一可以讓她得到理想生活的人,她絕對不能有絲毫的怨怼。
那麽當所有人都排除完之後,恨意總需要有人來寄托,所以她認定顧耀是始作俑者,那麽他就是。
顧耀不再說話了,沉默地往門口走去。
過了玄關,身後魏玫開口又叫住了他,語氣游移不定,還帶着嘶吼之後的沙啞:“……你那裏有多少錢?”
顧耀充耳不聞繼續往前走,魏玫又忽然着了急,兩步趕上來,按住了門,不讓他離開,重複又問了一遍:“有多少?”
沈銳鋒找上門來有一段時間了,魏玫原本以為這輩子都不用再見到這個男人,可她實在太低估了一個賭徒铤而走險的心理,為了錢,命都可以不要,又怎麽會怕回Z市來。
畢竟做了十來年的夫妻,沈銳鋒手上有太多她見不得人的東西,也早不是她憑借美麗就可以拿捏的對象。
即使心知肚明,他的胃口難以填滿,可是當沈銳鋒報出一個貌似可以了結的數字來,害怕舊事重提再度惹得顧榮安不快的驚恐,到底壓過了理智。
于是給了一筆又一筆,沈銳鋒是賭徒,她又何嘗不是,不知不覺間這個數字已經越滾越大,大到看不到盡頭。
“你知道了也好。”魏玫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鬓角,被揭穿之後,冷靜下來,覺得這也不全然是一件壞事,“我,我手上快沒錢了……你那裏有多少能用?”
她的語氣那樣的理直氣壯又習以為常,畢竟對一件不太稱心的工具,的确也用不着太客氣。
“你給了他多少了?”
這是今晚顧耀第三次問出這個問題。這一次魏玫終于答了,擡手比了一個數字。
顧耀覺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魏玫當然不是蠢人,她要是蠢,十八年前就被安玥搞死了,等不到今天。但是貪婪,膨脹,自以為是和患得患失,有時候比愚蠢要更加地可怕。
“耀耀……你今天會來,我就知道你是關心媽媽的,你不會不管我,你從小最孝順……你爸爸前段時間不是給了你幾支股票,你是可以周轉一下的吧……”
見他一直不說話,魏玫又軟了聲調。
沈銳鋒賭得太厲害,運氣又不好。她雖然擔着顧太太的名,但在公司沒有任何職位。是被豢養着的,能用的錢多少有限,幾乎也是要用完了,否則不至于偷偷變賣首飾。
哪怕今天顧耀沒有發現沒有來,再撐上些時日,恐怕她也不得不把他拉進這個爛攤子中,像過往的每一次一樣。
“你知道的,媽媽也不想,媽媽做這些都……”
“都是為了我。”顧耀看着不遠處搖晃的水晶燈,輕輕扯了下嘴角,“對,我有,大不了我去偷去搶,總也要籌給你的是不是?”
“耀耀,你不要說氣話,媽媽剛剛也是太着急了。”她急急地剖白,“可是你要相信,媽媽是不會害你的。”
“你要多少?他又要多少算夠?
魏玫以為他态度軟化:“這你不要管,你能拿出來多少?剩下的,媽媽來想辦法,肯定不會讓他影響到你的……”
“是你不要再管!”顧耀猛地截斷她,有一句話她說對了,他的确沒辦法不管她。
哪怕她早已經不是童年時愛護他的母親,哪怕那些關心,現在回頭看全是別有用心,他依然做不到。
顧耀心裏一陣悲哀,為自己,也為她。
閉上眼很深地呼了口氣,定了定神,飛快道:“你不要再管,也不要再私下見他,這件事情我來處理……”
“你來處理?你想怎麽處理?怎麽解決?”登時,魏玫慌了神道,因為急切,燈光下,她的面容有一絲變形,“這件事情,是一定不能讓你爸知道的……顧耀,你在聽我說話沒有……顧耀!”
“如果你再給沈銳鋒一分錢,再有任何的聯系,我保證他馬上就會全部知道。”顧耀只留下這一句話,拉開門,迅速地走了出去,并不理會,身後魏玫連聲焦急的呼喊。
電梯全都停在底樓,按了兩遍又懶得再等,多待一秒都讓人窒息。拉開一旁的安全通道,一口氣沖下了二十層,最後幾步臺階沒有站穩,撐了一下牆才将将踩到地面上。
熱風從通道入口灌了進來,讓人覺得一陣的憋悶。
他停頓了片刻,扭頭又看了一眼身後的高樓,已經分辨不清到底是哪一戶。轉過頭,快速地地往小區外走去。
夜已經深了,市中心卻正是熱鬧的時候。燈紅酒綠,歡聲笑語。車輛,行人,從他身側匆匆而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只有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手機一直在響,不用看也知道都是魏玫打來的,一遍又一遍,顧耀始終沒有接,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算是消停了。
漫無目的,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穿過了人流湧動的廣場,又走過了草木繁茂的街心花園。
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周圍的人漸漸變少了,偌大的世界,空蕩的街道,好像只有影子,還在孤零零地陪伴着他。
意識到這一點,讓顧耀有一瞬的心慌,加快了腳步,也只是橫沖直撞,內心似乎仍然不知道方向。夜越來越靜了,在某一刻,黑暗到達了最深處,又逐漸褪色。
天邊出現了一抹模糊的白,顧耀精疲力盡地停下腳步,擡眼,看見的是東籬的大門。混亂的一夜之後,他又回到了這裏,原來他不是沒有方向的。
他提步走了進去。
估計四五點的樣子,他懶得看鐘。周圍沒有椅子,顧耀在花壇邊坐下。
前方的院子裏,盛放過整個白日的栀子與茉莉收斂了花瓣,小小的,白色的花骨點綴在綠色的樹葉之間,鵝黃色的飄香藤迎風招展,長長的輕柔的藤蔓,溫柔地飄蕩過夏堇紫色的花蕊。
他擡頭看着高處的陽臺,時間尚早,許晟一定還在睡夢中吧,是往哪個方向側身呢?有沒有做一個好夢?
他想着他,煩燥的一顆心如同被溫暖的泉水浸潤過,逐漸就平靜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亮了。門開了。許晟從別墅裏走了出來。
原本他應該是打算在院子裏晨讀,手裏還拿着一本書,看見顧耀愣住了,片刻後,他推開院門,走了過來。
“怎麽來了?”
顧耀原本是想要躲開的,他想他,需要他,但真的在這個時刻見到他,還是有一絲莫名的別扭,他不想讓許晟知道那些不堪。
“怎麽了?”許晟平靜地又問了一遍。
顧耀擡頭看他,張了張嘴,又重新閉上,片刻後道:“沒什麽,想你了……不是說一起去學校嗎?”
許晟站在他跟前,垂眼與他對視,冷靜地陳述:“現在才六點半。”
“好像是有點早……那我……要不我晚點再來。”顧耀撓了撓頭發。
“吃早飯了嗎?”沉默一瞬,許晟問。
“吃過了。”顧耀下意識地說。
許晟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轉身往院子走去。顧耀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不自覺跟着站起身來。
他坐得久了,腿一時有些發麻,踉跄一下,偏偏許晟回過頭來,全看見了。
這樣的狼狽,顧耀覺得自己簡直像只流浪的野貓或者野狗,與這裏格格不入。而許晟一手扶着院牆開口了:“進來吃飯。”
有人決定收留他。
“你外公外婆在嗎?......我沒有帶大雁啊......”他故作鎮定地和他玩笑,聲音卻在他的目光中慢慢低下去,幹澀地說,“真的不用了,我事先也沒有……”
“我家飯一貫備得多。”許晟喉結動了動,語氣有些不耐煩,“不夠,我的分你一半也餓不死,進來……我是不會請你第三次的。”
朝陽下,許晟全身似乎都籠罩着一層毛絨絨的金邊,看起來那樣溫暖的巨大誘惑,顧耀于是乖乖跟着他進去了。
還沒有到早飯的時間,阿姨在廚房忙碌。
外婆坐在留聲機旁聽戲,今天聽的是越劇,十八相送。跟着咿咿呀呀地在哼:‘……鳳凰山上百花開,缺少芍藥共牡丹……我家有朵好牡丹,梁兄你要摘也不難……’
“不是讀書嗎?這麽快進來了?早上還是冷吧,讓你多加件外套,貪涼……”外婆笑着轉過頭來,看見顧耀不由得一愣,“……這是誰呀。”
“我同學,顧耀。過來等我上課,我叫他進來一塊吃早飯。”許晟簡短地說,輕輕推了他一下,低聲道,“叫外婆。”
“外婆好。”
“你好。晟晟來這邊念書這麽久了,還是頭一回叫同學來家裏玩呢。”外婆顯然是有些奇怪的,卻絲毫沒有多問,只是上前,非常和氣又親切地問他,“早上吃粥,吃得慣嗎?阿姨還在熱點心,喜歡甜的還是鹹的……”
“都好,我不挑食的。”
“甜的。”許晟一點不給面子揭穿他,“鹹口的不喜歡。”
顧耀臉不由得紅了一下。
“喜歡吃甜的?家裏有甜點心呀……”外婆笑着,揚聲對廚房道,“小李,多熱幾個奶黃包,栗米餅我記得也有……”又拍拍顧耀的手,“沒事兒,來了就跟自己家一樣……手怎麽也這麽涼?倒杯熱牛奶喝好不好?先暖暖胃。”
說着就往餐廳走。
不管是外公外婆還是爺爺奶奶,在顧耀過往的生命中都是缺席的狀态。從來他也沒有太多和老人相處的經驗,眼前的老人卻又這樣親切的溫和,用慈愛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睛和許晟的一樣,細看也有一點微微的褐色,只是不如許晟的明顯。靠得近,他聞到她身上很淡的香氣,不是魏玫用的那種昂貴又刺鼻的香水,顧耀分辨不出來,淡淡的,像是木頭的香氣,叫他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由得去看許晟。
“外婆。”許晟開口解救了他,“讓他自己去吧……餐廳桌上,白底藍花的那個壺,順便給我也倒一杯。”
“慣會使喚人,哪有安排客人做事的?”外婆嗔怪道。
“沒事的,外婆,我去吧。”顧耀一面說,便往餐廳走。
“是你說爸媽不管他那個孩子?”見顧耀進了餐廳,外婆落後幾步,壓低聲音,悄悄問許晟道。
許晟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外婆頓時輕輕皺了眉頭,語氣憐愛地說:“這麽俊,看着又乖。他爸媽怎麽舍得的?生病都能留孩子一個人在家,真是作孽……”
這份憐愛一直持續到了飯桌上。今天外公不在——有個學術研讨會,在鄰市,不算太遠。一早司機就送他去了。外婆不住地給顧耀夾菜,滿滿一碟子的點心,許晟看着都替他撐得慌。
又了幾次,讓他多來家裏玩:“今天的點心都是阿姨做的,下次你來,外婆給你做天鵝酥吃。”
“好。”顧耀乖巧地點頭,外婆的眼神越發地慈愛。
“外婆,那我們先走了。”許晟見他那碟子點心總算都咽下去了,放下了筷子。
“好,慢點去,時間還早。”外婆起身送他們出了院門,“注意安全,小顧沒事就和晟晟一起回來玩。”
顧耀今天沒騎車,許晟于是也沒推。
走到小區外頭,經過便利店,顧耀去買了瓶水,一口氣咕嚕咕嚕灌了大半瓶,見許晟看他,抿抿唇:“......有點噎。”
“活該。”許晟撇撇嘴,“誰讓你都吃下去了。”
“外婆給我夾,我不好意思嘛……”顧耀仗着左右無人,靠近,輕輕牽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問,“我怎麽覺得,你有點不高興啊。”
當然不高興,許晟垂下視線。
今早的請,和昨天的試探是全然不同的。
他不應該帶顧耀回家,不應該讓他過多地參與和了解自己的生活,多了解一分,對他都是危險……更何況,這樣真實的親密不适合存在于他們虛假的關系中。
可是早晨,當他看見顧耀孤零零地坐在花臺邊,耷拉着頭,像只被人抛棄的流浪貓,他的确沒有辦法視若無睹。
除了帶他回家,那一瞬間,許晟想不出第二種選擇。
他當然知道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只是他不願意承認,更不能夠承認。
“為什麽這麽說。”許晟抿抿唇。
顧耀有點委屈道:“你桌上都不看我。”
“我要當着外婆的面和你眉來眼去?”
“眉來眼去多難聽啊。”顧耀瞪大眼,一本正經地糾正他,“不能是情不自禁?”
許晟暼他一眼,就要抽開手去,顧耀卻更緊地握住,小聲道:“外婆氣質真好,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那你們倒是所見略同。”許晟随口道。
“什麽?”
他原本不想提,偏偏顧耀一直看着他:“外婆跟我誇你俊來着……”
“其實我是想說怪不得你長得這麽好看,原來是家裏遺傳。”顧耀就笑了,輕輕一抿嘴,有點藏不住的小小的得意,“我當然俊了,我要是不俊,你又怎麽會選我?……我運氣真好。”
許晟原本想說,運氣好到一早無家可歸在門口等?可看着顧耀明亮的眼睛,也不知怎麽地,終究卻沒有忍心說下去。
然而對視片刻,顧耀仿佛看出了他的意思,但仍然是笑了一笑:“……抱一下好不好?”
許晟看着他不說話,顧耀聳聳肩,非常會給自己找臺階下:“不抱就算了,不要瞪我嘛。外婆可是讓我經常去,下次去,我要告狀,說你恐吓同學。”
許晟看着他微笑的臉,渾不在乎的神情下,掩蓋不住一夜未睡的疲态,轉身兩步拐進了旁邊巷子。
“許晟?”這不是去學校的方向,顧耀一愣,追了上來,“怎麽了?我開個玩笑,你真生氣了?我錯了……”
許晟頓住了腳,轉身看着顧耀有些無措的臉,很不高興地說:“你不是要抱嗎?”
說完他也覺得煩,全部都錯了。轉身又往外走,就在即将錯身的瞬間,顧耀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把他鎖進了懷裏。
很悶的一聲響,顧耀手裏的水掉在了地上。
“東西掉了。”
“不管,等下再撿。”顧耀頭貼着他的頸窩,一刻也不想放開。
他聞到許晟身上,也是那種很淡的香氣,和外婆身上的很像,又不一樣。他覺得自己漂浮不定的一顆心,終于降落下來,不自覺低低地又重複了一遍,非常肯定地說:“……我運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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