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43章

回程的路上一片寂靜。

周書聞、秋恬、周宇澤,單拎哪一個出來都算不上安靜內斂,此刻聚集在一輛車裏,狹小封閉沒有任何可供娛樂的項目,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音響裏的鋼琴樂聲緩緩流淌。

周宇澤受到劇烈的沖擊,縮在後座雙目愣直,哪怕周書聞已經解釋過是誤會,他們在廁所幹的勾當相當純潔,周宇澤也半點沒聽進去。

他從沒想過周書聞居然是彎的,雖然這家夥從小到大沒正經談過什麽戀愛,但周宇澤一直認為是他哥性格有缺陷,人家姑娘瞧不上。

——原來居然是彎的嗎?

這個念頭不斷在周宇澤腦海裏回放,但他怎麽也想不通,周書聞這種從長相到性格都直男到傻缺的人,居然是彎的。

完全颠覆了他對這個群體的刻板印象。

還有秋恬……

周宇澤小心翼翼瞄着副駕座,秋恬很安靜,不聲不響地靠着椅背,合上眼時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似乎在強撐着什麽。

但每當他一睜眼,目光追随游走的街燈移動,眼睛又非常明亮。像藏着一種只有他才擁有的獨特的力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春天雨後傲然生長的樹苗,混着青草香的,生機勃勃的。

他看上去太年輕了,也太漂亮。

周宇澤一瞬間擔心他是不是自願的。

但多年的相處讓他對周書聞的人品沒有懷疑,這家夥雖然不着調,還總愛嘴賤損人,但大事上一直是靠譜的,而且……周宇澤嘆了口氣,他心腸其實很軟。

複雜的情緒就這麽萦繞在心間,直到車子停了下來,周宇澤也沒能說出什麽話。

周書聞把他捎到家門口,連人帶包扔了出去,甚至沒有進屋坐坐,只草草叮囑他兩句,就掉轉車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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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宇澤伫立在樓下,對着早已消失沒影的車尾燈沉思良久,仍然心緒難平。

·

到家時秋恬的鼻頭都還是紅的,微微發腫,像塗了一層胭脂,又像是小醜的鼻子。

一路上他都沒怎麽說話,回到家就悶頭洗漱,然後把自己關進房間裏睡覺。

秋恬好像生氣了。

這種感覺在周書聞熱好牛奶端到衣帽間門口,想讓他喝下再睡卻被拒絕時達到頂峰。

秋恬甚至都沒來開門,只在裏面甕聲甕氣地說了句“謝謝不用了”,就再無回音。

一晚上周書聞都提心吊膽,腦中不斷複盤着飯館洗手間裏的事。

怎麽就那麽巧,他推門的時候秋恬剛好開門。

怎麽就那麽巧,門是往裏開的。

又那麽巧的,他一時着急力氣沒收住。

……

但無論怎麽複盤,既成事實不可更改,秋恬就是被他一巴掌撞得人仰馬翻了,坐在馬桶蓋上鼻血流個不停。

當時情況太混亂,秋恬血流得很兇,人也痛得不太清醒。

他不能讓其他人看見秋恬血的顏色,周宇澤又在後面活脫脫一副抓奸的模樣,一切都将事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引,周書聞只能先把周宇澤晾一邊。

萬幸秋恬的鼻血雖然流得兇,卻沒有持續很久,隐約讓周書聞覺得他們體內似乎有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在需要的時候會強制啓動。

他記得很清楚,秋恬那些源源不斷滲出的血液是在一瞬間止住的,這種情況在那次劃傷手臂的時候也出現過,只是好像來得更加迅速、急迫。

正常人類的凝血機制需要時間,仔細的觀察的話,能看到傷處的滲血漸漸減少,直至最終凝固,一切過程都能被很清晰的記錄。

于是秋恬這種明明傷口還在,卻突然停止流血的樣子在周書聞心裏留下過極其深刻的印象。

哪怕是後面不小心,扯破傷口又開始流血,到一定的程度也會突然停止,周書聞給他換藥,常常能看到每一次紗布浸濕的血塊都是同樣的大小。

回到幾個小時前,那時周書聞正在給秋恬擦臉,用疊好的紙巾抵在他的鼻尖,幽藍的血液會很快浸透薄薄的紙張。

突然停止的那一刻,秋恬的睫毛尖尖懸挂的淚珠正好滴下來,代替血液浸潤紙巾,周書聞的視線由此移向了秋恬的眼睛。

他一輩子也形容不出這種細微的震撼,像是暴雨将至時濃青蒼穹中破開的第一道裂口,你明知它是攜帶雷聲的閃電,卻總誤以為從中能掙紮出和煦的日光。

倉促混亂的空間裏,周書聞看了他很久很久。

半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之際,閉上眼睛出現的也是那副畫面。

周書聞掀開被子坐起來,主卧空間極大,陳設卻少,他的屋子裏除了那些常常被吐槽成智障的AI外,可以算得上清簡至極。

卧室有個全景陽臺,是跟客廳連在一起的,躺在床上就能俯瞰市中心的夜景,但此刻這些景色都被隔絕了起來,窗簾嚴絲合縫地緊閉着,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随着周書聞的起身,房間四角的夜燈亮起,整間屋子一覽無餘,哪怕中間放着兩米五的大床,也顯得空空蕩蕩。

周書聞靜靜坐了一會兒,側臉融化在暖橘調的光裏,然後他下床,向門口走去。

卧室門被推開,周書聞腳步邁出房間,裏頭的燈沒來得及映亮通往客廳的路就随之熄滅,偌大的屋子頃刻陷入黑暗。

等雙眼适應黑暗後,周書聞向前走了幾步,在客廳裏看到了秋恬。

他正坐在沙發靠裏的位置,接近陽臺的地方,彎着腰,雙手撐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麽。

此時對面居民樓裏幾乎沒有亮起的燈光,而市中心循環不盡的光影在很遙遠的地方。

周書聞驚訝地發現,照亮客廳的居然是月光。

臨近中秋,月亮将滿未滿,極其明亮地懸挂于夜空,仿佛将星星的光盡數吸噬到了自身,周遭群星黯然失色,灰嗒嗒的稀疏地吊着。

他極為罕見地愣神一瞬,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秋恬。

在周書聞心裏,秋恬是那種一沾枕頭就沉睡不醒的人,像小嬰兒一樣每天能睡十幾個小時,一吃東西就犯困,或者什麽都不做也能困。

是什麽力量驅使他半夜驚醒的?

周書聞壓下心中的詫異,緩緩向他走進,秋恬顯然早就發現他了,從房門打開的那一刻秋恬就應該發現了他,但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擡頭。

“秋恬?”

周書聞輕輕喚了一聲,大約過了兩三秒,仿佛從深陷的思緒裏逃了出來,秋恬動了動,擡起目光。

不知為何,周書聞心裏一松。

他在秋恬對面的沙發凳上坐下,月光鋪滿他的脊背,“睡不着嗎?”他問。

秋恬點頭,須臾又搖了搖。

他是先睡着了,又突然醒過來的。

這種情況對他來說很少見,醒來時出了一身汗,心髒跳得尤為劇烈,就好像他是被快要破開胸膛的心跳硬生生撞醒的。

那一瞬間秋恬全身酸痛得不像話,用盡力氣才掙紮地坐起來,強烈的眩暈沿脊柱紮進大腦,頭痛得幾乎要吐出來。

秋恬再次感受了那種空耗——由軀殼最深處生發的,虛無的空耗。

他再也睡不着了,在客廳裏坐了不知道多久,沒等來睡意,卻等來了周書聞。

周書聞穿着和月光一樣顏色的睡衣,是一種如水流般會靜靜流淌的顏色。

秋恬初看見時很喜歡,所以周書聞也給他買了一套,但要淺一些,像星星,此刻正披在秋恬肩上。

周書聞聽見他很輕地嘆了一聲,心髒随之懸起,“還在生氣?”

“……什麽?”

秋恬愣了一下,看向周書聞,周書聞背對着月光,顯得瞳色很深,但秋恬視力奇佳,再暗淡的環境也阻止不了他看清周書聞的每一個表情。

他輕輕笑了下:“沒有,我沒有生你的氣。”

周書聞表情不變,眼底浮現出淡淡的懷疑。

他的視力也很好,至少在人類的範疇裏算是佼佼者,但和秋恬這種天外來物一比就相形見绌了。

在他視線裏,秋恬就像是把月光穿在了身上,柔美明亮之餘,五官又是那麽的模糊暧昧,以至于周書聞很難猜透他的心思。

“我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秋恬額角脹痛,說話聲音很輕。

“什麽事?”

“我去聽第二場講座的時候,汪偉林拿出了一截藍色的小指骨,”秋恬說:“他說可愛星球的人血液是藍色的,死後留下的骨頭的也是。”

周書聞眉心狠狠一跳。

黑夜中冷氣源源不斷充盈整間屋子,鬼魅般爬上周書聞的脊髓,讓他有一瞬的不寒而栗。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鋒利的眉毛下壓,“是假的?”

“一定是,”秋恬毫不懷疑,但是他擡起眼睛,認真地看向周書聞:

“你會想到我的骨頭是藍色的嗎?”

周書聞猛地怔住了。

随即冷汗布滿全身。

是啊,重點不在于那截骨頭的真假,而在于別人怎麽會知道他們骨頭的顏色,以至于僞造出足以以假亂真的仿品。

周書聞看過無數次秋恬流血的樣子,卻不可能看過他的骨頭。

哪怕是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肉模糊下瞥見一眼,也只會覺得是因為血色沾染吧。

除非有人将骨頭從血肉裏撿出來,發現怎麽也洗不掉藍色的痕跡……

月色濃深,周書聞終于看清了秋恬的臉,他雙眼通紅,但比起哭過,更像是被某種極高的溫度燙傷了,濕潤模糊。

客廳冷氣很足,幾乎稱得上是冰窖,秋恬卻在出汗。

薄霧般的月色下,秋恬臉頰一片雪白,他張了張嘴要說什麽,周書聞側耳傾身,沒聽到下文,卻感到秋恬一點一點向他靠攏過來。

然後帶着渾身滾燙的熱度倒進了周書聞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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