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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秋恬居然發起了高燒。
那真是罕見的衰弱的模樣,周書聞從沒見過這樣的秋恬,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開始燒的,難道剛才說話時一直就是這樣的狀态嗎?
周書聞感到不可思議。
秋恬的體溫高到難以想象的地步,遠超過人類發熱的極限,額頭貼在周書聞心口,像要把那塊皮膚烙印出深深的痕跡,鮮明的滾燙着。
這樣的溫度,在醫學範疇已經瀕臨極限了,連搶救的意義都沒有。
周書聞抱着秋恬,維持着他跌落進自己懷裏那一刻的姿勢,大腦有一瞬間像蒙上層霧,時間定格在那裏。
他忽然想起早幾年的一件事,是他剛進醫院輪轉的時候,在急診科。
那也是個炎熱的季節,和現在一樣,或者還要更熱一些,每天上班都能看到途徑的河流一日比一日幹涸,露出光|裸的河床。
有天下午推來一個急症病人,全身燒灼般的紅紫,抽搐暈厥,口鼻出血,同行的是和病人一起在工地幹活的工友,說是剛卸完一批貨突然就倒了。
他們都還以為只是中暑呢,再不然就是嚴重一點的中暑,到了醫院一定能治好。
但當時帶周書聞的老師,急診科的副主任,卻說救不回來了,嚴重的熱射病,核心溫度超過了42度,又延誤了最佳的搶救時間,多髒器功能衰竭。
“內髒都要烤熟了,”老主任搖着頭說:“都要變顏色了。”
現在那位老師已經不幹臨床馬上要退休了,但周書聞一直忘不掉老主任在拆掉呼吸機的時候,那雙見慣生死總是銳利森寒的眼睛裏流淌着的哀傷。
那是周書聞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被活生生熱死,他剛出社會,經驗尚淺,不像現在這樣有一雙和老主任越來越像的眼睛,也不能游刃有餘地談論生死。
深深的無力、悵然的難受一直盤繞在心底,以至于很久以後再回想,關于那一年,記憶最深的竟然是那個夏天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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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高,那麽高的溫度。
冷氣鼓鼓吹着,由領口灌入周書聞冷汗密布的脊背,衣料潮濕黏膩地貼緊皮膚,周書聞感到手指冰冷僵硬。
室溫毫無疑問是極低的,今晚的中央空調大概只設定在二十度,但秋恬卻像一團火。
他的體溫一定比當年那個病人要更高,要高得多很多,周書聞的手臂貼在他身上,如同在寒冷的冬夜貼緊熊熊燃燒的壁爐。
但并未帶來圍坐壁爐時的那份安心。
相反,他的心正因為緊張而慌忙地跳個不停。
月光依舊明亮,甚至越來越深,濃稠地披在秋恬身上,像一團怎麽也化不開的霧。
秋恬渾身滾燙,心跳極快——他心率原本就比常人快了,現在更加可怖,讓周書聞恍惚以為裏面裝着一只發脾氣的小鹿,橫沖直撞要闖出來。
但秋恬的臉色看上去并沒有那麽糟糕。
他只是比平常要蒼白一些,虛弱一些,閉合的眼圈外蔓延出一片緋紅,仿佛只是因為疲倦而小憩一會兒。
周書聞抱他起來的時候,他就緩慢地睜開了眼睛,仰頭時眼裏有霧,盯了周書聞一會兒,然後霜雪團團融化。
“……沒事,”他沙啞地重複了一遍:“沒事。”
周書聞将他放回沙發上,雙手撐着他腦後的靠枕沒有離開,略微低垂着雙眸注視他。
他眉心有很淺的紋路,秋恬從他眼中看到了驚惶的餘悸。
“你身上溫度太高了。”周書聞說。
秋恬向後靠了靠,沙發墊被冷氣吹得冰涼,這樣會讓他滾燙的皮膚稍微好受些。
“沒關系,”秋恬說,語氣竟然還是輕松的:“慢慢會好的。”
“你要怎麽好?”
周書聞幾乎脫口而出,秋恬愣了下,旋即一笑。
“就像這樣,”他擡起手臂露出那道傷疤:“慢慢地好。”
周書聞目光落在那道蜿蜒的痕跡上,陡然沉默下來,久久沒再說話,秋恬就又閉上了眼。
他顯然還是很難受的,這種高到足以殺死一個人的體溫,對秋恬來說也不是輕易就能扛過去的,他需要休息,需要不被打擾。
人類的藥物對他毫無用處,周書聞打來冰水給他物理降溫。
這個辦法他從前也用過,但那次秋恬遠遠沒有高燒到這種程度,以至于周書聞也不确定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
毛巾放到秋恬額頭上的時候,他心裏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秋恬攢夠了力氣,又睜開眼,他的眼睛還是很有活力,高熱之下淺黃的瞳孔像一塊被烈火淬得滾燙的晶石。
“休息一下吧,”他指着自己額頭上的毛巾,輕聲說:“這個其實很難有效果。”
周書聞眼神輕輕一擡,逆着月光瞳孔仍然黑壓壓的,“但你不是會舒服一些嗎?”
“這倒是。”秋恬一嘆。
雖然冰毛巾不足以讓他的高熱徹底退去,但至少能緩和一些皮膚的灼燒感。
“那不就得了。”周書聞淡淡道,手上沒停,過了幾秒,他終于還是沒忍住,用力看着秋恬:
“你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秋恬沒立刻回答,他眼睫垂着,睫毛落下很深的陰影,片刻後撐着沙發坐起來,躺累了似的活動了下脖頸。
周書聞下意識将手擋在他身側,他嘴角就抿出淺淺的笑渦:“還不至于坐不穩。”
“我知道。”周書聞這麽說,手卻沒移開。
他坐在矮小的沙發凳上,兩條長腿憋屈地蜷着,這個視角再看秋恬就屬于仰視了,眼皮會不由自主地擡高,于是月光浸潤,終于讓他的瞳孔有了些光彩,不再深黑一片。
秋恬托腮想了想,手指輕輕按着太陽穴:“可能是我用了太多能量的原因吧。”
他的第一個生命周期就快結束了,全身能量都在衰竭,引起火災和硬生生破開金屬門這種事在平常不值一提,對現在的他來說卻是不小的消耗。
周書聞眉頭擰得緊緊的:“只要用了能量就會這樣嗎?”
“得不到補充就會,”秋恬打了個比方:“就像手機不可能只用電不充電吧,再長的續航也總有用完的一天呀。”
話音落下,周書聞久久沒能再回應。
很長的時間裏,他嘴唇輕輕張了張,卻又像被什麽東西突然攫取了思緒,眼神茫然地漂浮着。
“沒事的,”秋恬于是說:“會恢複的,慢一點而已。”
月光漸漸暗了,天空中不知何時長出了幾團密密的雲層,周書聞偏過頭,側臉就像是被雲擋住的月亮。
秋恬再也看不見一丁點他漂浮的眼神。
·
秋恬的體溫沒有再繼續升高,和他自己說的那樣,或許在慢慢恢複吧。
他身體裏那個不知名的保護機制,将體溫控制牢牢地控制在當下,沒有再上升哪怕一絲一毫。
周書聞通過整整一夜的觀察,漸漸明白,這或許就是秋恬能承受的極限。
秋恬偶爾會流一點鼻血,周書聞不敢讓別人來照顧秋恬,怕被發現異樣,也怕照顧不好,所以事事親力親為。
這場高燒足足持續了三天,秋恬就一直處于眩暈-清醒,眩暈-清醒,再強撐的狀态。
有時候他可以自己去倒水,活動一下燒得軟綿綿的筋骨;有時候又極度虛弱,甚至難以吞咽一口水,睜開眼睛就有滾燙的淚珠從眼尾茫然滑落。
第二天下午天空突然陰雲密布,猛烈而急促的下起一場暴雨。狂風大作,經年的老樹都被掀得彎折了腰,雨點密而重地砸在玻璃窗上,像鼓噪的雷聲。
短短幾個小時,在城市中央積蓄月餘的火熱高溫被帶走了,和滾滾雨水一起流進河裏,流向更遠的海裏。
周書聞也是在這個下午被一通電話叫回醫院的。
劇烈的暴雨和劇烈的高溫一樣,常常伴随着令人惋惜的事故,那時候秋恬體溫稍稍降了些,似乎氣溫的降低也使得他好轉起來。
他催促周書聞趕緊離開,又叮囑他注意安全,在周書聞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後,坐在沙發上抱起膝蓋,靜靜看着窗外的瓢潑大雨。
雨大到一定程度,其實什麽也看不見,灰色的雨幕就像是一塊映在窗戶上的,瘋狂扭動的粗糙綢緞,阻隔了秋恬和外界的一切。
于是秋恬從抽屜裏拿出手機,兩天沒用電量徹底耗空,插上電源後慢吞吞地開了機。
那瞬間,他的手機被瘋狂彈出的消息填滿,又卡了幾十秒才恢複正常。
丁樓、賀旗、董清雨,人均轟炸了十幾條消息,無一例外是關于那天講座的事。
——聽說你遇到詐騙了?
——怎麽樣啊,人沒事吧?
——警察那邊怎麽說的?
——人身安全,身家財産都還好嗎?
……
果然,任何一件事情周宇澤知道了,賀旗就知道了;賀旗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
唯一不同的是,周宇澤沒有把那晚洗手間裏的事說出去。
這點引得秋恬沉思了一會兒,他其實很不舒服,動動腦子就太陽穴發緊,但他太無聊了,還是一邊咳嗽着一邊逐個回複完消息。
周書聞離開了整整一夜,在第二天清晨雨勢漸停的時候回來。
秋恬剛睡醒,一晚上體溫又反複了好幾次,把他折騰得夠嗆,趁周書聞不在偷偷去洗了個澡,洗完剛推開浴室門,迎面撞上的就是同樣渾身濕透的周書聞。
秋恬啞然一瞬。
其實發着燒洗澡對秋恬來說并不會有什麽影響,但周書聞這方面有種相當難纏的執拗,遵循着人類生病的原理,說什麽都不讓他洗澡。
果然,在看到他滴水的發尾時,周書聞臉色陰沉下來。
秋恬以為自己逃不過一通責備,乖乖背起手垂下頭,等了半晌,卻沒等來意料之中的責備。
他悄悄擡起一抹視線,見周書聞不輕不重地關上了門,屋裏AI們連綿不斷的歡呼聲就此終結。
周書聞指着他的腦袋,牙關發緊,似乎硬生生壓下了什麽,很不滿意地擺手:
“趕緊吹幹。”
二十分鐘後。
周書聞沖了個熱水澡,換上一身幹爽的衣服,破天荒地從酒櫃裏拿出一瓶洋酒,給自己到了小半杯。
秋恬坐在沙發上,用小鹿一樣的眼睛望着他,他就走過去,順手想彈個腦瓜崩,彈出的前一刻卻又止住了,換成掌心輕柔地覆上額頭。
還是一樣燙手的溫度。
周書聞坐下來,沒說什麽,自顧自把酒往嘴裏送了一口。
這一晚上他做了三臺手術,其中兩臺都是嚴重的腦外傷。
每做完一臺周書聞都忍不住想,這麽嚴重的大腦損傷現代醫學明明都能治愈,為什麽他苦學一輩子,卻治不好秋恬的一次發燒?
束手無策的感覺很難受,似乎連端起杯子都沒有力氣。
過了很久,或許是不死心,也或許是出于別的什麽難以言喻的恐慌,他突然問秋恬:
“你能配合我做一次檢查嗎?”
萬一呢,萬一他真的很幸運,幸運到可以找到什麽方法呢?
秋恬臉上閃過一抹訝異,想告訴他不會有用的,卻又在看到周書聞眼睛的瞬間突然不忍。
那一刻,周書聞的側臉浸透在灰白晨光裏,看上去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急迫的天真。
天真到秋恬竟然覺得他有些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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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