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62章

早上8:30

S大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神經外科病區。

董清雨跟在浩浩蕩蕩的查房隊伍裏,捂着嘴小心翼翼打了個哈欠,然後松開手繼續面無表情捧着筆記本。

今天是主任大查房,陳遠澤和周書聞在病區裏一間房一間房地挨個查過去。

最近又來了幾個實習生,兩位大佬的拷問對象重點放在了新人身上,董清雨混在人堆裏毫不顯眼,伸長腦袋看周書聞彎着腰,讓病床上的老奶奶用力握自己的手。

周書聞最近長得十分神清氣爽。

科室裏不少人都發現他最近比從前愛收拾自己了,常常都是一副上完班還想去約會的造型,不像從前吃住都在醫院裏。

今天也是,大早上的查房,大部分人都是洗把臉就過來了,就這樣也尤嫌睡眠不足。

周書聞卻精力旺盛,居然從頭到腳都收拾了,頭發打理過,襯衫和領帶搭配過,白大褂哪怕扣得整整齊齊也跟穿風衣似的。

病床上的老奶奶就是最佳受衆。

檢查完結束她也拉着周書聞的手不肯放,不停地說自己家有個表外孫女,長得漂亮工作好年紀也合适,就是不愛談戀愛,家裏誰說這個就跟誰急。

“但我想着小周主任你這樣的一定行吶!”

老奶奶又是激動又是唉聲嘆氣的,病都沒好就已經想肩負起說媒的責任。

大家都笑了起來,周書聞也笑了笑,口罩擋着臉看不出表情,只能看到眼睛彎着很有親和力的樣子。

他把奶奶的手放回去,拍拍她的肩:“您啊還是先好好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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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劉老太,你還先別操心晚輩了,”陳遠澤背着手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年輕人搞事業是好事,您家姑娘多優秀啊,找對象這種事緣分到了肯定會來的……”

董清雨擠在人群裏看熱鬧似的傻笑,正想偷偷把這一幕拍下來發給秋恬,就收到了秋恬的消息。

她四下望了望,退到最後側過身用筆記本擋住另一只手,點開了對話框。

秋恬讓她幫忙打掩護來着。

下個月周書聞生日,他準備出去買個禮物,不過需要保密,所以他拜托董清雨,萬一周書聞突然要回家或者有什麽事,讓她提前給他報信,至少別讓他穿幫。

這事有什麽難的,與人為善助人為樂呀。

董清雨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下來,發了個“包在我身上”的表情包。

秋恬很快也回了個“貓貓感謝”,表情包的裏貓是只小菊,和秋恬長得一模一樣。

董清雨被萌到了,隔空狠狠捏了捏那只貓,然後将手機放在胸口,突然有點惆悵的對周書聞感到極度羨慕。

手肘被撞了下。

董清雨猛地擡頭,手忙腳亂藏手機,卻撞上斜着眼睛的丁樓,被對方低聲告誡:“玩什麽手機,當心下一個就問到你。”

董清雨自知理虧,忍氣吞聲将手機收進了兜裏。

人群又浩浩蕩蕩轉向下一個病房,他們立馬識趣地往旁邊站,讓陳遠澤和周書聞先過去。

周書聞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董清雨敏感地從他身上嗅到了秋恬的氣味,混雜在濃濃的消毒水味裏仍然相當明顯。

這種味道不單是共用同一款沐浴露或者洗衣液那麽簡單。

秋恬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氣味,這種味道讓他區別于其他人類,從前只他身上有,現在周書聞也染上了。

董清雨才知道原來除了臘肉,人也是能被腌入味的呀。

“瞅什麽呢?”

董清雨一抖。

周書聞站在她面前垂着眼皮,大庭廣衆下擺出了一副十分有氣場的副主任的架子:“專心點。”

董清雨:“……”

她努力将考究的眼神和無限發散的幻象收回,畢恭畢敬地點頭:“知道了周主任。”

周書聞便收回目光,帶着一衆人馬昂首闊步走遠了。

好不容易捱到午飯,食堂裏人滿為患,董清雨和丁樓找了個空位坐下。

“你說師兄生日咱們需不需要準備些什麽?”

丁樓往嘴裏塞了一大口飯,含糊地:“多少還是得準備,咱一起幫他慶個生呗。”

“那以前你們都什麽禮物,給我參考參考呀。”

“禮物……禮物倒是不重要,”丁樓艱難咽下滿滿一口肉,額頭青筋都哽出來了。

董清雨滿臉“就這麽餓嗎”的表情,嫌棄地将自己的番茄蛋湯推給他,丁樓拿起來猛灌一口,人才終于活了過來。

他嘆了口氣,擦擦汗:“禮物不重要,主要是個氣氛,別看師兄年紀輕輕的,他其實跟個老頭似的特愛熱鬧。”

“行,回頭跟小秋商量一下,”董清雨若有所思,又重點提醒丁樓:“你今天盯着點師兄,小秋偷摸着買禮物去了,師兄最近沒事老往家裏跑,別給他抓包了。”

丁樓連連點頭,琢磨了會兒又奇怪地:“這麽有儀式感吶?”

“那可不。”

“別說,小秋這人真的怪好的,脾氣好性格好,偏還讓咱師兄給遇上了。”

“是啊,有的人就是好福氣。”

“——又嘀嘀咕咕說我什麽壞話?”

身後驟然響起熟悉的聲音,董清雨差點吓得把飯噴出來,戰戰兢兢回過頭:“師、師兄,你你你你什麽時候來來來的?”

“我啊,”周書聞拖長語調:“你猜?”

“……”

董清雨又是一口老血壓在心底,瘋狂給丁樓使眼色:你說他聽見沒有?

丁樓回了個“安啦”的神情:這貨絕逼沒聽見,詐你呢。

周書聞端着餐盤,順勢在丁樓身邊坐下,露出和藹可親的笑:“都在聊什麽?也說給我聽聽?”

丁樓:“……”

董清雨:“…………”

周書聞的笑實在太裝逼太做作,丁樓差點又被哽住,他給偷偷給董清雨打了個暗號,兩人匆匆扒完餐盤的菜就結伴而逃。

周書聞坐在原處,看着兩人倉皇的身影,慢條斯理吃上了第一口菜。

他心裏已經有數了。

雖然沒聽見完整對話,但他聽見了秋恬的名字,再結合這兩人躲躲藏藏顯然有事瞞着他的神情,答案呼之欲出。

有什麽是大家都可以知道唯獨需要瞞着他的呢?

當然是下個月他的生日。

而董清雨話裏話外提到秋恬,多半是那家夥想給他準備什麽禮物當驚喜。

周書聞搖搖頭,一邊吃菜一邊翹起了嘴,嘴角越揚越高幾乎快咧到太陽穴,最後又被他欲蓋彌彰地壓了回去。

對面桌的放射科主任艱難吞下一口沒鹽沒味的青菜,擡眼看到神外的周主任居然在邊吃邊笑不由大驚失色。

這麽難吃的菜他居然吃得下去?還吃得和顏悅色仿佛那菜是他愛人似的。

放射科主任以一種看怪物的神色搖搖頭,果然再小衆的東西都能有受衆。

·

吃完飯周書聞哼着歌回到辦公室,掏出手機給做飯的王阿姨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找了幾個工人來拆床,今後衣帽間那張床将不複存在。

“下午人來了還麻煩你幫我盯着點啊。”周書聞語氣平常,細聽卻有掩蓋不住的愉悅。

“啊?”王阿姨那邊有點吵:“可我今天沒去啊,小秋給我說的讓我今天不用去做飯了。”

周書聞眉梢一挑:“他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就今早啊,差不多十點那會兒,怎麽了嗎?”

“沒事沒事,”周書聞握拳掩住嘴唇,“那就算了”。

他一定是去給我買禮物了,還有這麽些天呢急什麽啊,唉,真是拿他沒辦法。

周書聞心裏嘴硬着,卻又因為覺得窺探到了自己在秋恬心中無可比拟的地位而膨脹起來,嘴又翹到了天上去。

“哎喲沒事的我去一趟就好了呀,”王阿姨熱心道:“畢竟是不熟的人要進屋子呢,我就在下面花園裏鍛煉,上去幫你盯一下也好呀!”

“那就麻煩你了。”周書聞笑着說。

他的心早已飄飄然,以此刻的精神狀态看坨牛糞都覺得裏面能長出花,別人說什麽他都會答應。

下午的門診周書聞也是坐得格外舒心,面對每一位病人都微笑服務,耐心體貼到好幾位大爺大媽以為自己挂錯號,挂到兒科去了。

難得今天心情奇佳幹勁滿滿,放的號卻不多,送走最後一位病人時間還早得很,周書聞拿出手機,王阿姨的電話打了進來。

“诶王阿姨,怎麽樣床都拆走了嗎?”

“都拆啦,”王阿姨說:“我就是想問下你那個床墊要扔掉嗎?”

那個床墊別說還挺好的,牌子貨小貴。

周書聞想了想,覺得秋恬沒睡多久,雖然後面用不到了,但萬一賀旗丁樓他們有時候留宿,正好可以拿來打地鋪,也免得賀旗老說他摳搜。

“不用了吧,”周書聞說:“先留着。”

“可以你這個床墊都髒了哦,染了好大一片墨水。”

周書聞奇怪地笑了笑:“什麽墨水?不可能啊。”

“真的,就藍墨水,”王阿姨急忙道:“好大一塊,我給你擦了好久都擦不掉!”

“怎麽可能,應該就是在哪裏弄髒了吧,”周書聞語氣輕快的:“我都不怎麽用鋼筆,用也是黑墨水,家裏根本就沒有藍——”

他說着突然頓住了,腦海裏閃過一個倉促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在短短瞬間讓周書聞蔓延整天的愉悅消失殆盡,渾身僵硬冷汗直流。

他轉身搓了把臉:“那什麽王阿姨,你先回去吧。”

“啊?那床墊……”

“床墊就放那,你什麽都不用管了,今天辛苦你了,先回去吧。”

哪怕竭力穩住聲線,王阿姨還是從他突變的語氣中聽出了不對,猶豫道:“那,那好吧……有什麽就叫我哈,阿姨一直在的。”

“嗯,謝謝。”

周書聞已經給不出別的反應了,挂斷電話後在原地站了好幾秒。

他什麽也沒有做,只是盯着雪白的牆面,仿佛要從那上面盯出什麽東西,又仿佛只是單純地因為某件事感到恐懼。

幾秒後他回過神,三下五除二扒掉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奪門而出,把正要進來的丁樓撞得一個趔趄。

“師兄?”丁樓驚魂未定。

“師兄你幹嘛去——喂!師兄!師……不是這什麽毛病?”

從醫院到小區步行只需要十分鐘,周書聞幾乎沒有開車上班的習慣,而打車繞路甚至比自己走還要慢。

周書聞在路上飛奔着,但不是權衡時間後的結果。

他這次根本沒辦法想這些,腦和心髒全被自己那個恐怖的猜測占滿,再也做不出任何思考,全憑本能在寒風裏狂奔。

步行十分鐘的路程全力奔跑下縮短了一大半,王阿姨已經離開了,整座屋子空空蕩蕩,床墊擺在客廳中央。

周書聞喘息着上前,他脊背僵硬,小腿肌肉因為突然爆發性的運動而顫抖地跳動着。

他看見了王阿姨口中的“藍墨水”。

果真是好大一片。

從右上方一路往下延伸,幾乎占據了整張床墊三分之一的面積,痕跡集中在右側,唯獨在右上角突兀的缺了一塊。

當時的畫面一幕幕在腦海中平湊起來。

床單被鋪上了,是秋恬很喜歡的、不久前換洗下來的藍色床單;枕頭也放上去了,秋恬習慣睡在右邊。

腦海中秋恬身體蜷縮着,雪白的側臉下開始洇出深色的痕跡,從枕頭開始逐漸往下洇濕。

所以右上角才會缺一塊,因為被枕頭擋住了。

所以剩下的這一大片洗不掉也擦不淨的印記,是從秋恬身體裏流出的血。

他的血液純粹、潔淨,沒有任何氣味,不會散發濃重的鐵腥,所以王阿姨以為那是藍色的墨水。

世界仿佛坍塌了,周書聞不受控制地後退半步。

他幾乎不敢去看那片濃重的藍色。

巨大的恐懼從四面八方襲來,如同一只攥緊的大手,牢牢占據他的心髒和全部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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