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72章

然而不知道是因為第二天要出行太激動,還是為周書聞從來不會好好用臉而遺憾不已。

秋恬這一覺睡得不是很好。

他似乎有一點胃痛,但又不全然是從那個器官裏散發出來的,胸口發悶,關節冰涼酸軟。

這種淺淡的、緩慢的不适遍布全身,在放松時研磨神經,可一旦集中精神去感受,卻又總是抓不出痛覺産生的具體位置。

秋恬在睡夢中皺起眉,感覺身上一半冰涼一半滾燙,口鼻被蒙在海裏,滿是窒息的恐懼。

這樣的難受持續短短一瞬,他在一陣戰栗中猛然驚醒。

鋪天蓋地的潮水退去,新鮮空氣灌入鼻腔,那仿佛被抽空壓扁的胸腔再次充盈起來。

他又能呼吸了。

窗外天光竟然已經亮了。

灰色朦胧的室內,秋恬恍惚聽到一串壓抑的呼吸聲。

我喘得這麽厲害嗎?

他大腦遲鈍地想着。

然而随着意識逐漸清醒,渙散的視線緩緩聚焦在天花板上,秋恬才一點點意識到,這樣壓抑的,伴随濃濃恐懼的呼吸并不來自他自己。

他朝枕邊偏了偏頭,脖頸僵硬的酸痛讓他不覺抿了下唇。

窗簾縫隙裏灰白的亮光模糊成一團朦胧的光暈,秋恬不确定是因為紗簾柔軟的阻隔,還是他自己眼裏含着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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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聞就坐在他身邊,俯身注視着他,漆黑的眼瞳裏滿是緊張和憂懼。

“終于醒了?”他急切的。

終于?

秋恬頓了下,他腦子還是有點轉不過彎,覺得自己分明是在難受的那一瞬間驚醒的。

為什麽周書聞會是這樣的表情?

他嘗試活動了下身體,連手腕都是一陣酸痛,身上黏糊糊的,似乎出了很多汗。

“我……”聲音簡直艱澀不比,秋恬偏頭咳了聲,沙啞道:“我發燒了嗎?”

“沒有。”周書聞說。

“那是又流鼻血了?”

“也沒有……”

秋恬蹙了蹙眉,不明白了。

既然什麽事都沒有,周書聞為什麽如此不安和苦澀。

他額角的細汗不比秋恬的少,彎曲的腰背仿佛已經維持這個姿勢許久,肩頸和手臂的肌肉都緊緊繃着。

胸膛不定地起伏,像是剛仍然心有餘悸一般,他眼裏的恐懼是從靈魂深處掙紮出出來的,無處藏匿地占據整個身體。

周書聞擡手輕輕撥開秋恬汗濕的額發,手掌一如既往的溫暖,秋恬卻隐約能感受到他指尖殘留的僵硬。

“還有沒有不舒服?”他問。

秋恬搖搖頭。

說來也稀奇,這次他只在睡覺的時候難受了一瞬間,從睜眼的那一刻起,全身的疼痛都退潮般消失得一幹二淨。

長久以來大山一樣壓在身上的沉重的舒服退去了,整個身體都輕松無比。

如果不是關節處還殘留着熟悉的酸軟,秋恬恍惚都以為自己回到了新生的時候。

他撐着床墊坐起來,周書聞立馬扶住他的手臂,像是怕他支撐不起自己身體的重量似的。

“不用。”秋恬輕輕按住周書聞手背,說:“我今天感覺還不錯。”

周書聞眸光動了動,不敢相信的:“……真的?”

秋恬不明所以,笑起來:“當然了,今天很輕松……”

他說着擔憂地摸了摸周書聞的額角:“你怎麽啦,我昨晚做什麽吓到你了嗎?”

周書聞目光緊緊注視着他,秋恬不知道他在心裏過了什麽樣的念頭。

大約幾十秒,也可能是幾分鐘,直到窗簾縫隙裏的光線越來越強,淺淡的灰白的光逐漸染上朝陽的顏色,周書聞的脊背才緩緩放松下。

他傾身,用力抱住秋恬。

秋恬能感到周書聞的手臂将自己锢得很緊,甚至有一點痛,但秋恬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

他像是無法克制某種念頭,又像是在以這種方式确認秋恬是否還是真實存在的。

于是秋恬恰當的推了推他,輕聲說:“你抱得我有點痛了。”

周書聞很明顯地頓了下,貼着秋恬的耳畔仿佛在感受什麽,手上力道終于沒有再加重。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松懈下來,下颌抵在秋恬的頸窩。

“我叫不醒你了。”他心有餘悸地說。

秋恬一怔,眸光動了動。

從後半夜開始,周書聞就叫不醒秋恬了。

某個時刻他從睡夢中醒來,覺得口渴去喝水。

秋恬如今的睡眠不如以往那麽好,一丁點響動都可能會吵到他,所以周書聞來去的步伐都很小聲。

回來時他特意看了看秋恬,發現他睡得很安穩,還放心了不少。

但很快周書聞就發現了不對勁。

秋恬在出汗。

他出了很多很多汗。

被子枕頭幾乎都被打濕了,周書聞伸手進被子裏摸秋恬的後背,睡衣也是一片濕濡。

秋恬身上冷得一絲溫度都沒有,全然不像在溫暖的屋子裏蓋着厚棉被睡覺的樣子。

這種情況應該是很不舒服了。

周書聞一開始也是這樣的想的,心裏一下子慌了。

可再當他仔細觀察秋恬,或者試圖叫醒他時,卻發現了更離奇的事。

秋恬本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即便身體已經冷到快把關節凍僵的地步,即便因為疼痛而滿頭大汗,秋恬卻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笑容沒有痛楚,眉目安靜寧和,昏暗燈光下瑩白的皮膚宛若沾水的瓷器,美則美矣,毫無生機。

周書聞無論如何都喚不醒他。

鋪天蓋地的恐懼席卷全身,這是一種平靜卻強勢的,令人肝膽俱碎的恐懼。

周書聞根本無法描述那一刻的自己的心情。

他仿佛也在溫暖到讓人脊背冒汗的房間裏,失足跌入寒潭。

三個小時。

整整三個小時,秋恬都維持着這樣的狀态,甚至連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

周書聞守在他身邊的時候一度在想,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秋恬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家鄉嗎?

他會繼續消失,還是靈魂回歸故裏,給他留下一個冰涼的軀殼好讓他日思夜想?

周書聞說不出話,他只覺得荒誕。

生命裏有很重要的東西在流失,卻怎麽也抓不住,甚至無法弄清如何流失,流向哪去的荒誕。

強烈激蕩的情緒下,還夾雜那麽一點點細微的遺憾,綿長地萦繞心間,成為點紅眼眶的導火索。

周書聞呆呆坐着,凝望秋恬的面孔,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就是那道白光穿透窗簾縫隙劈開黑暗的剎那,秋恬醒了。

他不知道周書聞經歷了怎樣絕望的一個晚上,卻只像是睡了一個舒服的覺,醒來還沖周書聞甜甜地笑。

“我該說什麽呢?”

周書聞苦澀的。

他輕輕摸着秋恬的頭發,将每一根濕濡的發絲都撩撥開來,凝視他幹淨的眉眼,仿佛看一次就少一次那樣珍重而不舍。

秋恬看到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裏都溢滿難過,心也跟着酸脹起來。

“到底怎麽了呀?”他擡手摸摸周書聞的眼尾,像是想把裏面的難過都抹掉:“你昨晚沒怎麽睡嗎?”

周書聞搖搖頭,拉下他的手捏在掌心握緊:“沒事……我以為你不舒服呢。”

“沒有啊,”秋恬笑起來,“醒過來之前是有一下下,但現在很好,特別輕松。”

周書聞也跟着彎了彎嘴角,眼底情緒比往常要沉重一些,他于是盡力調整:

“那今天應該有精神玩吧?鄉下上山下坡的可是比城裏要累哦。”

“當然沒問題,”秋恬仰着臉看周書聞,覺得他今天好溫柔好溫柔,不由擡手環住他的脖子:

“你可不可以親親我呀?”

周書聞眉梢動了動,略帶僵硬的脊背松緩下來,眼神幾乎融化成了一灘水,低頭吻上了秋恬的眉心。

·

從城裏去往種有大片麥田的鄉下,開車都得花上三四個小時。

而這一路上秋恬都沒有睡回籠覺。

周書聞不時就稀罕地瞄秋恬一眼。

秋恬還在副駕駛上捧着兩只肉包子啃,身側那道宛如雷達般強烈的目光時不時來一下,時不時來一下。

一開始還能忍,直到那目光落在手裏的包子上時,秋恬忍不了了。

“你是沒吃飽嗎?”

“嗯?”周書聞立馬收回視線,專注平視前方:“我吃飽了啊。”

“那為什麽一直觊觎我的包子?”

“…………這能叫觊觎嗎,不是,我……”

算了,周書聞選擇閉嘴。

他只是覺得太稀奇了,畢竟今天之前秋恬已經很久沒吃過早飯了,雖說和平常起得晚有關系,但這突然好起來的胃口還是讓周書聞吃了一驚。

沒忍住再看了秋恬一眼:“今天精神這麽好嗎乖乖?”

“還行吧。”秋恬啃完最後一口,把垃圾袋仔細收好,抽出濕巾一點點将手指擦幹淨:“畢竟是要去看你最喜歡的麥子了,得表示尊重呀。”

“……”

周書聞搖頭,無奈地笑了。

跨過長橋,穿過鋼筋鐵骨的城市,樓宇逐漸低矮,道路變窄,鄉間盎然的綠意卻越來越多。

周書聞徑直将車開進了一家農戶小院裏,一位皮膚黝黑但笑容親切的大爺招呼的他們。

“來了啊,怎麽樣,路上堵不堵啊?”大爺笑呵呵。

周書聞甩上車門,把秋恬從副駕裏抓出來,“還好,畢竟是周末嘛,出來玩的人多。”

“就是啊,”大爺搭腔,“現在越來越多人周末愛來咱們這玩了。”

一下車秋恬就東瞅瞅西嗅嗅。

周書聞捏他的臉:“找什麽呢?”

“我聞到飯香了。”秋恬認真地。

周書聞和大爺一頓,相視一笑。

午飯兩人吃的大爺家裏的家常菜,有一盤回鍋肉尤其好吃,據說是用大爺家的秘制榨菜炒的,秋恬只用這一道菜就幹完了一大碗白米飯。

農村的碗和周書聞家裏那種又小又斯文最大作用是好看的薄瓷碗完全不同,那是真的使用且能裝的海碗!

就連大爺本人都看愣了,豎起大拇指誇秋恬看着斯斯文文沒想到胃口這麽好。

周書聞也是一臉震撼又忍俊不禁的表情。

秋恬頓時不好意思了,放下碗筷雙腿并在一起:“好像吃得有點多……”

他其實很久沒有吃過這麽多了,之前有段時間胃口甚至一度查到整整兩天粒米未進,今天也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就能吃得下了。

“嗨呀,不多不多,”大爺樂呵呵笑着:“你哥哥給錢了噠,不用擔心吃光我家大米哈。”

秋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周書聞也無聲笑着,摸摸秋恬的頭,手指陷在他微涼柔軟的發絲裏。

初夏的風和春天一樣涼爽潔淨,周書聞忽然不想顧忌天高地廣、不想顧忌院子四周少有遮擋,也不顧對面還坐着一位初次見面的老人。

他就這麽靜靜看了秋恬一會兒,跟随越發強烈的心跳脈搏,俯身親吻秋恬的嘴唇。

大爺那聲天真的“哥哥”随之消失于靜谧的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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