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74章
秋恬暈倒得太過突然。
幾乎是毫無預兆的,周書聞向他揮手,想帶他再去田野那邊看看的瞬間,他很輕地晃了晃。
夕陽熱烈的光輝鋪在他臉上,每一個表情都清晰落進周書聞眼底。
周書聞居然看到他皺起了眉——仿佛被太陽灼傷雙目那樣皺起了眉。
但他原本是不懼怕任何強光的。
全身血液在一瞬間湧上大腦,心跳劇烈撞擊耳膜,周書聞本能地拔腿狂奔起來。
然而秋恬就像風裏搖晃的麥穗一樣,輕飄飄地一顫,跌進了身後翻滾着的金色的海洋裏。
“天吶!怎麽回事啊——”
大爺已經走到田埂深處,回頭一看這場面當即被吓了一大跳。
他跌跌撞撞地向回跑,迎面對上的就是周書聞抱起秋恬走出來,小狗似乎也受到了驚吓,一個勁扒拉着周書聞的褲腿。
“去去去!走開!”大爺拍着小狗屁股把它趕走,張惶地跟着周書聞:“這這這孩子怎麽了?”
“沒事,”周書聞短促道:“有點不舒服。”
“啊?!”大爺驚慌失措。
周書聞步子邁得極大,大爺幹瘦矮小,足足比周書聞低了快一個頭,相當艱難的追趕周書聞的步伐。
往常任何時,候周書聞都是一個相當體貼的人,會根據同行人走路的快慢來調節自己的步速。
但這種體貼往往是不動聲色的,就像大爺和周書聞相處了一下午,帶他在附近四處都走過了,都不知道他的步子原來是這麽地大。
他明明沒有在奔跑,卻讓身後人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
周書聞徑直把秋恬抱回了院子裏,托着秋恬的後背單手打開車門,抱他坐進副駕駛。
大爺氣喘籲籲地趕到,被周書聞寬大的後背擋住,自始至終都沒能看清秋恬的臉色。
“這人一直好好的,咋說暈就暈呢!”
大爺急得搓手,畢竟人是在自家地盤倒下的,萬一真出什麽事他也得惹上麻煩。
周書聞反手将車門合上,不動聲色地擋在窗前:“沒什麽,一點老毛病。”
“他才多大點啊,這麽年輕的孩子能有什麽老毛病?”
“——幹嘛呀,吵什麽呢?”大媽在廚房裏,老遠就感覺院子裏鬧哄哄的,提着鍋鏟走出來。
周書聞去裏屋拿回行李箱放進後備箱裏,對大媽說:“阿姨,我們今天就先回去了。”
“這麽急嗎?”大媽連忙道:“不是說明早才走麽,我這菜都下鍋了!”
大爺用力扯了下老伴的衣袖,示意他小聲。
“出事了!”他黝黑的臉上全是汗珠:“那孩子突然昏了。”
“啊?!”大媽大驚失色:“好端端怎麽突然就……我家飯菜沒問題啊!”
“跟飯菜沒關系。”周書聞說。
他有在極力克制情緒,不讓兩位主人家過于驚慌失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但他忍耐幾乎已經快要到極點。
過于焦慮的心境下,哪怕表面隐藏得再好,恐慌都會通過毛孔蔓延出來。
周書聞漲紅的脖頸,說話時不自覺緊繃出淩厲弧線的下颌一一落進拉大爺渾濁的眼底,讓他心緊跟着顫動起來。
“那我、我們……”
“您不用擔心,”周書聞說:“和誰都沒關系,後續我們自己會處理,您不用再費心了。”
好歹是确認和自家無關了,大爺大媽對視一眼,在忐忑中努力平複心情。
“那趕緊打120吧,”大媽說着,沒忍住往車窗裏探頭:“這孩子……什麽病啊?”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無論她從什麽角度望過去,周書聞的身影都恰好地擋住了一點點,讓她無法看清車窗裏的情況。
“天生的,”周書聞說:“天生的一點……小病。先回去了。”
他沒再多說,勉強扯了扯嘴角,繞身坐進駕駛座,倒車掉頭,徑直開了出去。
大爺大媽亦步亦趨地跟了幾米,最終也只能在夕陽中,忐忑注視那逐漸模糊的車牌。
·
周書聞帶秋恬連夜返回了城裏。
因為拿不準秋恬這次是什麽情況而無比焦急。
一路上他都忍不住往副駕座上瞟,每經過一個服務區都要停下來查看一下秋恬的情況。
但事實相當不可思議。
秋恬似乎是睡着了。
他呼吸均勻,面容寧靜,絲毫看不出任何不适,也并沒有出汗或者流血的跡象,仿佛只是陷入了一段美夢。
周書聞不知道該不該用“睡着”這個詞,但實際情況展現出的就是這樣。
只除了一點。
那就是他無法被喚醒。
和昨晚的狀況一模一樣,秋恬就像是完全沉浸去了另一個世界,而對當下的環境一無所知。
周書聞的心跟着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
這一覺秋恬睡了難以想象的久。
再睜眼時他已經回到了家裏。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和暖色的燈光,加濕器汩汩冒着白煙,窗簾被緊緊合攏,以至于秋恬分辨不出是白天還是黑夜。
“醒了?”有人在他額頭上摸了下。
那不是周書聞的手。
周書聞的手指很長,指骨明顯,接觸皮膚時會有很微妙的幹燥的觸感,那是他習慣性頻繁洗手卻又不愛擦護手霜所留下的,是只屬于他的特征。
但現在這只手卻帶着些許濕意。
秋恬蹙了蹙眉,努力集中精神看去,竟然是潘文生。
他不由怔了一下:“您怎麽……”
“周書聞托我照看你。”潘文生随口道,他永遠都是這樣淡淡的沒有表情的樣子:“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嗎?”
秋恬眼神動了動,沒有立刻回答,撐着床鋪慢慢坐起來,感受身上酸痛僵硬的程度,試探道:“半天?”
潘文生沒應。
“……一晚上?”
潘文生擡眸瞅了他一眼。
秋恬讪讪舔了舔嘴唇:“總不能一整天吧……”
“已經是第四天的下午了。”潘文生嘆了口氣,看着秋恬猛然一驚的神情,搖了搖頭:“也還好吧,至少燒退了不少。”
“……燒?”秋恬茫然地張了張嘴唇。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發燒了,甚至于剛才猜測昏睡的時間也全是基于潘文生的反應。
事實上,就像上幾次睡覺那樣,在他的意識裏,自己不過只是将眼睛短暫地閉上後又睜開而已。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只睡了一小會兒?”潘文生問。
秋恬連忙點頭。
他根本無法接受這短短一瞬就耗過了四天的光陰。
要知道,他其實沒有多少時間能繼續留在這裏了,也不能陪周書聞太久……
對了,周書聞呢?
他下意識張望了一下。
潘文生将他每個表情盡收眼底:“別找了,出門了。”
“這樣啊……”
秋恬頓了頓,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失落。
他整個人已經極度消瘦了,臉頰、脖頸、手臂露出的皮膚接近于透明的蒼白,仿佛下一秒就會在陽光中消散一樣。
這一幕似乎莫名地刺痛了潘文生的眼睛,維持了幾十年的鐵石心腸也不由地軟了些,替周書聞解釋道:
“他請了三天的假,一直陪着你的,不說寸步不離,至少也是衣不解帶。”
秋恬擡起了頭,淺黃色的眼裏又躍動起了光芒。
潘文生撇開視線:“今天是實在有事必須走一趟,說來也是運氣不好,剛出門沒半小時你就醒了。稍微等一等吧,一會兒就回來了。”
秋恬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
潘文生擺擺手,倒了杯溫水遞給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你知道謝我,那你知道自己身體目前是什麽情況嗎?”
秋恬一怔,握着水杯的手指緊了緊。
他沒有回答,低頭緩慢喝着水,氤氲的熱氣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那天晚上回來你就開始發燒。”潘文生無視他的躲避,直截了當。
他一向擅長戳破任何人的僞裝。
“溫度……怎麽說呢,”他笑笑:“人類的體溫計當然是測不出來的,應該也超過你可以承受的極限了。”
“第二天開始嘔血,量不大,但次數頻繁,第三天開始血液顏色很淡了。”潘文生平鋪直敘道。
他話音很低柔,一改往常有些刻薄的語調,面容在暖色燈光下甚至算得上親切。
秋恬白到不能再白的臉色卻一點點慘淡了下去。
潘文生想了想:“我記得不錯的話,周書聞在醫院上班吧,是外科的?”
“神經外科。”秋恬說。
潘文生了然地揚了揚下巴:“給腦子開刀的,高精度手術啊都是,按理說生老病死早就看淡了的……”
他感嘆着:“但你都差點把他吓瘋了。”
這幾天周書聞的模樣在潘文生腦海裏一一閃過,他一動不動坐在床沿盯着秋恬的時候,印象極其深刻。
或許因為那是周書聞保持得最久的姿勢。
也可能是因為,在注視秋恬那漫長的時光裏,潘文生沒有哪怕半秒鐘看透過他在想什麽。
秋恬始終保持着沉默的姿态,一杯水被喝得見了底,他側身,緩緩将玻璃杯放到桌上。
床頭燈光刺透玻璃杯壁,在桌面折射出璀璨的光暈。
“你們的身體裏有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潘文生說:“它能夠保護你們的最低生命體征,至少不讓你們在消亡期到來之前死掉。”
“這是人類一直夢想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擁有的,我們甚至無法窺探到它的一星半點。”
“長久以來,你們自恃這樣的機制而無畏無懼,”他的目光随着玻璃杯中的水光搖晃,而後緩緩轉向秋恬:“但現在你還這麽想嗎?”
他傾身,低啞地:“情況我都說給你聽了,遠遠超出極限的體溫就是最明顯的征兆,別人不懂,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秋恬睫毛狠狠顫了一下。
“崩潰了,”潘文生抵在膝上的手掌握緊:“徹底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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