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75章
風将窗簾吹開了一角。
初夏明亮的陽光透射進來,劃過秋恬慘白的側臉,盈盈映照他閃動着的淺黃瞳孔。
房間裏依舊昏暗,在秋恬昏睡的這些天裏,長久地只留下一盞床頭的小燈。
窗簾遮光力強,那一點點縫隙中透進的自然光不足以照亮整間屋子。
風呼呼吹了一會兒,盤旋而去,鼓起的窗簾癟了下來,屋子裏就又黑得恍如深夜。
秋恬仍然在發燒,萬幸的是,溫度不再像前兩天那樣高得恐怖。
但他的臉色沒有人類高燒時會出現的紅暈,随着溫度的升高,反而愈發蒼白如紙。
潘文生注視着他低垂的臉龐,目光深深的、沉沉的,甚至帶着些許不解的恐慌:
“你現在,難道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嗎?”
秋恬猝然擡頭。
啪嗒!
如同一滴水珠正中眉心,又像是尖韌刺破了最後一道薄薄的屏障。
秋恬渾身戰栗了一下。
直到此時此刻,所有感官才徹底回歸本身,他就像是長久淹沒在海裏,被突然揪出海面的溺水者。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疼痛宛如無孔不入的空氣,兇猛灌入鼻腔、口腔、撕扯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
最先被襲擊的是胃部。
秋恬只覺得一陣猛烈的疼痛在胸腹處炸開,瞬間腦子一片空白。
他彎下腰,劇烈嘔吐起來。
天旋地轉中,捂住口鼻的手指逐漸被洇濕。
·
市郊一所廢棄研究院裏,實驗室還保留着當年的原貌,器械卻煥然一新。
“我靠,什麽意思啊周書聞,你自己搭了個實驗室?”
周書聞瞥一眼東張西望的朋友,淡淡道:“就是換了幾個新的器材,時間緊,環境做不到太好。”
“已經很可以了,所以你是想幹嘛?”
周書聞拎着一個小小的箱子,對上朋友單純且充滿好奇的目光。
這是他大學校友,以前打辯論認識的。
讀研後周書聞走了臨床,他則搞科研去了,現在在市疾病研究中心上班,做血液細胞分析對他們來說就是家常便飯。
“我想請你幫個忙。”周書聞說。
“就這啊,”朋友随手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是有什麽想拿來化驗的東西麽,你們醫院不好做啊?”
周書聞點了點頭:“對。”
“那好說啊,你給我,我帶回我們所裏就行,幹嘛還自己搞一實驗室,有錢也不是這麽燒的啊。”朋友呵呵笑着。
“你們所裏也不能做。”周書聞低聲的:“不能留下任何實質性的記錄。”
他氣壓很低,周身仿佛籠罩着一層堅硬的外殼,和往常的模樣判若兩人。
朋友心裏一驚,扶着椅背就顫巍巍站起來了,緊張地:“不是吧,你別是……”
“不是什麽犯法的事,”周書聞直截了當:“你可以放心。”
朋友這才松了口氣,又大馬金刀坐回去:“可吓死我了,說吧,到底什麽事。”
周書聞提起小箱子,放到兩人中間的圓桌上。
那是一只銀白色的金屬箱子,一般醫院運輸疫苗、血液、生物試劑的時候都會用這種便攜的冷藏箱。
周書聞打開鎖扣,裏面只有一樣東西——一只裝着少許藍色液體的密封試管。
“這是什麽玩意兒?”朋友小心将試管拿起來看了看。
這種藍色液體很特別,外觀有點像某些金屬溶液,但又隐隐散發着些許幽藍色的光。
在他的認知裏,似乎沒有哪種金屬能夠完全達到這樣的顏色。
周書聞看着朋友逐漸皺起的眉頭和明晃晃探究的目光,無聲地嘆了嘆。
他不能說這是某種生物的血液,也沒有必要,畢竟這種“血”和人類觀念裏的“血”無論外觀還是結構都毫無相似之處了。
“你就當是一種不知名液體吧,”周書聞說:“放心,無毒,不存在腐蝕性、放射性,直接接觸也不會傷害人體。”
他緩緩擡眼,對上朋友嚴肅而略顯茫然的目光:
“需要的器材都準備好了,我需要你分析化驗出這種液體的全部詳細成分,對你來說是可以做到的吧?”
“可、可以是可以,”朋友莫名有些卡殼:“但是……”
周書聞站起身,按了按朋友的肩,力道沉重卻克制:“拜托你了。”
·
“呼,呼呼——”
甘興平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正好遇到周書聞從實驗室裏出來。
廢舊的建築空無一人,走廊裏回音很大,顯得甘興平的喘息愈發明顯。
五月的氣溫雖然不算太熱,但跑這麽一大段路還是讓甘興平出了一腦門汗,用袖子不停擦拭額頭和脖頸。
“你,呼……”他咽了咽口水,努力平複呼吸:“你是要做什麽啊?”
周書聞沒有正面回答,遞給甘興平幾張紙,“擦擦吧。”
“謝謝謝謝。”甘興平連忙接過來,臉上堆起笑。
“是潘老師讓你來的嗎?”周書聞問。
“……是,”甘興平搓搓手:“你讓他幫忙看着秋恬,他也讓我幫忙看着你嘛。”
這話說得倒是有來有回的,周書聞輕笑了笑,沒吭聲。
整個廢棄的建築裏,只有實驗室算得上幹淨整潔,他們所處的走廊都還維持着原貌,荒廢破敗,空氣中時而激揚起煙塵。
甘興平從公文包裏翻出兩張A4紙,和周書聞一人一張,墊在牆邊生鏽的椅子上坐下。
他也是個挺神奇的人,永遠随身攜帶這麽一個公文包,看起來撞得鼓鼓囊囊的,連嶄新的A4紙都有,卻不記得多帶一包衛生紙,總是用衣袖來擦汗。
甘興平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有些焦慮地上下搓着,不住往實驗室緊閉的大門處瞅:
“你不會是……”他頓了頓,猶豫地:“不會是想把秋恬的血拿去化驗吧?”
周書聞扭頭。
他面容平靜,已然很好地控制了表情,除了連續熬夜而略微泛起紅血絲的雙眼外,看不出任何情緒。
讓甘興平意外的是,他直接點了點頭,沒有絲毫遮掩。
“是,也不難猜吧。”
“你真的……”甘興平一驚,重重錘了下膝蓋:“唉!”
“怎麽?”
“沒,沒什麽……”他搖了搖頭。
他并沒有阻止周書聞這個行為。
甚至從神情上看,比起埋怨周書聞自作主張對秋恬的血液展開研究,更多的是一種無奈和惋惜。
周書聞眉心動了動,一時難以理解這種表情的含義。
“你……”
他張了張口,剛要出聲,身後卻傳來“砰!”的一聲。
有什麽東西炸開了?
周書聞猛地站起來。
“砰!——”
又是一聲,緊接着是玻璃碎裂的響聲。
在實驗室裏面!
周書聞心裏驟然騰起不好的預感,拔腿奔向實驗室。
手碰到門的瞬間被從裏面推開,朋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把扯掉口罩和護目鏡,彎腰狠狠呸了一聲。
“我靠!”
周書聞揪着他的胳膊讓他站起來,“怎麽回事?”
“還說呢!”朋友嗓門大得吓人,驚慌失措地:“你特麽那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到底怎麽了?”
“炸了!”朋友大吼道:“特麽全炸了!”
周書聞瞳孔猛地一縮,攥着朋友衣服的手指霎時收緊。
朋友将他的手用力掰開,搓着臉重重坐到椅子上。
他并沒有受傷,卻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滿臉都是惶恐。
周書聞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竭力壓下不穩的聲線:“所以……有檢測出什麽嗎?”
“能測得出什麽?啊?”朋友沒好氣的:“東西一放上去就炸了,整個機器全部報廢!樣本丁點沒留下!”
“周書聞啊,”他驚恐地:“你到底在做什麽事?”
周書聞靜默了良久。
他就站在原處,站在走廊和樓梯交接的地方,一步都沒有挪動過。
初夏午後的陽光總是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照在周書聞臉上卻顯出一種異樣的冰冷。
過了很久,或許是幾分鐘,也可能有十幾分鐘了,他才緩慢地動了動身體,看向朋友慌張無措的臉。
“今天辛苦你了,”他輕聲說,“這件事對你不會有任何影響,還請你不要再告訴別人。”
其實他也不在乎會不會被說出去了。
樣本無法被檢測,任何接觸到一點的器械都會随着那學血液一起報廢、消失,本身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就像二維生物難以窺探到三維世界一樣,人類也不可能通過現有手段對秋恬達成任何了解,哪怕只是微末的一星半點。
一股深切的寒意從腳底而起,經由脊背,蔓延至周書聞全身。
他感到身後的人緩緩靠近了,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
“你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對嗎?”周書聞說。
甘興平沒有出聲,來到周書聞身邊,和他一起注視着那位研究院離去的身影。
末了,點了點頭。
“怎麽不阻止我?”
“老師說的,”甘興平低下頭:“沒這個必要。”
“為什麽?”周書聞轉過頭,漆黑的瞳孔裏滿是疲憊。
“你總要,總要親自試過,才會明白什麽真正意義上的絕對禁止,”甘興平回望他。
按理說他的年齡幾乎可以做周書聞父親了,眼中卻沒有絲毫長者對于晚輩的慈愛。
他只是一個旁觀者,在恒定不變的位置上觀測過一切後,也只能發出來自旁觀者的惋惜。
“是永遠不可能被靠近和探測的。”他輕聲道。
周書聞就這麽一直看着他,他說不準那是一種怎樣的神情,只覺既尖銳又空茫,讓他難以忍受,不得不瞥開視線。
良久,周書聞點點頭。
他仿佛已經消化完畢了,全然理解并接受,并未如想象中那樣被荒誕的事實折磨到崩潰。
“其實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突然開口。
甘興平投去溫和的目光。
周書聞徑直将話題扯回了事件的開端:
“你們怎麽知道秋恬是秋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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