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變故
第03章 變故
進卧室時,夏蕾第一眼看到了床頭櫃上擺着的一堆藥物,空盒散落,綠色,藍色,空了的藥袋子,以及桌上的幹涸的中藥液體。
徐瑤躺在床上,見到她的第一反應是坐起來,倉促拿過一旁的針織帽戴上。但饒是如此,夏蕾仍是看到了她掉光了頭發的腦袋,頓在了原地。
徐瑤臉尴尬地笑了兩聲:“怎麽來之前沒提前說一聲?我這兒也沒拾掇拾掇,怪不體面的。”
她戴好帽子,這才拉了拉夏蕾的手:“過來坐,我好久沒見你了。”
夏蕾問:“你頭發怎麽……”
“胃癌晚期了,”徐瑤淺笑,“做化療頭發得都剃了,看上去怪醜。”
夏蕾腦袋嗡的一聲:“胃癌?你——”
徐瑤似乎并不願多談病情:“最近過得好嗎?”
夏蕾坐在床邊怔怔地看着徐瑤,好半天才回過神,說:“挺好的。”
她原本預備好的寒暄成了一腔無用詞。夏蕾拿起床頭的藥盒。上頭寫着華蟾素膠囊,盒身上用圓珠筆寫的“早2晚2”有些掉色了:“你這病……多久了?”
“兩年前查出來的了,當時醫生說還有半年活頭,這不也熬到過年了,沒事啊,”徐瑤輕聲,“回來之後也沒跟你們說,主要日子過得不體面,怕叫你們看了笑話。”
夏蕾問:“怎麽沒在醫院好好治療?”
徐瑤只說:“太貴了。”
夏蕾低頭,直到徐瑤指腹揩了揩她的臉頰,夏蕾才擡起頭。
“都兩個孩子的媽了,還愛哭呢。”徐瑤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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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蕾倉促地擦了下眼淚,搖搖頭。
先前嫁到濱城的時候,她人生地不熟,唯一的朋友就是同樣剛結婚不久的徐瑤,從菜價到奶粉錢,從很青澀稚拙的少女到如今,家長裏短,徐瑤總會幫襯着她。
四年前離開時,徐瑤曾向她告別過,只說是去外頭做生意,卻未曾想再見時會是這幅模樣。
徐瑤聽着外頭的動靜:“平野也來了嗎?”
夏蕾吸吸鼻子,啞聲:“來了。”
“他是不是快高考了?”
“才高一。”
“我都過糊塗了。”
“逐星呢?”夏蕾問,“在哪裏上學?”
“在這兒的一所盲校學校,剛辦了轉學。”徐瑤神情黯然。
夏蕾沉默了會兒,問:“他眼睛怎麽了?”
“就那回過年的時候,他磕了一跤,莫名其妙就開始起燒。當時燒得不厲害,就沒去醫院,想着捂捂汗就好了,”徐瑤低聲,“誰知道……第二天他就看不見了。我跟他爸帶他在津城治了三年,他怪我沒及時送醫院,我怪他只知道工作,不知道關注孩子,吵來吵去幹脆就離了。”
盡管夏蕾努力讓這段對話不充斥着同情,但似乎徐瑤的悲慘如同夏日裏突來的暴雨,無論行到哪裏,總會有雨水潲進來。老天爺要把痛苦都彙聚在一人身上,連點空隙都不肯留。
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說:“那你現在……一個人帶逐星啊。”
“他聽話,我不費勁,”徐瑤說,“平野呢,現在還皮嗎?”
“皮呢,”夏蕾指了指額頭,“額頭上那個小疤還在呢。你還記得吧,之前他非得耍着玩兒,摔出一臉血,你給送去醫院,他還賴你家吃了頓餃子。”
徐瑤笑了起來:“記得,記得。”
這是七年前的舊事了。是荊玥出生的那個冬夜,家裏只留了荊平野一人。他貪玩,大晚上遛出去,樓道燈那時壞了,荊平野一股腦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最後額頭磕在樓梯凸起的鏽釘處。徐瑤下樓燒紙時聽見哭聲,見他血流了一臉,吓得連忙抱着送去了醫院。
笑着笑着,徐瑤突然捂住了肚子。
夏蕾愣了下,慌張道:“你哪裏不舒服?”
“沒事,沒事,”徐瑤蒼白着臉勉強笑道,“我吃個藥就好。”
她拿過一旁的布洛芬,紙杯裏的水已經冷卻,徐瑤就水吞下去了一把膠囊。好一會兒臉色才逐漸緩過來,可仍是掩不住的疲憊,徐瑤喘着粗氣,看了眼時間:“都這個點了,小孩得睡覺了吧。我送送你們。”
“那我……”夏蕾道,“明天再來看你。”
徐瑤站起來時幾乎站不穩,搖搖晃晃的,她扶着夏蕾的胳膊,離開時忽然叫了聲“夏姐“,夏蕾回頭望過去,看見徐瑤一雙泛着水光的眼睛:“其實死不死的,我挺看得開的。但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逐星,你說,他爸爸不在,我爹媽也離開了,等我一走,誰來照看他呀……”
夏蕾眼眶發酸:“好好治療,別瞎說,會好的。”
這話說得誰也不信,可還是要講的。那點水光到底沒有掉下來,徐瑤點點頭,開門送他們離開。
回去的樓梯上,荊平野問:“徐阿姨病了嗎?”
夏蕾并沒有回答,只是揉了揉他的頭發。
在同死亡楚河漢界遙望的十六歲,荊平野只朦胧感知到其中的概念,他看着夏蕾明顯流過淚的眼睛,到底沒有再問。
·
雖然應逐星說過“可以來找我玩”這樣的話,但之後荊平野并沒有再上過四樓。短暫的見面難以消除四年的隔閡,他和應逐星沒有話題可講。
不過有一回晚上去超市的時候,荊平野偶然碰到了應逐星。
他在拄着盲杖下樓,棍子啪嗒先試探着敲到下一層,嘴唇動着,似乎在數數,走得十分緩慢。荊平野下意識打了聲招呼,應逐星望向聲源,神情中透露出些不自在,他笑了笑:“小野。”
“你去哪裏?”荊平野問,“我去超市。”
應逐星說:“我去買瓶醬油。”
剛好順路,荊平野于是幹脆和他一起去。走出單元樓的時候,荊平野忽然發現應逐星竟然個子比自己要高半個頭。上回只顧着尴尬,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荊平野沒忍住問道:“你一米八幾了?”
“很久沒量過了,”應逐星說,“應該沒有你高。”
兩米的荊平野心虛:“……”
“的确,”他眼尖地看見路上有個可樂罐,敏捷地飛踢到一邊,罐身落到一邊草地上,只發出細微的聲音,應逐星安全通過這段路後,荊平野才說,“你得多喝牛奶。”
超市就在小區樓下,很快便到了,荊平野輕車熟路地拿了兩包酸條糖,走到櫃臺結賬。
老板正在王者峽谷鏖戰,戰況激烈,他飛快擡了一下頭:“兩塊。”
兩張綠毛票子扔到櫃臺上,荊平野拆了酸條糖扔進嘴裏,酸得直皺眉,邊嚼邊往裏走,看見應逐星正在飲料區順着一瓶瓶摸過去。骨節分明的一雙手,右手無名指下的一點小痣随着動作搖晃。
“那是米醋,”荊平野随手給他拿了一瓶醬油,“什麽牌子都行吧?”
應逐星點點頭,接過醬油瓶卻沒動彈
荊平野奇怪道:“走呀,去結賬。”
“你先走吧,”應逐星輕聲,“我還想再逛逛。”
荊平野沒有反應過來,迷茫道:“這兒沒什麽好逛的。”
應逐星沉默了會兒,連個像樣的借口都沒有找出來,在安靜中,荊平野後知後覺意識到,應逐星似乎并不想碰見他,他有點尴尬地撓了下頭,“哦”了一聲,欲言又止,最後也只說:“那我走了,你回去的時候慢點。”
應逐星點點頭。
之後再碰見應逐星,荊平野就不再主動打招呼了,頂多好奇地跟一段路,腳步輕輕地,以免叫他察覺,但更多時候壓根就見不着人。
正月初六,送窮鬼,濱城下了一場暴雪,洋洋灑灑落了兩天。
公路因低溫結冰,開車實在不穩當,于是包子鋪關門歇業了兩天。荊平野領着荊玥下去玩雪,黑豆趴地上嗅氣味,愣是沒找到自己尿過的痕跡,只好将就在一棵樹旁卸貨。
荊玥拉着他的衣擺,仰着頭說:“哥哥,堆雪人。”
“說兩句好話,”荊平野傲氣道,“不然不堆。”
“你眼睛大大的,好帥,又高又帥,”荊玥絞盡腦汁地思考着,眉頭皺起來,不自覺地咬手,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好又重複了遍,“你是全世界最帥的哥哥。”
荊平野重重嘆了口氣:“不合格!”
荊玥嘴巴一癟,眼眶迅速紅起來,一聲“媽”剛要出口,荊平野便手急眼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媽媽媽媽,就知道喊媽媽。就堆一個,不許哭。”
荊玥喜笑顏開:“哥哥真好。”
堆雪人是個凍手的事,在周圍的一人一狗只會幫倒忙的情況下尤為如此,在第三回黑豆推翻雪球之後,荊平野終于奮起,狠狠拍了黑豆兩巴掌,剛要蹲下繼續堆,荊玥忽然拉了拉他的衣服:“哥哥。”
荊平野沒回頭:“嗯?”
“後面有人一直站在那兒。”
荊平野下意識回過頭去,然而身後的樓道口卻是空空蕩蕩,并沒有人影。他沒當回事,只當荊玥忽悠他,于是揪了一下她的雙馬尾:“小壞蛋!”
第二天,暴雪才停止。雪足足沒到膝蓋處,踩上去嘎吱嘎吱響,社區鋤雪的人幹了一下午才完工。不過他們堆的雪人還幸存,在草地裏巋然不動。
荊平野從窗外看,很滿意道:“藝術品。”
“別扯,”荊川彈了下他的腦殼,“胳膊都裝歪了。”
荊平野抗議:“那是荊玥弄的!”
晚飯還是餃子。不知道吃了幾天了,荊平野覺得自己的胃已經長成了餃子的形狀。荊玥早早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待開飯,兩只手各拿一根筷子,端上來一道菜就“哇”一聲。
電視機放着中央六臺的紀錄片當背景音。
“不是還沒到元宵節嗎?”荊平野看着端上來的湯圓。
夏蕾道:“我自己捏的,先練練手。”
碗裏的湯圓的确形狀凹凸不平,大小不一。但荊玥很饞甜口,不挑,湯圓剛端上來就往嘴裏咬,不出意料地燙到了舌頭,眼裏攢了一泡淚水,含混不清地叫:“媽媽……”
“給你急的,”荊川把準備好的涼水喂了過去,“慢點吃。”
荊平野嘲笑地舀起一勺湯圓,慢悠悠地吹了吹,咬開,很小心地吞了進去,是黑芝麻餡的,他故意顯擺道:“看到了沒有?這樣吃。”
夏蕾笑起來:“就你會吃。”
外頭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荊平野剛吃完一盤餃子,突然聽見黑豆叫了一聲。
它很焦躁地在門口打轉,又沖着門外叫了兩嗓子。荊川訓斥道:“安靜點黑豆!”
沒有用,黑豆只靜了兩秒,再次沖門外叫。夏蕾站起身:“可能外頭有人,我去看看。”
荊平野心裏忽然湧出一股難以言說的不安,他下意識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挺直身板看着他媽走到門口處,趴貓眼上往外看了一眼,緊接着拉開了門,黑豆從門縫裏溜了出去。
“小蕾,”荊川也起身往門口去,“誰啊?”
電視機的聲音過于吵鬧,但在這種熱鬧聲裏,荊平野依舊清晰捕捉到了門外傳來的沉重落地聲。夏蕾的聲音遙遙傳來,如同一記悶雷砸在所有人耳朵裏:“徐姐,徐姐……荊川,你快出來!”
“好好吃飯,不許亂跑。”荊平野按了下荊玥的肩膀,連忙跑出去。
然而乍一到門口,他硬生生止住了腳步,驚駭地睜大了眼睛。昏暗不清的狹窄樓道口,應逐星跪在地上,盲杖摔落一邊,徐瑤躺在他的懷裏,身體抽搐,嘴裏吐着鮮血,紅豔豔地沾濕一大片衣服,已然陷入昏迷之中。
應逐星哽咽着說:“救救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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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