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見
第02章 再見
應逐星眼睛瞎了。
這句話信息量極大,荊平野一時大腦過載,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回家後,荊川看到他的神情,調侃道:“怎麽遛狗還遛出心事了?”
荊平野低頭解開狗繩,黑豆竄到食盆那兒開始舔水。
夏蕾說:“估計是想着開學,覺得生不如死了。”
客廳裏只有他爸媽,荊玥屋門關着,估計在裏面捯饬貼畫的,她最近喜歡買本子,貼得五花八門,但不許人批判,吃完飯就要去玩。
荊平野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今天看的是遼寧衛視的春晚,可喜可賀,終于不再重複CCTV總臺春晚,但荊平野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他扒了個砂糖橘,到底沒忍住,說:“我剛出門碰見常珂了。”
“他是不是高三了?”荊川随口道,“要高考了啊。”
“他跟我說,應逐星眼睛瞎了。”
話音落下,整個客廳陷入沉默裏,只剩電視機還在吵鬧,夏蕾剛扒好的瓜子都沒扔嘴裏去,驚訝道:“瞎了?怎麽弄的?”
荊川道:“別聽人胡謅扒扯,萬一叫人家聽到了得生氣。”
荊平野着急道:“真的!常珂跟我說他都看到應逐星拿着盲杖了!”
“怎麽會呢?”夏蕾半晌才出聲,她慢慢扒着瓜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荊平野看着春晚裏的明星,忽然想起應逐星的眼睛——一雙烏黑如墨,明亮而純真的眼睛。
他起身:“我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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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天,荊平野特地上了四樓。
四年前,402的門口空空蕩蕩,裏頭的人像憑空蒸發掉,沒有帶走的只有一張印着“出入平安”的紅色地墊。如今門旁擺了個橙黃色的鞋架子,上頭放了三雙鞋,兩雙白色的板鞋,一雙女式運動鞋。
真的回來了。
荊平野糾結半天,剛要敲門,身後卻突然傳來中年男人厚實的嗓音,常珂的爸爸笑呵呵道:“平野,來找小珂玩的嗎?正好一塊吃午飯,來!”
“我……”荊平野臉通紅,“我家裏做飯了。”
常珂他爸攬着他肩膀往上走:“不礙事,他媽今天做排骨,吃兩塊再走!”
于是荊平野不得不跟着上樓坐着聊了半天,硬生生塞了兩塊排骨,等到飯點才找理由逃了下來。
年假過了,荊平野他爸媽便開工了。倆人在市裏開了一家包子鋪,生意尚且算興旺,只是早起貪黑,白日裏見不着人。
或許是開工第一天,人不多,晚上回來得早。剛吃完飯,荊平野正準備去遛狗,就聽見夏蕾說:“讓你爸去遛狗,你跟我出門一趟。”
“上哪兒去?”荊平野看到他媽懷裏抱着的一盆草莓,“咱家發財了啊,買這麽多草莓——“
“問東問西的,”夏蕾捏了顆草莓丢進他嘴裏,“跟着走就得了。”
荊平野心滿意足,聽話地穿鞋,跟着夏蕾出門。
老舊小區樓的感應燈很遲鈍,得跺幾次腳才能亮,樓道裏還有亂扔的可樂罐,腳步聲在樓梯間很清晰地回響,夏蕾往上走着,荊平野問:“媽,上去找誰啊?”
“找你徐阿姨,”夏蕾道,“走快點。”
徐阿姨——荊平野愣了下,倏地想起應逐星的媽媽姓徐。他的第一反應是想跑,但已經走到四樓,荊平野進退維谷,只能眼睜睜看着夏蕾擡手敲響了402的房門。
沒有反應。
夏蕾不厭其煩地敲了第二回。
“會不會不在家啊?”荊平野道,“要不回去吧。”
話音剛落,門內傳來很明顯的“嗒嗒”聲,緊接着,清潤幹淨的嗓音隔着門傳來。
“誰?”
荊平野一瞬間挺直了脊背,如臨大敵的模樣。
夏蕾道:“逐星嗎?是我,小夏阿姨,我來看看你跟你媽媽。”
門內的人停頓了下,緊接着門打開,露出裏面人的身影。
時隔四年,荊平野再度見到了應逐星。
在昏黃色的樓道燈裏,應逐星穿着單薄的白色毛衣,寬松的灰色長褲,面如冠玉的白淨模樣,比起四年前變化很大,長開了,個子也拔高了,手裏握着一根碳纖維的銀白色盲杖。
荊平野下意識看向他的眼睛。
毫無焦距地落在前方,沒什麽神采。
“你跟媽媽吃完晚飯了嗎,不打擾吧?”夏蕾也看向應逐星的眼睛,頓了下,又繼續道,“方便進去坐坐嗎?我們剛好帶了點新鮮的草莓一塊嘗嘗。”
應逐星敏銳地察覺到“我們”的字眼:“不打擾,小野也來了嗎?”
那聲“小野”像一顆石頭,猝不及防地落進荊平野心裏的湖泊,發出四年之後泛着波紋的清脆聲響,他張了張嘴,居然連如何回應都不知道,只說:“……啊。”
應逐星點點頭,側身讓他們進來。
一進門就能聞到很濃重的中藥氣味,熏得人頭疼。家裏雜亂,黑色垃圾袋堆在門口,餐桌上的碗筷也還沒有收拾,白色燈光慘淡地籠着。
房屋格局倒是同之前一樣,并不陌生。先前荊平野經常留在應逐星家裏,徐阿姨會給他們做糖醋裏脊,晚上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玩到深夜,等興奮勁過了才睡。
他剛坐到沙發上,就聽見夏蕾問:“你爸媽呢?”
應逐星頓了下,只說:“我媽在卧室休息的。”
裏頭忽然傳來女人疲憊的聲音,隔着門聽不太仔細:“誰來了?”
“平野,你先跟逐星一塊吃點草莓,聊聊天,”夏蕾把草莓盆放下,對應逐星說,“我去看看你媽媽。”
別留我一個人啊!荊平野瞪大眼,在心裏喊,帶我一塊!
但夏蕾顯然沒有聽到他的心語,頭也不回地進了卧室。
應逐星把手裏的盲杖靠着沙發放好,低頭摸索着靠手,坐到了對面的沙發上。
客廳裏安安靜靜,只剩他跟應逐星,一時誰也沒有出聲。
從五歲到十二歲,他們都是最好的朋友,然而四年不見,錯過了彼此骨骼與性格天翻地覆的青春期,荊平野也無法确認彼此相交點的具體位置,從而不敢貿然越過界限,只能尴尬地坐在那裏,突然他轉念一想:
他眼睛又看不見,我有什麽好尴尬的?
這個念頭忽的冒出來後,荊平野陡然放松下來,擡起頭毫無顧忌地打量着應逐星,試探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應逐星毫無反應。
一點都看不見嗎?
應逐星忽然擡眼,視線虛虛落在荊平野的身側,出聲打破了沉默:“好久不見。”
好俗套的開頭話,但荊平野無法像以前那樣随意嘲笑他,只好也重複道:“好久不見。”
“你……”應逐星斟酌着用語,“還在上學嗎?”
荊平野點點頭,在意識到他看不見後,又“嗯”了聲:“快高二了。”
應逐星低聲:“好快。”
聊完兩句,兩人之間再次陷入無話可講的沉默裏,荊平野索性吃起了草莓,剛吃兩顆,就聽見應逐星問:“你現在長到一米九了嗎?”
荊平野愣了下。
這句話是他三年級的時候講的,起因是有一個六年級的傻大個叫他小豆丁,荊平野生悶氣,于是應逐星不得不安慰了他一路,快回家的時候,荊平野突然發誓:“我一定要長到一米九!”
為此,他連喝了一個月的學生奶,恨不得一路飛長。然而現在十六歲了,荊平野也只是一米七五的個子,連一米八都沒碰到。
這句年幼時候說過的大話,忽然在此時重新被提起,好像連帶着這幾年的陌生都消散了,距離縮近許多。荊平野“哼”了聲:“都兩米了。”
應逐星笑了起來:“真的假的?”
“你自己看——”荊平野脫口道,又戛然而止,聲音小了很多,“對不起啊。”
應逐星搖搖頭。
“你的眼睛……”荊平野忍不住問,“怎麽看不見了?”
“不知道,有天早上起床就看不見了,可能是睡太晚了,也有可能是命不好,”應逐星居然還在笑,說得輕飄飄的,想來是不想多聊,于是岔開了話題,“你現在在哪裏上學?”
荊平野識趣地沒有再問:“濱城一中。”
“真好,一中我記得重本率很高,”應逐星像是替他高興,他看向荊平野聲音的源處,眼睛彎着笑,“我在這邊的一所特殊教育學校,叫‘紫荊’,離一中不遠,你有空……方便的話,可以來找我玩。”
特殊教育學校?
荊平野沒有聽說過,他只知道,應逐星還沒離開的時候,他的成績優良,是很聰明的小孩。如果按正常的軌跡發展,應逐星應該和他一樣,進入濱城最好的高中就讀,他們照樣可以一起上學放學。
荊平野嘴唇動了動:“……行。”
其實他有許多話想問,比如你四年前突然離開是因為眼睛嗎,比如為什麽離開不告訴我一聲,再比如……你還把我當好哥們嗎?
然而話還沒出口,卧室門便打開了。荊平野連忙站了起來,在看到徐阿姨時明顯愣住,直到夏蕾咳嗽提醒,他才回過神來,叫了聲“徐阿姨”。
“平野也來了啊,長這麽好看了,”徐瑤站在夏蕾的身側,笑着說,“和逐星聊得正開心呢,倆孩子……”
其實方才荊平野幾乎沒有認出徐阿姨來。在印象裏,四樓的徐阿姨長得很是漂亮,性格也溫柔,經常給他糖果和雪餅吃。與如今戴着一頂深藍色的針織帽、臉色蠟黃、面頰凹陷的模樣全然不同,像是換了個人。
行将就木。
荊平野無端想起課本裏學過的成語。
夏蕾:“你跟逐星早點休息吧,天也不早了。”
“我這也沒做什麽好吃的招待你們……”徐瑤歉疚道,“下回來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做頓好的。哎,你們還帶了草莓過來,太破費了。”
“小孩愛吃,不破費,”夏蕾頓了下,輕聲說,“你好好休養。”
應逐星站在一側,垂在褲子兩側的手指細微地攏了下。聽見腳步聲響起,他這才拿着盲杖慢慢跟了過去,夏蕾和他媽媽的話喧雜,只有仔細聽,他才能聽得見荊平野跺亮樓道感應燈的腳步聲。
“不用送了,我們走了,”夏蕾說,“平野,跟徐阿姨說再見。”
他聽見荊平野的聲音,很明亮清脆,說了句“再見”。
應逐星沒有吭聲,他低着頭,在所有人都沒有察覺的角落,用嘴形很輕地也說了句“再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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