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錄音
第22章 錄音
聽到這句話時,應逐星耳朵裏嗡鳴,以至于聽不清李瑩的話,大腦一片空白,他聽見自己說“我馬上到”。
挂斷電話後,應逐星在路邊想攔一輛出租車,但由于下雪,連出租車也稀少,應逐星向前傾斜着身體,招手,喊了幾聲“有車嗎”,然而車流的喇叭聲,路過行人的喧鬧與這座城市的嘈雜混合在一起,每一個車輛都沒有停下,呼嘯而過,應逐星孤立無援地揮着手,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晚一分鐘,意味着他見到徐瑤最後一面的幾率就小一分。
“你要叫出租車嗎?”忽然身旁傳來女聲,“我有車,可以載你一程。”
應逐星手腳凍得僵硬,聲音也發抖:“我想去利群醫院,麻煩你。”
車子在路邊停着,那人敲了下車門,應逐星循聲上車,聞見了車裏的馬鞭草的香氣。這是位年輕的女士,車子一路飛快地開至醫院,女士連錢也沒有收,甚至主動替他打開右側車門。
“南邊是正門,”她說,“快去吧。”
應逐星倉促下車,忘記自己有沒有說聲謝謝,盲杖發出頻率很高的敲擊聲,路上摔了一回,應逐星爬起來。
後來想起時,這段記憶如同斷裂,許多細枝末節無法填充,應逐星忘記自己疼不疼,他只是在本能的驅使下進醫院、按電梯、上樓。
李瑩見到應逐星時,他棉服上有雪水,臉色很蒼白。聽到正在手術的消息後,手術中的紅色光影照射在應逐星的臉上,将他釘在原地。
“先坐一會兒,”李瑩扶着他的胳膊,帶到候診椅處,“要喝點水嗎?”
應逐星擡起頭,那雙盲眼沒有焦距,如同死水:“我想進去看看我媽。”
李瑩遲疑道:“我去問問。”她前去找醫護人員,半分鐘後,李瑩帶着應逐星去更換無菌服。應逐星進入手術室,他聞見了很濃的血腥氣味,想起方才李瑩所說的話。
“她突然又吐血,我們都以為跟前兩天一樣,吐一會兒就停了,結果心跳驟停。”
流那麽多血,一定是很疼的。應逐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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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髒複蘇和除顫仍在進行,應逐星聽到了徐瑤微弱的呼吸聲,李瑩将徐瑤的手放進他的手裏,應逐星站在那裏,忽然感受到徐瑤的手指動了動,一旁醫生喊道“有心跳了,有心跳了”,應逐星抖着聲音,幾乎站不住,他蹲下來,額頭抵着徐瑤的手背,叫了聲媽媽。
他聽見徐瑤很輕很輕的聲音,一縷煙塵似的蕩進他耳朵裏。
然而并沒有奇跡的發生,徐瑤的心跳再度消失。
搶救時間持續十分鐘,三月的最後一天,徐瑤宣告死亡。
她最後遺留的話是:“別難過,好好生活。”只有七個字。
手指殘留溫熱,應逐星蹭了一下她的手背,渾渾噩噩地站起身,離開手術室。脫下無菌服,李瑩将紅色的圍巾還給他時,應逐星忽然想:
我沒有媽媽了。
“其實你媽媽走的時候沒有很痛苦。今天上午的時候,旁邊小學來表演節目,她和一個小女孩聊得很開心,那個小女孩還給他跳了舞,”李瑩看着應逐星,忽然于心不忍,最後只說,“她還有留給你的東西,我等會兒拿給你……節哀順變。”
應逐星抱着圍巾,點點頭,李瑩離開後,他坐在候診長椅上,臉埋在圍巾裏,裏面仍殘留着一點荊平野的溫度,應逐星哭了。
一會兒,李瑩将徐瑤的遺物交給他,放在一口米白色的布袋裏。應逐星沒有打開,徒勞地攥着。右手的痣在冷清的燈光下,如同一道貫穿心髒的彈孔。
之後是機械通用的流程,去簽字,結清費用,一張死亡證明的單薄紙張。有人向他推薦喪葬一條龍服務,竭力證明便捷與省力。這種語言對于應逐星而言陌生而晦澀,他只是聽,一言不發。
夏蕾和荊川趕到醫院時是晚上七點,應逐星仍坐在那裏,燈光落在身上,說不上來的孤單。
夏蕾坐到應逐星的身邊,看到死亡證明後沒有說話,許久吐了口氣,輕聲問應逐星:“吃飯了沒有?”
“吃了,”應逐星說,“下午小野做了蛋炒飯。”
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了,只是嗓子很啞。
荊川去和醫院人員交涉後續事宜,夏蕾接了杯溫水,塞進了應逐星手裏。水汽蒸騰進眼睛裏,帶來酸澀的感覺。
那些諸如“節哀”、“不要難過”的話,夏蕾說不出口,她都做不到的事情,一個十六歲的小孩又怎麽完成。
而應逐星只是坐在那裏,或許因為宣告死亡時已經哭了一會兒,現在他并沒有強烈的悲哀與難過,感官如同停止運作,只是覺得很累。
“學校那邊的話,你把你們班主任的電話給我,我給你請個假。之後的事情我跟你叔叔幫你處理,你不用操心,”夏蕾頓了下, 問,“你媽媽有選好的地方嗎?”
這自然指的是墓地選址。
應逐星:“之前她和我說過,她想要海葬。”
濱城邊際有一片海,幼時的夏天,父母都會帶他來海邊,提着塑料桶撿貝殼和小螃蟹。波光粼粼,他低頭看見自己滿腳泥沙,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在進入臨終關懷醫院的第三天,徐瑤就提出,未來死亡之後,她想海葬。前半生為孩子忙碌,後半生為疾病困擾。然而海水漂流不息,她也可以到處去看看,自由自在的。
夏蕾眼眶泛紅:“行,知道了。”
之後幾天,應逐星學着處理徐瑤去世後的相關事宜。社會中的一切都有其秩序與流程,對他而言轟然坍塌的死亡,對旁人而言只是稀松平常。
包子鋪關了兩天的門,騰出時間來處理這些事情。應逐星眼睛看不見,如果單憑自己,很多事情都難以處理妥當。
沒有舉辦追悼會,只有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
第三天,應逐星親手将骨灰撒入濱海。海風的氣息撲面而來,應逐星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荊川邊開車邊問:“我聽醫院裏的人說,你媽媽給你留了遺物,打開看過了沒有?”
應逐星搖搖頭:“還沒看。”
“回去看看吧,”夏蕾看見他眼下的烏青,道,“然後好好睡一覺,這兩天你都沒怎麽休息。”
應逐星“嗯”了聲,說:“謝謝叔叔阿姨。”之後就一直頭靠着玻璃窗,什麽都沒再說了。
這幾天,應逐星表現得都很平靜,超乎同齡人的理智,在遺體告別儀式上,他圍着條紅圍巾,保持安靜緘默。人在面對至親離世時,難過悲傷都是不可避免的情緒,嚎啕大哭也再正常不過,所以夏蕾不免擔心應逐星的狀态,但也無法勸他看開。
“看開”需要時間,而不是話語。
晚上,應逐星回到家。他感到疲憊,閉上眼睛卻又很清醒。坐了很久之後,應逐星找出了徐瑤遺留下來的布袋,第一次打開了它。
之前之所以沒有打開,是出于一種自我欺騙。
好像他不打開,徐瑤就沒有離開一樣。
布袋上起了毛球,是之前裝錢的布袋。上面有醫院裏酒精的氣味,應逐星拉開鎖鏈,摸到裏面一共有三樣東西:金屬質感的長方形物體,耳機,以及一個本子。
應逐星拿着第一件物品,手指摸索着找到開關。應該是一個MP4,插入耳機後,應逐星聽着指示打開了裏面的錄音文件。一共兩條。
【錄音片段一】
“逐星,我是媽媽。”
“這幾天,我總覺得自己的日子大概到了。看電視劇上,人要離開的時候,總要留下點什麽。但我握不住筆,你的眼睛也看不見,我就讓小李幫我在商場買了個帶錄音功能的MP4,想着念給你聽。但這錄音一打開,我有點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了,可能說得亂,你別嫌棄媽媽啰嗦。
前兩天你夏阿姨來看我,我問了你的情況,她說你很乖,很很懂事。雖然你夏阿姨一家願意收留你,但你也要記得在旁人家裏,手腳要勤快,說話也要中聽,聽到大人動筷子了自己再吃。畢竟不是在自己家,凡事都要更懂事一點。
另外,離回春還有段時間,要記得多穿衣服,夏天也不要貪涼快吃太多冰糕,不要在運動之後喝冰水,身體會遭不住。我記得平野會做飯,你多跟他學,少去外面吃,我看新聞說好多都不幹淨。
這個袋子裏有一張存折,裏面有10萬的餘額,這是一年前我跟你爸爸離婚的時候,他留下來的財産。我知道你怨恨他,但這筆錢你還是要留下,一來,寄居在他人家裏,白吃白喝總是不好;二來,你上學也需要用錢。家裏的東西,那些家具啊什麽的,都可以賣掉。錢要用在刀刃上,你是個懂事、聰明的孩子,其實我不需要教你太多,你一定明白。(中斷)”
【錄音片段二】
“剛才不小心按到停止鍵了,我都不懂,讓小李幫我看的(笑)。搗鼓搗鼓又打開一份,其實話說到這兒,好像已經足夠了,但還是想再聊一點。
這幾天,我一直會想起你小時候,想起你第一次學會叫‘媽媽’的樣子,笨笨的,像嘴裏咬着奶嘴,說得很含糊,但我當時一聽就哭了,我想,老天爺,這輩子讓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好。
但是這個願望這樣簡單,也沒能實現。或許真和你爸爸說的一樣,在你起燒的那晚,我直接把你送去醫院,你的眼睛會好好的,是媽媽的錯。但你沒怨過我,你一直在好好學習,我知道你想讓我放心,但媽媽還是拖累你了。
我老是想,如果我這個病晚得幾年,你可能就不會被媽媽影響了,你會在津城四中好好念書,而不是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成績一落千丈。津城的老師說你的眼睛注定不适合在普高,但我知道你是可以的,只是我耽誤了你,媽媽很對不起你。
我很擔心自己離開後,你會過得不好,擔心你離開後,傷心沒人安慰,也沒人曉得你的吃飯愛吃什麽。
但是逐星,一切苦難都有盡頭,等媽媽離開後,媽媽希望你振作,活得輕盈一點,可以自由選擇你想要的生活,無論如何,媽媽都會為你高興。
未來要常來濱海見見媽媽,媽媽的骨灰沉在其中,說不定會成為飛在你肩頭的海鷗,或者迎面吹來的海風。你也要相信,媽媽會在另一個世界保佑你,平安、喜樂、順遂,你盡管放心大步向前走。
媽媽愛你。”
【作者有話說】
有變故才有成長!明天暫時不更,因為後面兩章還沒有修完啊啊。球球海星,在贊賞那裏可以送!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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