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住
第1章 入住
下高鐵時,季薄雨被潮濕的空氣撲了滿臉。
她在月臺上站定,吸了吸鼻子,吸進去一口水霧似的,像一只玩心很重的幼崽。
季懷心看她一臉新奇地聞聞嗅嗅,帶着笑意問:“濕嗎?”
她點點頭:“濕。”
坐上車,司機師傅口音很重,打開導航,和她們聊天。
季懷心很久沒說方言,和師傅聊了一會兒,方言也從生澀變得熟悉。
季薄雨聽得懂。
她不會說,只安靜地聽,順手打開了車窗。
外面飄着細雨。
她把視線投向霧蒙蒙的天空。
南下一段距離,再加上下雨,天變得很低,仿佛俯下了身。
雨霧甩落一些進車內,像要親到她,溫溫柔柔的,濕潮。
伴着越劇和方言,路程中愈發安靜。
看夠了雨,季薄雨升起車窗,撫平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小冷。
下車後,她和媽媽撐傘,在西湖區一處別墅區下了車。
面前的社區綠化相當好,十分幽綠。
保安亭旁,大棵的香樟樹探出頭,像在歡迎。
“媽,這裏樹好多。”
“是,這邊就是這樣,喜歡嗎?”
“喜歡,綠綠的,很安靜,很舒服。”
社區門口,有人在薄雨中站着,沒有打傘。
見她們下車,她快步過來,說:“姐!哎喲,這就是小雨吧?這麽大啦?”
季懷心笑着把季薄雨往她那邊一推,說:“可不是嗎?小雨,叫乾媽。”
季薄雨眨了眨眼:“乾媽。”
林青親親熱熱地瞧着季薄雨:“小嘴真甜,看這長的,和你真像真好看,兩個眼珠子黑咕隆咚的——”
季懷心無奈地打斷她:“那麽久沒見,還是這樣兒,看看你這都是什麽形容詞,別把小孩子帶壞了。”
林青:“你好意思說我呢,和北方人結婚,兒化音都學出精髓了。”
季懷心:“別提了。沒都沒了。”
林青:“我可沒多提,我這叫追根溯源。”
季懷心把傘向她那邊遞了遞,沒轍得直搖頭。
兩個人鬥着嘴進了家,在路上互通消息。
季薄雨走在季懷心身旁,默默聽着。
去年年初,她爸醉酒,突發心梗去世,季懷心一個人撫養季薄雨。
明面上,季懷心有一份設計工作,似乎綽綽有餘。
可今年年初,季懷心被裁員了。
按理說有積蓄,也還能撐一段時間,但家裏的情況有點難弄。
先不說那個一百平的房子貸款沒還完,只說馬上上高三的季薄雨。
她成績一般,一對一的補習,課時費實在很高。高三時間緊、任務重,她媽媽看在眼裏,着急在心裏。
季懷心一向未雨綢缪,打了無數通電話,直到聯系上自己這個神龍不見首尾的好朋友,才算有了眉目。
幼時她們關系最好,互相關照。
這些年各自結了婚,才聯絡變少。
林青如今身家過億,在杭州也算過得不錯,一看季懷心出了事,滿口都是讓她們來自己這邊住。
不必有歸期,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快來吧。
季懷心做好決斷,找好退路,把家裏房子賣掉,東西扔的扔、寄走的寄走。
她還完銀行貸款,還剩下不少,按定期存了銀行。
接着,給季薄雨辦了退學,帶着季薄雨,來投奔了林青。
季懷心:“說到這,我還沒問呢,你這麽多錢,哪來的?”
林青:“說來話長,從我前夫那裏分的呗,再加上我也小賺了一筆。”
季懷心:“他怎麽願意?你不是說他很極端嗎?”
林青:“我們婚前明明說好了,結了婚之後我生孩子,無論是女是男,都只要一個,然後就生了微微嘛。”
微微?
季薄雨有些好奇。
來之前沒聽媽媽說乾媽家也有個孩子。
聽話裏的意思,也是個女孩。
和自己同齡嗎?
季懷心:“他想要男孩。”
林青:“嗯,微微那時候還小,他可能覺得不着急,後來微微大了,大概看見別人家二胎了,跟要殺了我似的要二胎。”
季懷心:“他家裏人也想要?”
林青:“可不嗎,蛇鼠一窩。我呸,我就不生,一個微微就夠了,他根本就不照顧微微,還想要第二個?死去吧他。我一看他這樣,馬不停蹄帶着微微跟他離婚了。”
季懷心滿眼心疼:“你受苦了。離得好,怎麽離的?”
林青:“他在外邊跟別人生了一個,他媽爸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季懷心倒抽一口氣:“怎麽猜到的?”
林青:“奶粉味。當誰沒喂過孩子似的,買的還是當初給微微買的那款奶粉,我都氣笑了。”
季懷心:“……”
林青磨了磨自己的指甲,仿佛這段經歷和她指甲上粘的灰一樣,一彈,就飛走了。
林青:“之後我找私家偵探,又找了個律師團隊,把他出軌的證據收集好。什麽親子鑒定、事實婚姻,還要提防他轉移婚內財産。反正花了好幾年時間,才讓他淨身出戶。後來開庭,他一半多財産法院都判給了我,我就有錢了呗。”
季懷心比了個大拇指。
林青嘆了口氣:“輕女重男是智商發育不全的表現,早離早好。和他離婚之後,不僅我發財了,連微微的躁郁症都好了不少,是件好事。”
季懷心啊了一聲。
她不是想審判林青,而是因為自己也是媽媽,自然知道自家孩子患病是什麽滋味。
季懷心問:“躁郁症?這能治好嗎?”
林青:“醫生說有治癒的可能,但我不是微微,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陪她。她最近兩年好得多了,到處旅游挺有幫助的,也要注意周圍的環境……幾句說不清楚。”
她說完,想起自己這個上班族好友根本沒時間出門,怕她覺得自己在炫耀,連忙住了口。
季懷心倒是沒想那麽多,這點季薄雨完全遺傳的她:“這麽多年聯系上了也不着家,原來是為了微微。”
林青哼哼兩聲:“我家姑娘就是我的命,這幾年她好了點我才有時間恢複社交。這不是正巧你打電話來,我就把你接來了嗎。”
說話間,三人已經到了別墅門口。
別墅三層,配色內斂,樹木掩映。
明明身在社區,走入,卻像誤入了山林。
在門口的智能指紋鎖上,林青把季懷心和季薄雨的指紋錄進去,然後帶她們踩着灰色步石,穿過別墅院子,向屋內走去。
院子裏放着耐曬耐淋雨的戶外桌椅,還有兩個纏繞着樹藤的木秋千。
季薄雨眼睛亮了一亮,不自覺落後了半步。
季懷心注意到了,及時拉回她,向前走,叮囑了一句:“別玩了,第一次來別人家要有禮貌,先進屋。”
林青:“喜歡就坐,乾媽太喜歡那個木秋千,我給坐的都滑溜了。”
季薄雨笑得眯起眼睛。
林青誇她說:“這小孩兒眼睛大,笑起來真喜慶。”
她的比喻還是那麽奇異。
邊說,邊進了屋。
陰天,外加下雨,屋子裏更加暗沉。
林青走進屋裏,打開了燈。
亮燈剎那,經過設計師精心設計的燈光全部亮起,照得大理石地面金碧輝煌、正對門口的階梯宛如登基。
金光閃閃,全是錢的味道。
季薄雨家只是普通家庭,偶爾還稍微拮據,遠沒有到這麽富的地步。
她駐足原地,黑亮的眸子四處打量,寫滿了好奇,看得很專注。
這就是以後要住的地方了。
好大,好漂亮。
樓梯盡頭,二樓拐角,一盞燈忽閃忽閃。
兩秒後,它滅了。
那塊區域也随之暗下去。
林青:“咦,怎麽壞了,我給物業電工打個電話讓人來修一下,你們先把背包放下歇歇。王媽!你在嗎!”
“在,在。”
遠遠傳來一聲回應。╩
一個面相慈祥的中年婦女走到大廳。
她手上還在滴水,身上帶着股蔥姜的味道,說:“我剛才正腌肉呢,林女士,這兩位是?”
林青:“這是我親姐妹!還有我姐妹的女兒,以後就在咱們這兒住下了。”
季懷心聽她這麽說,很高興,近日愁雲連綿的眉頭總算出霁。
於是季薄雨也很高興。
林青給季懷心和季薄雨介紹。
“這是王媽,說是月嫂,其實在我這工作十年了,人沒得說。懷心,小雨,你們喜歡吃什麽就告訴王媽。”
季薄雨點點頭。
林青問:“王媽,微微醒了嗎?”
“醒了,醒了,剛來了趟廚房,說中午要吃莴筍,就又回去了。”王媽回答完,轉向季懷心,問,“您二位有什麽想吃的?”
季懷心:“我們倆都不挑食。小雨喜歡吃蝦仁,有蝦仁就好。”
王媽:“好嘞,那我多做點蝦仁,早上廚房剛到的新鮮青蝦。”
王媽回了廚房,端出來幾杯溫水,又回去了。
林青吩咐她們坐下,和季懷心聊了一會兒過去,興高采烈地又說:“我帶你們去看看房間?你們娘倆睡一個屋還是分開睡?”
季懷心:“一起睡。”
季薄雨:“分開睡。”
林青一聽季懷心語氣,就知道她想什麽,翻了個白眼:“怕占我家兩個房間啊?這房子八個卧室沒人住,晚上我都怕鬧鬼,你還跟我客氣上了。”
又朝季薄雨一笑:“小雨,來,跟乾媽走,乾媽帶你挑個大房間!”
說着,樓梯上方傳來一點動靜。
是腳步聲。
幾個人齊齊看去。
看形狀,是個人。
林青:“是微微呀,下來啦?”
“……嗯。媽媽。”
說話的那個人站在樓梯頂端,應了一聲,沒再向下走。
她的聲調很舒服。
慢慢的,不疾不徐。
接着,向林青的方向轉了一下頭。
似乎在問……
這兩人,是誰?
林青:“這是我比親姐妹還親的姐妹,你乾媽,還有小妹妹。”
“啊……嗯。”
季薄雨能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眼神沒有喜惡,只是單純的打量。
像走在野外,一只吃飽之後遇見人類的貓科動物,姿态很放松。
因為這裏是她的領地。
季薄雨放下手中的溫水,回視。
叫“微微”的女孩身量很高,站在那塊壞了燈的區域。
她穿着寬松的兩件套睡衣,頭發剛剛過耳朵,似乎剛從被窩裏起來,日系短發略微淩亂,很少年氣。
但細看,就看不到什麽了。
因為燈壞了。
面容與神色,在梅雨季的陰天裏模糊不清。
林青見她半晌沒喊人,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這孩子脾氣有點古怪,不過這樣我也很喜歡,麻煩你們多多擔待。”
季懷心:“哪的話,這有一個外人嗎?再說了,小雨外向,她叫了就行了。小雨,叫人。”
說着,拍了拍她。
季薄雨點頭示意,喊:“姐姐。”
樓梯上的人似乎笑了一下,這下稍微大聲了點。
她的音調很磁性,發聲位置有點低低的。
說了句,嗯。
而後,她像剛反應過來似的,說。
“乾媽,您好,我叫林知微,您可以叫我微微。我剛剛吃了碳酸锂,見效快,頭有點暈,沒反應過來。”
解釋了為什麽剛才沒叫人。
季懷心笑着應了。
“哎,微微,你不舒服就不用來見我們了,以後經常見面,不在乎這一句兩句的。”
“謝謝乾媽。”
她們對話途中,季薄雨有些走神。
倒沒有別的原因。
林知微的聲音太好聽了,以至於她一直在想,要是自己有手機就好了,可以錄下來聽。
符合她心意的聲音很少見,林知微的聲音還自帶韻律,很舒适,很催眠。
高中生活好苦。
需要好聽的聲音才能睡着。
注意到季薄雨怔忪的神色,林知微輕笑了一下,說。
“要來我這裏嗎?”
季薄雨沒反應過來:“……嗯?”
她聽到了剛剛三人的對話。
可能是為了表示友好,也可能是單純有了些興趣,這少年說。
“我帶你看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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