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蘭茵

第01章 蘭茵

阮靈真從會議廳出來才發現外面下雪了。

南臨今冬的雪姍姍來遲,卡點一般落在陽歷年的最後一天。

會議中心暖氣開得很足,內外溫差,致使走廊的玻璃窗凝結了一半水汽。

朦胧薄霧向上攀升,唯餘一半清明的窗景是鉛灰天幕下漸深的暮色,以及在暮色中放肆飛揚的白雪。

她擡頭看了看窗外的飛雪,又看了看腕間的手表。

快要五點半。

想起梁恪說今晚帶她去個家中長輩的暖壽宴,晚高峰遇上惡劣天氣,進城的高速口怕是堵得不行,她不确定他還能不能如期過來。

思忖片刻,決定給他打個電話,問需不需要她先去,到目的地再碰面,免得他擠峰來接她。

正欲去休息室取随身物品,一抹身影從會議廳的側門探出頭來,視線捕捉到她後,笑得眉眼彎彎,“靈真姐,你都已經出來啦,我還去裏面找你呢。”

說着,從側門走出來,将手中的大衣和包遞來,開口道:“佩然姐先回公司了。”

語罷,又壓低嗓音,神色留有餘懼,“佩然姐今天生了好大的氣,岑露都被罵哭了,剛要不是林楠她們攔着,佩然姐怕是當場要把岑露給退回蒂星去。”

阮靈真接過大衣穿好,笑看面前的小姑娘上演一部“變臉”大戲。

方圓瞧她一眼,神色又自得起來,“還好你來救場了,不然佩然姐可能得把會議中心的桌子給掀了。”

阮靈真今天其實是來救場的,這會兒她本該在休假。

沈佩然說要好好慰勞一下她這個從公司創立到現在,一路陪她披荊斬棘的好戰友,十分豪氣地給她批了半月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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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拎包離開辦公室,到接到對方的求救電話,滿打滿算一個小時零三分鐘。

她剛進家門,鞋都還沒來得及脫,就又折返回來。

今天的一場中俄新能源汽車公司并購會議,本是安排岑露去做翻譯的。

小姑娘年中剛被蒂星推優來元初,許是沒接過大型活動,有些緊張,前一晚約了朋友喝酒,早上起來嗓子不舒服,想着休息一下能好,不料出門時又受了涼,到了中午症狀加重,是一點話都說不出來了。

可能是不想錯過這次機會,也可能是怕沈佩然生氣,就一直瞞着,臨到會議開始前一小時,各種方法都試盡了,也才讓嗓子恢複基本的說話功能,但遠達不到同聲傳譯的标準。

最終實在瞞不下去了,才說出來。

結果當然是不僅進不了傳譯箱,也沒逃得了沈佩然的一頓怒火。

阮靈真笑了笑,摘下脖子上的翻譯官證。

方圓是剛來公司兩個月的實習生,輪的第一個帶教就是阮靈真,小姑娘開玩笑稱她為“大師父”。

“你可別給我出這個岔子,大師父擔不起這個責。”

方圓聞言立刻豎起三指起誓:“絕對不會。”

阮靈真将翻譯證遞給她,“我就不回公司了,外面雪下得挺大,你回去時路上小心點,這兩天也多關照一下岑露的情緒。”

方圓接過她手裏的翻譯官證,點點頭,她和岑露是員工宿舍同屋的室友。

後又倏地像是想起什麽,“佩然姐今晚不是訂了跨年飯嗎?你不去嗎?”

阮靈真輕笑:“你覺得她今天還有心情吃跨年飯?”

沈佩然這性子,平日裏是個三好領導,但只要是涉及專業業務出錯,那就等于觸了她“逆鱗”。

方圓努努嘴,想想也是,下午佩然姐氣成那樣,應該是沒心情吃這頓飯了。

她看了看窗外的飛雪,又不想錯過如此“良辰”,“那你和我們一起吧,我和林楠約了好久去吃南都老街新開的那家打邊爐,今天剛好,再叫上岑露,下雪天和火鍋不要太配哎!”

阮靈真看着姑娘閃亮亮的眼睛,搖頭拒絕,“要和朋友去參加家宴,你們去吧。”

方圓心下了然,想起自己師父那個開卡宴的帥氣男友,心領神會地比了“ok”的手勢。

-

和方圓告別,阮靈真獨自下樓,去地下車庫拿她事先準備好,放在後備箱的賀禮。

一盒雙聽精裝的開園猴魁以及素問齋的應季養生食匣。

循矩且不易出錯。

取好賀禮,拿出手機打算給梁恪打個電話,剛點開通訊錄,“梁恪”二字就随着電話鈴聲的乍起出現在屏幕中央。

她接了起來,對面清朗男聲響起:“靈真,我快到會議中心了,你結束了嗎?”

阮靈真提着賀禮,随手鎖好車,“結束了,我在停車場拿東西,馬上出來。”

梁恪聞言阻止:“外面雪挺大,怪冷的,你別跑了,我直接開去地庫,你在哪個區?”

阮靈真四下看了看,給了準确的地點。

不一會兒,一輛黑色SUV從入口處拐進來,梁恪降下車窗,看向站路側的阮靈真,勾唇一笑,對她偏了偏頭,示意她上車。

阮靈真笑着走過去,将賀禮放進後備箱,繞至副駕開門上車。

梁恪這幾天在鄰市出差,公司臨近上市,忙到腳打後腦勺,今天還是從會議桌上匆匆趕回來的。

他歪頭看一眼副駕上正在扣安全帶的阮靈真,“怎麽好像瘦了?”

阮靈真聞言,看他一眼,“才一個禮拜,我這瘦的也太快了吧。”

梁恪笑起來,承認自己是在找話,啓動車子離開地下停車場,看眼她放在腿上的包,“沈佩然給你休假了?”

阮靈真拿着手機,按照她這些年的慣例,複盤今日傳譯過程中對幾句古言典句的翻譯是否到位,順便再琢磨一下還有沒有更準确的翻譯方式。

她低低應了聲:“嗯。”

梁恪默了幾秒,才又接着道:“失眠還沒好?”

阮靈真從今年年初就開始被失眠困擾,起初只是入睡時間變長,從一小時到兩三個小時不等。

後來進階發展,開始變成四五個小時,最後直接變成一整宿合不了眼。

期間中西醫看了不少,吃了藥,總算能安睡幾小時,但只要藥一停就又開始失眠。

各類助眠手段都試了,見效甚微。

這也是沈佩然給她休假的主要原因,還戲說:“元初還沒熬上市呢,你可別中途出什麽意外,那我可虧大了。”

最終本着她多活一日,就能被多“壓榨”一份價值的資本家宗旨,給她批了半月的假。

不說還好,這麽一說阮靈真忽然覺得一側的腦袋又隐隐作痛起來。

長時間的睡眠不足,讓她經常偏頭痛,曾一度嚴重到需要吃止痛藥的地步。

她放下手機,靠上椅背,阖起雙眼,揉了揉額角,“沒有,這段時間還好,還算能睡着兩三個小時,午休也能眯上一會兒。”

雖然入睡時間依舊很長,但也算有改善。

梁恪皺了皺眉,“再換個醫生看看,實在不行就繼續吃藥,你這一直睡不好身體遲早吃不消。”

阮靈真應:“打算找時間再去看看中醫。”

之前去看中醫,吃藥是一方面,生活作息也是一方面,但她一忙起來根本沒辦法嚴格按照養生作息來休作。

家裏長輩看她吃西藥也跟着急,都勸她找個有經驗的老中醫瞧瞧。

阮靈真的爺爺奶奶是忠實的“養身學”粉絲,深層次點兒來說也可以稱作“國學粉”。

沒事喝喝茶,練練太極,八段錦、五禽戲這些也都是駕輕就熟,中醫中藥更是日常保健之必需。

阮靈真說他倆再鑽研鑽研可以直接座診號脈了。

二老退休前是航天大學的教授,很具自知之明地擺擺手,“你要是讓我倆去說說流體力學,那能說個三天三夜,這看診號脈可不行,術業有專攻。”

梁恪不太信中醫,但見阮靈真眉眼間的疲憊,便也沒說什麽。

阮靈真捏捏眉心,忽然覺得車中香薰的味道有些陌生,随口問了句:“你換香薰了?”

梁恪鐘愛木質香調,車載香薰一直用的是一款北歐老品牌的經典愈創木精油香。

今天味道忽然變了。

是與木質香基調完全背馳的花果調,酸甜莓果夾雜着清新蘭香。

讓人聯想起的不是職場精英,而是青春洋溢的靈動少女。

完全不是梁恪的風格。

梁恪聞言微頓,答道:“Kari買的,之前的用完了,她剛好去商場,讓她幫忙随便帶了一瓶。”

說完松弛一笑,“我不太講究這個,怎麽,不喜歡這個味道?那我回頭換了。”

Kari是跟在梁恪身邊六年的助理,三十歲,已婚有一女,是一位雷厲風行的金牌特助。

阮靈真搖搖頭,額角的裂痛感開始明顯,她結束聊天,繼續閉目養神。

不知是不是這兩天連着高強度的工作終于讓亢奮的神經感知到了疲倦,阮靈真在途中淺淺眯着了一會兒。

再醒來時車子正在下高架,先前市中心現代都市化的高樓大廈皆轉變成了白牆黛瓦式的江南建築。

阮靈真的視線在窗外景色停留片刻,開口問:“到城南了?”

南臨是正統江南地界,古鎮建築并不稀奇,但水鄉之貌保存較為完整的只有城南這一片。

梁恪點頭,随後思考半晌,理了理人際關系,才又解釋道:“我外婆是這邊人,今天暖壽的是我外婆最小的姨媽。”

阮靈真點了點頭,她和梁恪自幼相識,但也只有彼此父母熟識,對各自其餘背景好像都知之甚少。

互相之間不會聊,也不會想起來要提。

他們太熟悉了,熟悉到貌似不需要再對彼此過多探索。

甚至連當初兩人在一起都是“順其自然”,冥冥之中就該這樣的發展進程。

-

下了高架,在主路行駛了陣就拐入了古鎮。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還在下。

車子在古石鋪的路面一路輕微颠簸着前行,駛過一座河上小拱橋,一座栗柱灰磚式的園林建築入了眼。

雪夜明燈。

門前已經停了不少車,梁恪開過去見沒了空位,索性直接打了方向盤,拐進了旁側的一扇小拱門。

拐彎間隙小,轉向便打得猛了些,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清晰異響。

門後是塊後宅的小空地,幾株臘梅傲寒綻放,婆娑樹影下停了輛黑色的奔馳GLE。

阮靈真看了一眼,和院外衆多百萬起步的豪車比起來,這輛倒顯得低調了許多。

車子剛停穩,一個穿着黑色制服的老伯迎了上來。

梁恪降下車窗,笑着喚了聲:“雲叔。”

車外夜色濃如稠墨,來人借着後院昏暗的燈火細瞧了一眼,才辨出來,“阿恪,我說是誰呢,這車子開得這樣狠的,怕是也沒幾人了。”

說完笑了兩聲,偏頭瞧了眼車裏,打趣似的開口:“女朋友嗎?”

梁恪點頭,而後轉頭向阮靈真介紹,“這是雲叔。”

阮靈真颔首,跟着喊了聲:“雲叔。”

雲叔連忙應了聲,笑道:“快進去吧,都來了,就差你了,今兒連阿珩這個慣例晚來的都到了。”

梁恪跟着笑,開門下車,對着不遠處夜色中的GLE擡擡下巴,“看見了。”

阮靈真也開車門打算下車,低頭看路的餘光忽然瞥見車門儲物格裏掉了支鋼筆。

她俯身去撿。

一支月光白的派克墨水筆。

不是梁恪的。

更确切地說這支筆的主人應該是個女生。

她偏頭看一眼放在車前的香薰玻璃瓶。

淺粉色的瓶體,瓶頸處墜有一只銀色金屬蝴蝶結。

瓶身貼的标簽是個很符合香調的名字:Sweet heart

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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