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雁與心期

雁與心期

餐畢,兩位宮主沒有發話,上官淺也很識趣,既未急着告退,更未亂開口搭話。

直等到宮遠徵大搖大擺,比原主更自然地去尋屋外的仆從進來收拾碗筷,她才立起身,朝剩下的男子半蹲,叉手行了禮。

轉身的剎那,卻被宮尚角喚住。

他餐食用得不算多,除了粥以外的菜肴更只是每道嘗了一口,少有夾第二筷的。如果真是初次見面,她一定會以為這是不合胃口的表現。

宮二先生慢條斯理地擦拭完唇角,眼中并無餍足之色,語聲偏低:“這滿桌的菜,除藥膳外……是一開始,就只為遠徵弟弟做的嗎?”

那雙黑如點漆的眸子裏,擯棄慣有的淩厲與鋒銳,含着探尋,也隐約劃過絲好整以暇的玩味。

恭謹而立的白衫少女與他對視片刻,長睫落了下去,微微偏首,玉容似是因緊張而略漲紅:“……不是。”

以那片緋雲為始,盛年男子銳利的視線順着她光潔的雙臂而下……只見十指芊芊,重疊于小腹處,楊柳細腰間依舊挂着木牌。

在宮門之內,這也算是落選的新娘們表明身份的一種方式,但……木牌,實在稱不上是值得誇耀之事。

倒有許多持玉牌的少女,在長老院的喜聞樂見之下,近日也常常出現在角宮附近,連遠徵都說曾聞女客們的嬉笑聲。

他太久沒有開口,唯獨鷹隼般銳利的視線自上而下的不斷打量,讓上官淺原本平穩的心跳也愈發怦然。

——宮尚角當然是個危險的人。

即使她确定自己此番并未露出任何馬腳,也在這樣的逼視下感到不安起來。若對方繼續追問,要如何掌控好應答時的界限?

“原本,宮門內細作未除,執刃之位亦有待商榷,我并無婚娶之意……”宮二站起身,墨色錦衣修身而更顯挺拔,同樣繡有金線的黑靴步步靠近,直到在她面前站定。

上官淺怔住,擡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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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眸露出淡淡的迷惘之色。

“但近日長老院已決定,根據牌質安排婚事,若新娘實無意願,宮門便會備下厚禮,護送其回原籍。”

出乎意料的,他突然換了話頭。

“看得出上官姑娘并無嫁給前少主與……代執刃的打算。但、配予那些俗人愚夫,未免太過委屈。”意有所指。

“角公子說笑了,小女豈敢有此自作主張之心。”上官淺盈盈低首,語氣卻與姿态不同,并無畏怯之意:“在家遵從父母之命,而今便聽從宮門吩咐。”

抿起的唇瓣似蜷縮的花苞,好像打定主意不願承認落下口柄,也不願虛與委蛇。

——這樣反而生動鮮活許多。

淡漠的黑眸凝視着,不易察覺地流露出幾絲笑意,他微微俯身,低眸斂目……因近在咫尺,縱然極是低聲,卻清晰可聞:

“那麽,便由我做這個主。”

*

大殿之上,宮遠徵抱臂而立。

不知是否也知曉自己德不配位,卻還是不甘,宮子羽鑽了空子繼承執刃後,居然主動表示要去參加試煉。

宮遠徵對此表示不屑。

并衷心祝願他別回來了。

“遠徵弟弟可是有什麽事情嗎?”恰好幾位長老都在,大約他們也是不大信服自己的能力,雖不能大喇喇助其作弊,卻反複地提醒小心。

宮子羽心中一哂。

既覺得好笑,又有點唏噓……曾經的自己,确實太不像話。好在,他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對身邊人也愈加溫和。

但宮三顯然不領這份情。

他很有兄弟愛,但全給了宮二。

“不許這麽喊我!”少年別扭地抖了抖身子,深感被惡寒到,顧忌着長老們沒有把話說得更重,只是語氣透着不耐煩:“我哥讓我來轉告長老,說他改主意了。”

月長老眨了眨眼:“哦?是哪件事?”

聞言,宮遠徵一時竟有些愣住:“有兩件事?”

花長老笑了,微微點頭:“是有兩件事,一件事有關執刃之位,一件嘛,有關尚角的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這回在主座的宮子羽也喃喃出聲,有些疑惑地複述道。

“你一早便說心悅雲姑娘,自然不知。”雪長老好心解釋道:“選親本是為前少主而設。但之前提議好事成雙,尚角先前斷然推拒,道近年宮門事務繁重,無意娶妻……”

“執刃一事,我們已有論斷,等宮子羽進入後山試煉,看結果再議。”月長老眼中帶笑,略帶促狹:“倒是選親一事,現在莫非回心轉意了麽?”

宮三琢磨着這明明都是他哥的人生大事。執刃是他哥做,新娘也該任他哥選……

不過,哥哥既看不上,則另說。

但他就是來傳話的,懶得理,午膳時間都快到了,早點回角宮陪哥用飯才是正理。

“我哥沒細說,想來自有思量,稍後大約會親自相告。只是關于指派落選新娘一事,讓把上官淺姑娘留下。”少年放下手臂,恭敬地朝幾個長老行禮。

簡短語罷,便轉身告退。

聞言,宮子羽的神情微微一變。

他有點苦惱:難道這一世,上官淺以退為進,依舊讓尚角哥哥落入情網之中?就算無鋒讨不到什麽便宜,兩敗俱傷也是難捱。

“遠徵弟弟。”年輕的執刃站了起來,語聲清朗:“這是否有些突然?尚角哥哥,竟突然喜歡上了個落選的……木牌新娘嗎?”

按照他們一直以來互看不順眼的關系來講,這句話簡直處處戳雷點。

果然,宮遠徵回過頭,很克制但又非常不客氣地白他一眼,冷嘲道:“上官淺可比你選的新娘漂亮多了,還做得一手好菜。”

“我沒留意過上官姑娘的容貌身姿!”宮子羽幾乎條件反射似地強調,旋即意識到——阿雲并不在身邊。

“……”宮遠徵沉默了。

宮子羽顯然也哽了一下,但不知出于怎樣的堅持,還又補充強調道:“雲姑娘不但人美,手藝也很好,會做許多可口的點心。”

“……”幾位長老也沉默了。

年輕真好。

花長老輕咳了兩聲,調解道:“好了,我們都知道了,回去告訴角公子,不會将上官姑娘送出宮門的。”

雪長老也轉過頭看向宮子羽,微笑道:“執刃與未來夫人感情甚篤,角宮也将迎來女主人,宮門血脈一直薄弱,如今我倒也放心……”

“長老,您恐怕弄錯了。”眉目間猶帶絲稚氣的少年突然開口,忍不住打斷道:“……我哥沒說要娶上官姑娘。”

“那這‘留下’,是何意啊?”

幾位長老皆露出茫然之色。

“……我也快及冠了。”從來神氣又傲氣的少年郎側了側臉,幹巴巴地說道:“我哥最關心我,自然是——”為我留的。

最後四個字,比起說出口,因其低不可聞,更似悶在腹中。

說完,似乎覺得自己紅了臉的模樣被對頭瞧見,很沒面子,又色厲內荏地放下狠話:

“我預備成年立即去參加試煉,宮子羽,你可別到時還卡在第一關!”

而後匆匆而去,背影簡直像落荒而逃,發辮上的小鈴铛晃動着,卻沒主人的心跳更厲害。

新執刃驚訝地瞪大了雙眸。

*

房間布置得很用心。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宮二先生主管外務,一批批的珍寶財務源源不斷送入宮門,又兼積威甚重,只需吩咐下去,下人又豈敢不盡心竭力呢?

摸着熟悉的粉裳,上官淺垂眸,深感無趣地想:在這些俗物方面,他倒當真不曾虧待她一星半點。

她已在角宮住下好幾日,深居簡出,除了在廚間熬些滋補的粥品和方便墊饑的點心,很少走動,且再未如同那日一般做過滿桌,更只令婢女或小厮呈上。

宮遠徵來看過她兩回。

第一回問:“怎麽不做菜了?”

彼時她正在揉面,緩聲道見宮二先生并不喜雞魚葷食,問了下人才知原來主人習慣茹素,倒不敢再獻醜了……粥卻是易克化的,呈上去應不至于再令其不喜。

宮三覺得她想得甚有道理,也算用心,哥哥沒退回來,應該還能入口。便也沒多說什麽,在廚房裏轉了轉,最後咬着塊剛烤好的綠豆酥走了,也不嫌燙。

第二回大抵只是順路。

彼時他從角宮外側走進,遠遠的,隔着曲折的廊橋瞥見一抹粉衣,很嬌俏的色調,竟讓他有點想象不出她轉過身來會是什麽樣子。

腳步聲重了幾分,也沒引起半分注意,忽有少年清朗高聲:“那湖裏——有什麽可瞧的啊?”這麽入迷。

待少女循聲回望,微微轉過了身,便見少年已三兩步跨進了亭中,挑眉時聲音又高了些許:“問你話呢。”

除了面對長輩和兄長,他講話似乎總是那麽不客氣。即使不是逼問,也自帶着股盛氣淩人。

“無甚好看,天氣冷了,池中的墨鯉也不大愛動了……”少女語聲柔和,盈盈杏眸似一泓清泉,很能消弭火氣。

何況宮三壓根兒沒什麽氣——據說宮子羽這個廢物還卡在第一關,簡直笑死人了,他立即來将這笑話說給哥哥聽。

“……只是哄哄眼睛而已。”她最終道。

眸光沉靜,說完便恢複緘默的姿态。

“哦。”宮遠徵點點頭,複瞧了眼少女這身打扮與神情,不知怎麽的,講樂子的興致都少了幾分。頓了頓,又問她:“你怎麽不來醫館看書了?”

“角公子……似不喜人來人往。”她只停頓了一下,好像沒有半點為難:“我每日閑暇便曬曬日光,觀賞游魚,侍弄些花草……也頗惬意的。”

“……花草?”他皺了眉頭,回憶這一路上,好像也沒見角宮內有什麽明顯變化,但還是提醒道:“我哥不喜歡宮內花草繁多,譬如羽宮裏遍種蘭花……尤其若是五顏六色的、太紮眼了!”

“只是……讓婢女送了個盆景過來。”仿佛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有些不安,她抿了抿唇瓣,小心翼翼道:“在自己房裏種……也不行麽?”

“那沒事。”少年連忙說:“我哥又不會去你房裏,定礙不着他的眼。”

上官淺“嗯”了一聲,神情怏怏。

有點兒像他們初見的那天晚上。

頓了頓,瞧着她急切下微紅的眼眶,年輕的徵宮宮主啓唇,有點兒笨拙地寬慰道:“或者,你來徵宮吧,我宮內也有不少奇花異草,保準你見了驚到合不攏嘴……出雲重蓮,聽說過沒有?花苞已結。”

少女搖了搖頭,又點點頭,陷入思索,似乎成功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像……幼時曾在某本醫術上見過:可活死人、肉白骨,是傳說中的靈藥……莫非還真有嗎?”

“不錯,想看嗎?”他得意地問道。

他覺着,上官淺要麽是眨巴這這雙漂亮的眼睛點點頭,要麽是咬着唇瓣以一些扭扭捏捏的理由推辭。

如果是前者,他就偏偏不帶她。

如果是後者,拉也要拉她去看。

但粉衫少女卻微微笑起來,她清亮的杏眸間還蒙着層水光,潋滟如波,這就襯得這抹笑愈加鮮明。

她語聲輕淺,明明是深秋臨冬,卻似春風拂面:“如果徵公子真的培育出了這奇花,花開之時,想來便會送來角宮給兄長,我到時再看,豈不見證了它最美的時刻?”

自然,宮遠徵還未及冠,又不通情愛,自然不明白,何以這淺淺一笑,竟莫名其妙的……

動人心魄。

他僅是微微愣住了剎那。随即哼了一聲,抱了雙臂,語聲高傲道:“哥哥不會特意喊你來看的。”還不如求我。

少年是想挫挫對方。明明方才見人情緒低落,出聲寬慰的是他;如今擡着下巴看人又語帶諷刺的,還是他。

不愧是最要好的兄弟,她想:雖然宮遠徵還未成年,卻跟宮尚角一樣,都是個強勢的壞脾氣。

哄一哄,便是大發慈悲;你若不感激涕零順着,人家頃刻間便能翻臉——教你無處下階,惶然無措。

“那我便不看啦。”她輕飄飄道。

綿軟的語氣毫無波瀾,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模樣,像是尊精致的玉人,旁人至多看見她生出裂痕的破碎,卻永遠不會發火怨怼。

宮遠徵擡腳,氣呼呼地走了。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在生什麽氣。

他也不知道,白日高高在上的安慰之辭裏,有一句卻極不牢靠。

宮尚角深夜踏入了上官淺房中——也看到了少女身後那盆未開的白杜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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