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紀識秋與林蕪離開蒼玄教是在第二天,一早衆人便已經聚集在了蒼玄教的山腳下。

教中情況雖已穩定,但卻并非全無顧慮,此事自是要隐瞞教衆,所以前來送行的不多不少,也不過四大護法與大長老幾人。林蕪與紀識秋來到馬車旁,遠遠還能看到魏疾抱着劍候在遠處。

還未上車,蒼玄教護法們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與教主道別,最後還是大長老阻止了衆人道:“又不是不讓你們去見教主,你們還在這磨磨唧唧的做什麽?”

衆人頓時收了聲,趕緊往大長老看過去。

大長老面不改色迎着衆人視線,沉聲向紀識秋道:“這幾個人始終不放心教主,所以我們昨夜已經商定好,這幾個月教主與夫人住在山間,我們幾人輪流過來照顧教主。”

紀識秋:“……”這個事情實在是在計劃之外的。

并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需要照顧的地方,紀識秋正欲開口拒絕,大長老卻不由分說已經将宗羽拎到了他們的面前:“這趟便由宗羽趕車護送教主。”

宗羽咧嘴笑了笑,這就上了馬車。

紀識秋知曉說不過他們,便也由着去了,林蕪去了林子裏與魏疾說完話,也跟着回到了馬車前。

這幾位護法當中,宗羽和花英燕林蕪都是認識的,而另外還有兩人卻是林蕪從未見過的,那兩人皆是男子,個子雖不高,身形卻是細瘦,其中一人看來老實憨厚,面上總挂着笑意,旁人說什麽他就在旁邊連連點頭,而另一人則冷靜沉默,視線始終落在紀識秋與林蕪的身上,縱然是在這種時候,身上也總凝着一層如刀鋒般的銳利。

知道這兩人就是紀識秋曾經提過許多次的廉成與戚陽,衆人雖已經介紹過一遍,但林蕪自然沒能這麽快與他們熟絡起來。

交談多時,也該到了啓程出發的時候,大長老阻止了衆人繼續說下去,林蕪這才扶着紀識秋要上馬車。

大長老沉默跟在他們身後,卻在兩人要上車之際,忽而出聲喚住了紀識秋。

林蕪不動聲色的往遠處魏疾投去一眼,唇畔微微浮起笑意。

紀識秋也好似早已經料定大長老會将他喚住,他緩緩回身,對大長老笑到:“怎麽了?”

大長老自方才起便似乎心事重重,但等紀識秋問起,她卻又似乎有所顧慮起來。

多年來已很少見大長老這般猶豫的模樣,紀識秋知曉許多事情需要靠她自己去想清,便不催促,也不多言,只靜靜等着。

等待多時,大長老眉心的褶皺漸漸淡去,她終于垂眸低聲問道:“當年魏疾的事情,你可知曉究竟是怎麽回事?”

“究竟如何,不是該大長老親自問魏前輩嗎?”紀識秋輕笑一聲,将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告知對方道,“不過我知道,魏疾前輩說過,他第一次見你并非是在那處破廟,而是在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紀識秋颔首道:“二十五年前,蓮山,你曾經救過他。”

“二十五年前……”大長老話音漸弱,不再言語。

紀識秋與林蕪向衆人道別,宗羽駕着馬車離開蒼玄教,長久的時間過去,大長老依然靜默不語。

清晨的霧霭已經散去,有微光自東方亮出,大長老的影子被拉長在地面,在泥土與草葉間留下深淺的痕跡,她凝望着葉間被露水浸濕的陽光,透過光線斑駁的裂痕,記憶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冬天。

其實在她的記憶裏,那天本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

她記得那天雪下得很大,視線被漫天的風雪所遮蓋,她自那場風雪之中,救下了一名正在被乞丐欺淩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何種模樣,她已經記不清了,少年瘦瘦小小的,五官還未長開,甚至帶着稚氣。她記得那少年笑容明媚,有一雙極黑的眸子,在天地漫漫的雪白中,那湛然明亮的黑眸占據了她所有的記憶。

他們那時候說了些什麽?

記憶已經太遠了,大長老不太能夠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她只依稀記得,那少年是趁她睡着的時候,悄悄離開的。

她那時其實也沒睡着,她坐在火堆邊閉目養神,卻感覺有一道很輕的呼吸落在了頰邊。

臉頰似乎被一片羽毛輕輕拂過,帶着少年身上青草葉般的氣息。

她聽見那少年小聲說:“将來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他說着,卻又仿佛覺得這話不夠篤定,于是喃喃着又補充一句道:“等我。”

那時候她其實不确定那少年是否看出她并未睡着,因為他小小翼翼地不願吵醒她,卻偏又似乎想讓她将這話聽在心底,鄭重有如誓約。

等她睜開眸子,那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遠處。

這些記憶她以為她早已經忘了。

大長老倏然回頭,視線穿過林間樹葉,一眼找到了那頭發花白的身影。

昔日的少年,今日的老者,似乎也漸漸重疊在了一起。

她突然明白了許多事情,心底突然空落着,隐隐有種壓抑之後的疼痛。

魏疾也在看她,神情略有不解,習慣的想要去拿腰間的酒囊,但見她的視線,輕咳一聲連忙又将手放了下來。身為天下劍法第一人,他在大長老的視線下竟顯出了幾分局促。

大長老略略挑眉,朝着他走了過去。

紀識秋說得不錯,既然心有不解,那便去問好了。

反正,那人總瞞不過她的。

·

馬車離開蒼玄教,一路往東而去,紀識秋并未說過他們将往何處,林蕪卻也從未開口詢問,于她來說,只要與紀識秋一起,不論去向何處,皆無任何區別。

因為紀識秋身體并未徹底調養好,且車馬生活也實在不适合他如今的狀況,一路上他皆是精神恹恹,宗羽不得不将駕車趕路的速度放到最慢,所以等他們到達目的之處,已是整整一月之後。

馬車在某處山腳停下,時間已近深冬,此處山間卻未見落葉凋零,漫山遍野的青綠覆蓋整個連綿的山巒。

宗羽停好了馬車,回頭朝着身後馬車道:“教主,夫人,我們到了!”

馬車之中,林蕪掀開車簾,擡眸看了一眼冬日裏染霧的青山,眼底氤氲出些許笑意。

紀識秋就靠坐在她的身側,他本閉目淺眠,此時微微蹙眉卻也沒有立即睜眸,只擡手環抱住身旁林蕪,悶聲道:“到了?”

“嗯。”林蕪垂眸看他,看他微微蒼白的唇瓣,忍不住低頭蹭了一下,這才關切道:“是不是孩子又鬧了?”她有些心疼的看着紀識秋,這段時間趕路辛苦,他除了腰腹的隆起越來越明顯,身上反倒是清減了不少,“你最近都沒精神,等我們到了那處,我一定要好好将你養胖才行。”

紀識秋終于睜開了雙眼,只是他低頭盯着那不過一個月就大了許多的肚子,無奈道:“我的精神大概都給他了。”

所以肚子裏那個小家夥精神得每天能踢他十七八次。

林蕪于是作勢板起臉用言語教訓了未出生的小教主一頓,惹得紀識秋一陣悶笑,兩人這才起身出了馬車。

他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深山當中,山路崎岖,馬車卻是無法進入,三人只能舍了馬車步行而去。三人自山間趕路,因為道旁亂枝不少,亂石也不少,所以最後變成了林蕪與宗羽在前面開路,紀識秋跟在兩人身後。紀識秋走在後面,一路上就看到這兩個人每每走上兩三步就回過頭來看他,甚至每過一段就問他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俨然将他當做了瓷做的娃娃。

紀識秋搖頭說不累不需要休息,然後就被兩人扶着坐了下來。

紀識秋:“……”他懷疑這兩個人根本就沒聽他究竟說了什麽。

對于即将迎來的隐居日子與即将出生的孩子,林蕪心中萬分期待,紀識秋幾乎從每每的言談間都能感覺到她的雀躍與興奮。而另一邊宗羽本也喜歡動物喜歡小孩兒,天天盼着将來能夠照顧小教主,看他們這般模樣,紀識秋也再說不出什麽,只得慣着小孩一般受了他們這種緊張過頭的照顧。

三人這般在山間行了一日,終于在日頭快要落山之際,穿過某處灌木密布的山谷,自豁然開朗間見到了夕陽下的寬廣田野。

崇山峻嶺自眼前倏然分劃開界限,溪流自他們所處的山谷間流淌而下,卻在經歷遠處的淺灘後變得緩慢起來,落日的餘晖濃郁在天地之間,水面映着霞色顯出粼粼波光,猶如千萬只振翅而飛的蝶。那流水杳然指向遠處,流水之畔,田野遼闊,村落寧靜于夕陽之下,炊煙漸升,燈火漸起,遙遙間似乎還能聽見田間農人吆喝,孩童歡聲笑語。

林蕪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致,從未料到這山嶺之間,竟還有着如此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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