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李偃是個頂嚴肅的人, 治軍嚴謹,鐵血無情,他手底下的兵将都怕他。

但謹姝卻很少能覺察出他的嚴肅和冷酷,他在她面前有時真是沒個正經。

大約人都有許多面的。

這種不同, 讓謹姝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區別于任何人, 叫她覺得兩個人之間是親密的。

這親密是她前世所從未品嘗過的。

最後謹姝埋着頭笑了,“算了,阿貍說不過夫君。你臉皮這樣厚, 阿貍是自愧不如的。”

李偃也抿唇笑了,屈指在她腦門彈了一下,“別以為孤聽不出來你在擠兌孤。”

語氣倒是沒責怪她的意思。

謹姝哼了他一聲。

沒繃一會兒, 自己又笑了。

伏在他懷裏叫了聲, “夫君!”

撒嬌呢!

柔軟的小姑娘。

這是李偃內心對她的評價,手攬在她肩上, 扶着她肩頭搓了搓。

到了辰時末的時候,謹姝終于從床上起來了,叫了稚玥進了房間。

稚玥原本就有些嚴肅,昨日被謹姝支出去了,她心裏其實一直不太放心, 小娘子尚在閨房的時候其實是個挺嬌氣的姑娘,天真爛漫,不谙世事, 因着沒出過閨閣, 沒見過世面, 膽子丁點大,有回夜裏,院裏進了只黃鼠狼,遠遠看着綠瑩瑩一雙眼,吓得小娘子好幾日都不敢一個人呆着,晚上都是她陪着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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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嫁了人,稚玥能覺察出小娘子變成小夫人之後更加果決和聰穎了,但畢竟年紀不大,她總歸是擔心的。

她是陪嫁侍女,按照習俗裏,是小娘子貼身侍奉的,榮辱都是和小娘子一起,只有謹姝過得好,她日子才會好,來日到了年歲,謹姝做主,也能為她尋個好人家。

再則,稚玥心裏是向着謹姝的。

自小一起陪着侍奉着長大的主子,情分還是深厚的。

正是因着陪伴得久,這會兒更是能覺察出謹姝在謀劃什麽,應當是和鄭小娘子有關的,但她不确定,內心隐隐有些不安,那位鄭小娘子,總是給她一種莫測的感覺。

她進了門,方想問兩句,猛不防卻瞧見李偃,頓時吓得三魂七魄歸位,噗通一聲跪了地,“主……”

謹姝蹙眉“噓”了聲,稚玥急忙剎住了聲音,臉頰憋得通紅。

這丫頭,确實藏不住事,所以昨夜裏才不敢叫她進來的,她嘆了口氣,“不許聲張,主公自有打算,你當什麽都沒看見就是。過會兒準備洗漱用具和吃食,不要叫旁人注意。”

稚栎忙點頭,她雖然咋咋呼呼,可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心裏還是有數的。

謹姝點了點頭,才又問道:“昨天叫你辦的事,辦的如何了?”

昨天她被吩咐去買布料,叫她回來了便去歇着,不必來房裏伺候,她隐隐便覺得小夫人是故意把她支出去的。

不過這會兒看見李偃,她倒是把心放回了肚子裏,不知怎的,瞧見李偃,便覺得安心了。

她忙回道:“買回來了一些,婢轉了四五個布料店,把最貴的幾匹都帶回來了,照小夫人吩咐,選了一家,裝作拿不定主意的樣子,挑了幾匹存貨不多的上好布料,叫她們先預備着,說小夫人今日親自過來挑。”

謹姝點了點頭,她昨夜裏确切是在等鄭鳴凰,前世裏,她在臨終裏對謹姝說過的話,謹姝曾反複咀嚼過,鄭鳴凰說:“非我牽挂,實乃我夫君牽挂于你。如此亂世,他想見故人一面,竟等了這麽多年。只是終究,還是可惜了。”

那時候謹姝沒太聽進去,如今回憶起來,似乎才覺摸出別的意味來,鄭鳴凰那樣膽敢在幾方勢力之間周旋的人,膽性和心界應當是比旁人都要出衆些的,更不會做出在她臨終的時候,面對一無所知的她,還要過來隐隐炫耀加嘲諷。

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不像是她會做的。

那麽她過來謹姝這裏,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何意?

就好像殺了人的人,誰都知道這是一件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事,失手和沖動殺人的人會害怕從而不敢對任何人說,甚至連正常的生活都做不到,開始逃避人群,逃避熟悉的人。

有預謀殺人的人要麽會害怕,要麽會暗暗自得,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喪心病狂的人殺人會忍不住昭告天下,這可以使得他獲得極大的快感。

而真正的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會将殺人看作是一場游戲,一種他可以完全掌控,不會露出任何破綻,可以做壁上觀,瞧着所有人像棋子一樣在棋盤上走出他想要的軌跡,然後推導出他想要的結果,他的滿足感來自于過程,而不僅僅是結果,當所有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他會為自己完全置身之外而感到一種淩駕于一切之上的榮耀感。

謹姝覺得鄭鳴凰屬于後者。

那麽一個游戲的操控者,她忍不住對自己的棋子說了不該說的話,意味着什麽?

不會是獲得滿足感,如果是,她應該是告訴謹姝全部,告訴她她所有的掙紮都是徒勞的,告訴她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間……那麽謹姝會懷着難以疏解的憤怒和不甘,死不瞑目。

那樣豈不是更痛快?

謹姝有一種直覺,鄭鳴凰其實并不太看得上她,但在她生命的最末端,還是去看了她一眼,那種矛盾其實恰恰又彰顯了,鄭鳴凰內心深處還是把她當作敵人的。

真正的……敵人。

一種耿耿于懷的存在。

謹姝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自作多情,亦或者說自己有什麽是可以叫鄭鳴凰忌憚的?

李偃嗎?

或者鄭鳴凰早就知道李偃幼時和她是有淵源的,照李偃說的,他曾經也是派人去尋過她的,只是謹姝出了變故,并不在庵寺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這一世裏,謹姝方嫁給李偃,後腳鄭鳴凰便追了過來,如果還是同前世裏一樣,謹姝被父母安排着嫁給了傅弋,那麽鄭鳴凰過來的其實恰是時機,陪着李偃去争這天下,紅袖添香,溫言軟語,盡心侍奉,就算李偃一時不把她放在眼裏,但長久下去,也難保不會生出些情愫來,作為胸懷天下的男人,自然也能容得下一個時時刻刻心裏想着他,侍奉他,為他盡心盡力的女子,娶了她又有何難的?

無論是鄭鳴凰真的是心裏想要嫁給李偃,亦或者看中他身上無可匹敵的潛力,鄭鳴凰所作所為,都是朝着最終嫁給李偃的目的去的。

這一世裏,謹姝對鄭鳴凰來說,應當是個巨大的阻力,她想攀附李偃的夢想,将因為謹姝,而變得無比的艱難。

以鄭鳴凰的心性,絕不會坐以待斃,亦不會只給自己留李偃這一條退路。

如果她還對攀附李偃抱有幻想,那麽謹姝就一定不能活着。

如果她對攀附李偃不再抱有幻想,那麽另擇高枝将是她現下最重要的事。

謹姝一直在逼鄭鳴凰,逼她盡快做出決定。

她不想貿然的對鄭鳴凰下手,她所有的猜測都來自于上一世,但正如李偃這一世娶了她一樣,她并不認為一切都是不會變的,在沒有得到确切的證據之前,在一切真相都還蒙着一層紗的時候,武斷地去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對整盤棋來說,并不見得是好事。

但解決鄭鳴凰,又是謹姝認為現下裏最重要的事。

謹姝想對付鄭鳴凰,當然不單單是因為她在劉郅和李偃之間周旋的事。

大約還存着幾分憤怒和不甘心。

她有時會回想起上一世臨終那幾日,鄭鳴凰去看過她,情深意切地握住她的手,“可憐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她記得自己說了句,“勞夫人牽挂。”

鄭鳴凰回:“非我牽挂,實乃我夫君牽挂于你。如此亂世,他想見故人一面,竟是等了這麽多年。只是終究,還是可惜了。”

只是終究,還是可惜了……

可惜什麽?

她很想知道。

鄭鳴凰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懷揣着怎樣的想法?

那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寞,一定讓她很孤獨吧!那孤獨是會上瘾的東西,品嘗着那滋味,大約覺得這世上,她已站在雲層之上,俯瞰衆生了。

呵……

謹姝走出房門的時候,在努力回想當時鄭鳴凰的表情,但模糊得很,根本拼湊不起來。

這不由讓她有些惱火。

就好像自認為辦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她原本還在為自己最終添力颠覆了劉郅的江山更感覺到松了一口惡氣,猛地有一天卻有人告訴你,你其實一直在原地打轉,不過是徒勞掙紮,被人玩弄股掌之間罷了。那種感覺,叫人非常的……不爽。

謹姝依舊戴了幕蓠,昨日便說過,今日要出去轉轉。

一大早便有侍衛迎了出來,這次跟着保護謹姝的頭領是李偃親衛裏頭一個侍衛長,姓陸,單名一個仲,話非常少,眼神冷漠得可怕,但身手異常的好,早先也曾跟着李偃東征西讨,位至中軍校尉,後來有次打仗不甚傷了眼,便再也沒上過戰場了,到現在似乎眼睛也不太好使,尤其一到晴天,幾乎全盲。

不過這些年倒練就了一雙極靈的耳朵,聽音辨形、辨位,從不出錯。

他帶了七八個人,這會兒已立在中庭,候着,驿站備了馬車,謹姝略微示意便鑽了進去,上車的時候,又掀簾叫人去吩咐鄭小娘子,叫她悶得慌也可出去轉轉,這幾日天不大好,不合宜趕路,在此地逗留幾日也好。

一個侍衛領命去了,過了會兒,又來了個侍衛,那侍衛身形高大,步履從容而堅定。

陸仲那張冷漠的臉上,頓時多了一層愕然,呆呆地瞧着那人一步一步走過來。

下意識要見禮,那人卻給了他一個嚴肅的眼神,他忙斂了神色,揣摩着他的意思,裝作什麽也沒看到的吩咐着,“起!”

旁的侍衛也都瞧了新來的這位一眼,但沒敢多看,觀察着陸仲的反應,也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謹姝在馬車裏坐着,稚栎留下來照顧李偃了,漣兒陪她出來的,這會兒在她腳邊坐着。她向來沒什麽話,安靜地仿佛不存在似的。謹姝便難免出神想起了旁的事,一會兒想鄭鳴凰,一會兒想前一世,一會兒又想着這會兒在驿站的李偃。

思緒紛亂。

過了會兒,有人敲了下馬車小窗的窗柩,謹姝掀簾出去看,李偃正笑看着她,低聲說着,“孤親自扶車護送的人,你是獨一個。”

謹姝愕然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壓着聲音問他,“夫君怎麽來了?”

李偃擡手在她唇上壓了下,“噓”了聲,“裝作不認得我,別露餡兒了。”

謹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會兒,“夫君別鬧了,你那張臉,誰不認得。”

兩個人便這樣說了會兒話,馬車就到布料店門口了。

驿站早派了人過來守在門口,這條路都封了,免得沖撞。謹姝便這樣排場甚大地戴着幕蓠下了馬車,李偃親自為她放了腳踏,擡手扶她下馬車的時候,謹姝莫名想起她嫁于他的那日,他也是這樣立于馬車之下,那時謹姝內心其實是極為震動的。

她笑了笑,因着他叮囑叫她不要聲張,故而沒去握他的手,只把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腕上,彎腰走了下來。

李偃低頭的時候沖她笑了一下。

謹姝抿唇亦笑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輕點了點。

李偃随在她身後,瞧着她藏在幕蓠下隐隐綽綽的窈窕背影,輕“啧”了聲。

他真是,着了她的道了。

就這麽個小動作,他竟從心底裏覺出幾分滿足和愉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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