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一連三日, 四绶關那邊都沒有消息傳過來。

好似一切風平浪靜,但似乎又有些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誰也不敢在謹姝面前說一句, 看着她身體虛弱的樣子, 只能暗暗着急,派出去的人一撥接着一撥, 都是去探李偃消息的。

被囚困四绶關究竟是虛是實, 還不好說。

前段時日的消息, 主公去了四绶關圍剿宇文疾的殘兵,北方大部分已落入了主公手裏, 不至于出此纰漏。

風雲巨變也不過如此。

謹姝在密城被保護得密不透風的佟園裏, 等到了國陽郡主派使臣要見她的消息。

那位而今汝南女霸主, 遞了拜帖, 派人要來和她談條件。

謹姝躺在床上,在悶熱的透不過氣的屋子裏, 呼吸一陣一陣發滞, 李偃不會輕易出事, 他這人嚴謹小心到可怕的地步, 她也并非沒有想過他會走到功敗垂成那一步,但絕對不會是這種情形。

如此輕易地、毫無預料地就陷入這樣幾乎絕境的境地?

她睜着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頂帳的流蘇穗子, 帳子外頭跪着的人不停地絮說, “國陽郡主的人已在城門外了, 說現下主公被圍困四绶關外, 人受了重傷, 如若不及時醫治,恐有不測。問夫人打算是救還是不救。”那人呈上信物,是一條玉佩,穗子是她新打的,系了同心結。

謹姝啞着聲音說:“呈上來。”

稚栎猶疑着把東西拿了過來,捧到了謹姝面前,嘴上還在說着:“夫人莫急,主公自會吉人天相,主公身側有魏則軍師和李麟朱嬰仝樊等大将軍,無論如何主公都會安頓好自己的,倒是夫人,萬不能涉險。”

謹姝照舊啞着聲音,“我知道。”

她不能給李偃添亂,所以現下只能極力克制自己不要慌張。

玉佩遞了上來,确切是李偃那條,像是在泥地裏滾過,碎成了兩片溝壑縫隙裏都是髒污凝固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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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倏忽一緊。

“人在哪裏?”她覺得自己呼吸都快不暢了。

“就在城外。”

“說我身子不舒服,三日後再行召見。”

汝南使者似乎也并不着急,乖順等在城外,不倨不傲,不卑不亢。

謹姝确實沒辦法下床,而且她也在等,等确切的消息。

然而,杳無音信。

四绶關那邊,好似與世隔絕了,什麽消息都透不出來,派出去的人沒有一撥能回來的。

鄭鳴凰眯着眼睛,目光照舊是熟悉的閑散篤定,她擡頭看着密城的城門,那巍峨的城牆,好似李偃為謹姝鑄起的銅牆鐵壁,把她牢牢保護在這裏。

雖然那城牆的歷史,要有許多個百年了。

密城歷經九朝,一直都是軍事要地。

她側首問身邊人,“今日是第幾日?”

那人恭恭敬敬回答:“第三日。”

鄭鳴凰輕輕笑了下,那目光含着一閃而過的陰鸷。

她很耐心地等待着,這一日的中午,密城開了半扇門,出來一行人馬,請她進去。

鄭鳴凰撩了衣擺,微笑着,走進了李偃為謹姝築起的銅牆堅壁裏。

四绶關,陸仲摸索了數日,從一處險道裏,出了關。

關內駐紮着的,是劉氏和……楊氏兄弟的軍隊?那個在一切苗頭都還未顯現出來的時候,便早早地站了隊,投靠了主公,現下是……

陸仲心裏一凜,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楊氏兄弟的忠誠,他們雄踞西南多年,對劉氏恨之入骨,如果真的要挑選一個人投靠,無論如何就只有李偃。

但是所有人似乎忽略了,楊氏投靠李偃,劉氏似乎表現得太平靜了?

李偃的軍隊就在關外駐紮,他們原本,在吞并宇文疾的領地後,得到戎狄來犯的消息,關口民衆被戎狄劫掠日久,那些外族鐵騎屢次騷擾關內民衆,百姓苦不堪言,宇文疾鎮守北方,當年宇文家也是靠着禦狄的世代功勞,牢牢占據北方領地的。

而今卻倏忽到視而不見的地步,這些年本就怨聲載道,是以李偃攻打宇文疾,并沒有費太大力氣。

而這時戎狄恰又來犯,李偃思慮再三,決定趁勢将戎狄趕出關在,修築關防。

一來拉攏民心,二來他亦深知戎狄殘暴本性,不忍坐視不理。

這是他将來君臨天下的底氣和胸懷。

但不料,出了一點小的變故。

并不足以對軍隊造成傷筋動骨的麻煩,但有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重傷他。

謹姝低頭看着面前立着的女人,眸色一點一點冷透,唇亦抿成一條筆直的線,帶着鋒利和隐忍。

“到底是我低估了你。”謹姝說。

謹姝夫人這個稱號已叫了許久了。再也沒有人分大夫人小夫人地叫了,因着繁陽那位嫂夫人,帶着鄭鳴凰入了佛寺,李偃的意思,終生囚困,不得踏出佛寺半步。

李麟得知的時候尚且消沉了幾日,卻沒找叔父求情,他很早便知道母親打得什麽主意,亦多次勸告母親不要試圖算計叔父,叔父那樣的人,一生磊落隐忍,許多時候看似冷淡乃至冷漠無情,但再沒有比他更重情義的人了,如若什麽都不做,叔父反而會一直護佑她,但若是母親一直試探叔父底線,那麽最終結局一定是一無所得。

至于母親為何會那樣護着鄭鳴凰,不惜為她終生囚困佛寺,他亦不甚理解,但更多的是怨母親不夠信任叔父,是以更加沒法對叔父求情。

去年秋末的時候,繁陽傳來消息,說佛寺那邊起了場大火,夫人和鄭小娘子皆死于火中。

屍首收了起來,因為火勢大,燒得面目全非,全憑首飾和衣裳殘片辨別。

李偃允了李麟回去吊唁,亦覺得那場火起得蹊跷,另派了人去查,但因着戰事,沒太顧得上,後來據說是确認了?便也就沒了下文。

現在看來,那場大火,确切是蹊跷的。

謹姝這會兒看着面前的女子,久久沒有挪動目光,好似入定了一般。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內心正燒着何等的火焰。

鄭鳴凰內心的快意已攀到了頂峰,她微笑着,在這個剛剛生産完身子還很虛弱,虛弱地臉色蒼白,甚至需要靠緊緊扶着扶手來穩住身形的女人面前,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盈滿胸腔的快意。

她假模假樣地拜了拜,“汝南使者,見過夫人。”

謹姝看着她,沒有出聲。

鄭鳴凰卻好似演上了瘾,“夫人大約想不到,楊氏與我劉氏,淵源頗深,早在前朝,楊氏便是劉氏的忠臣,新朝既立,一切都要打碎重新來過,為了不牽連劉氏一族,楊氏一直與我劉家扮演着仇敵的角色。後來投靠李偃,倒也是順理成章。”

謹姝握了握拳頭。

這樣一個卧底,如果是真的,對李偃的打擊是巨大的。

想當初楊氏兄弟陳兵嚴水,放言與劉氏勢不兩立的一幕,好似突然帶了些諷刺的意味。

楊氏與劉氏永不可能合作,即便是軍師魏則,都沒懷疑過。

鄭鳴凰依舊笑,“夫人莫這樣瞧着我。兵不厭詐,兩軍對壘,從來不是兵戎交接那樣簡單。夫人是聰明人,想必能夠想明白。遷怒更是愚蠢的,現下重要的,不妨想想,如何救李偃,如果沒了他,夫人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恐怕活着不會太如意。”

謹姝聽見自己澀得發緊的聲音,“所以呢,你想要什麽?”

“要夫人登基。”

謹姝斂着眉,“你做夢呢?”

“夫人乃昏陽王獨女,當年昏陽王是得了封诏的,桓帝乃篡位登基,那些年大概日日不安穩,故而一再打壓昏陽王。你母親楊婉娴,是帶了封诏逃出宮去尋的昏陽王,亦聯系了母族,願為昏陽王鋪路,修正乾坤,桓帝這才起了殺心。”

謹姝低喃了句,“獨女……”

“很意外嗎?你名義巧合的父親葉邱平,只是抱來的孩子罷了,你那個名義上的祖母,壓根兒沒有生育的能力,這是你親生父親為什麽娶她的原因之一。楊婉娴去找昏陽王的時候,昏陽王并沒有像楊婉娴想象的那樣接受使命,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後來楊婉娴想替昏陽王生個孩子,延續他的血脈,然後輔佐這個孩子登基。”

說到這裏,鄭鳴凰笑了,搖搖頭,“可惜,是個女孩,她最後的夢想也破滅了。”

許多時候,謹姝想,那些亂世裏的情愛,總歸是真摯的。

楊婉娴和昏陽王。

她的……親生母親和父親,未嘗不是愛的轟轟烈烈。

可到最後,現實卻只是冰冷如斯,不堪入目?

謹姝擰着眉,自然不會相信她的一面之詞,而鄭鳴凰一點兒也不慌,娓娓道着,“夫人仔細考慮,現下形勢也不必瞞着誰了,江東王李偃重傷在四绶關外,我家主君卡在關內,如若短時間裏沒有及時醫治,李偃恐命懸一線,李偃之死,其座下無數大将亦對我主君有些諸多威脅,戰事拉扯得太久了,想必大家都累了。這場戰争已到了分出勝負的時候。我家主君并無意坐那天家尊座,夫人是最合适的人選,只是我家主君亦有條件。”

不等謹姝答話,鄭鳴凰自顧自地接着說:“汝南封地不變,我家主君願交出三成兵力以示誠意,但朝廷無權幹涉汝南之政,我們可以不殺李偃,放他一條生路,但李偃終生不得為官承爵。”她笑了笑,“待夫人登了寶位,養在宮裏頭亦是不錯的選擇。”

謹姝聽到這裏,渾身的血液已往上湧,她赤紅着眼,回她,“我不知你們打的什麽主意。但我可以告訴你,算計我,或者他,不會有好結局的。不過你倒是給我提供了個新思路,若我夫君出了事,我代他登基也未嘗不可,只是我這人,并無他的遠慮和大局觀,我若厭煩誰,第一個便屠他滿門。”

謹姝譏諷一笑,鄭鳴凰大約并無甚誠意,來次不過是羞辱她。她說這些話,也不過是随口怼她兩句,她差不多也明白,何方勢力拉鋸,不過是争一個君王之位,但那位置,并不是誰都可以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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