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刀劍影(八)
第17章 刀劍影(八)
“謝止淵......”雲渺輕聲說。
空落落的道路盡頭, 桃花樹下撲簌簌地落着花,漫天的花瓣飄舞在月光裏,悠悠蕩蕩, 蕩蕩悠悠。
“小姑娘,我們繼續走吧?”
一個老婦人在她的耳邊喊,“再過一段路就出了這片山的地界了。”
“像我們這樣給匪寨幹過活的女人,長安城是回不去啦。”
老婦人絮絮叨叨地說,“不過我們可以搭乘大船去華州投奔那裏的州官,聽說那一帶的官員對老百姓很好......”
老婦人還在不停地說着話,雲渺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她的目光在前方的樹林裏轉了一遍又一遍, 在每一棵樹下都停留, 尋找那一抹熟悉的深緋色影子。
仿佛那裏應當有個穿錦袍的少年, 懶洋洋地倚靠在花樹下,見到她走來, 就擡起頭,輕輕地笑着, 喊她的名字。
可是此刻雲渺在哪裏都找不到他。
他沒有按照約定在那棵花樹下等她。
根據他的說法, 假如這時候他還沒有來, 那麽他就不會再來了。又或許他已經來過這裏, 沒有等她就自己走了。
他讓她跟着這些人離開,再也不要回頭。
可是......
雲渺猛地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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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經過山道上一個岔路口時,看見的打鬥痕跡和血跡都是新鮮的。
“你們先走。”她牽過一匹馬,轉過身, “我要去找一個人。”
“小姑娘?”老婦人愣了一下。
話音未落,那個女孩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
遍地都是明亮的月華。
風從山頂上吹下來, 吹過遍野林梢,吹亂了女孩的頭發。
月華落在她的發梢上, 濺起銀亮的光。她乘着一匹馬在山路上飛快地跑,與落花和草木擦肩而過。
發絲在晚風裏翩跹,飛揚的裙裾沾着夏夜的露水。
“謝止淵。”雲渺在心裏急切地喊,“你在哪裏?”
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岔路口的盡頭躺着很多具屍體,那裏像是發生過激烈的戰鬥。當時她覺得那些可能是山匪的屍體,也不敢帶人過去看,匆匆就經過了。
可是如果......謝止淵當時就在那裏呢?
在雲渺的認知裏,這個少年自從來了山寨以後就始終受着很重的傷,每天夜裏還要忍受荼蘼香的毒發,整個人的狀态已經是強弩之末。
假如在下山的路上遇見了山匪......
他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雲渺不會騎馬,但是幸好這匹馬很通人性,帶着她在山道上飛奔。她找到了之前的那個岔路口,沿着一路上殘留的血跡向前,然後看見了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屍體。
不僅有山匪的屍體......還有官兵的屍體。
就像她猜測的那樣,這裏發生過一場可怕的戰鬥。
戰鬥雙方幾乎所有人都死光了。
冰冷的箭簇插在血泊裏,無聲地倒映着冷月的清輝。
踩過遍地破碎的箭矢,雲渺看見不遠處的樹下斜倚着一個少年,低垂着頭,身側插着一把染血的薄刃。
從遍地屍骸一路走過去,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殷紅的鮮血映在清冷的月光裏,顯得觸目驚心。
大約是在不久前那場激烈的戰鬥中,這個少年在殺死最後一個敵人之後,自己身上的傷口也徹底崩裂了。
他支撐着身體往那個方向走,過程中流了很多血,走到樹下的時候,終于因為體力不支而昏死了過去。
月華從樹梢上跌落,打在他沾着血的發梢上,流淌在地上化作一泊寂靜的光。
他就這樣坐在這片光裏,閉着眼睛,低垂着頭,仿佛安靜地睡着了。
“謝止淵!”雲渺朝他跑過去。
一層清寂的光籠在他身上,仿佛玉石。她把這個少年輕輕抱在懷裏,俯下身去,臉頰貼着他的心口。
他無知無覺,靠在她的懷裏,像是一個堆雪的玉石娃娃,烏濃而纖密的睫羽垂下,襯着蒼白如薄瓷的肌膚。
緊接着,雲渺怔了一下。
——她聽不見他的呼吸心跳了。
他的身體被她緊緊地抱住,冰涼得近乎失去溫度,如同抱住一捧正在融化的雪,在風裏漸漸地消散。
深紅色的大袖垂落在地,露出蒼白而削瘦的腕。身邊的馬低下頭,溫順地舔舐他冰涼的掌心,試圖讓他的體溫恢複一些。
“謝止淵......”雲渺輕聲喊着他的名字。
她雙手顫抖着,解開纏在他手腕上的紅绫,從他的身邊撿起那柄染着血的小刀。
然後她小心地扶着他,讓他倚靠在樹下,再輕輕拉起他的手腕。
“……如果我看起來像是死了,那是正常的,不用害怕。”
地牢深處,他曾經對她說過,“疼痛可以讓我醒來。”
因為荼蘼香的毒發作得越來越厲害,在極端的情況下,他可能會陷入一種假死的狀态,呼吸和心跳都衰弱得近乎于無。
謝止淵不能保證自己每次在黎明時分都清醒着,所以教了雲渺這種叫醒他的辦法。假如雲渺去找他的時候,他陷入了這種狀态裏,那麽她就能把他叫醒。
雲渺把解下來的紅绫纏繞在手指上,握住那片一尺長的薄刃,找到正确的位置。
她深呼吸,閉上眼睛,對準他的手腕劃下去。
鮮紅的血淌下來,襯得膚色愈發冷白。
昏睡中的少年劇烈地咳嗽起來,就像是溺水的人掙紮着浮出水面。
雲渺放下小刀,用力地抱緊他,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
他的呼吸和心跳漸漸地恢複了,體溫還是很低很低,氣息變得紊亂而斷續,滑落的發絲掠過她的頰邊。
“謝止淵?”雲渺貼在他的耳邊喊,“你醒了嗎?”
沒有回應。懷裏的少年仍閉着眼,耷拉着腦袋,靠在她的肩頭。
雲渺側過臉,看了一會兒他蒼白的臉色,然後扯了扯他冰涼的手指,試圖拉着他站起來。
“謝止淵,醒來啦。”她輕聲說,“我們得離開這裏。”
奇妙的是,她這麽拉一拉他,他居然就乖順地跟着她動了。
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可是身體卻會近乎本能地會回應。
她伸手去牽他的手指,他就輕輕地回握住她的手,閉着眼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好像一個迷路的小孩依賴着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這種莫名的信任讓雲渺對他産生了一種責任感。
她撕下一塊衣角,把他手上的傷口包紮起來,然後拉着他走到馬匹邊上。他始終閉着眼睛,夢游似的任由她擺弄。
雲渺之前已經見過一次他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态,這回倒也沒有太過驚訝。
她指揮着馬在面前半跪下來,扶着謝止淵坐上去,自己坐在他的背後,雙手環住他的身體,再握住缰繩。
狹窄的山道彎彎繞繞,馬蹄飛奔着踩過石子路。馬背上的兩個人挨在一起,姿勢近乎一個親密的依偎。
颠簸晃動的馬背上,少年垂着頭靠在她的懷裏,就這樣靜靜地睡着了。
-
馬蹄聲踢踢踏踏,響在阒寂的山野間。
夜色由深濃轉淺,天空陰了又亮,很快就要到黎明了。
黎明前的夜幕沉重,一路上漆黑不見五指。直到此刻,終于有一線微弱的月光破開烏雲透出來,照亮了前方幽深昏暗的山路。
這一刻,雲渺突然察覺到不對勁。
前方的路......并不是下山的路。
一點火光在前方亮起,那是燃燒在黑水寨的大火。
......原本應該早已遠離的匪幫山寨越來越近了。
“回頭!”雲渺拽着缰繩,對着馬大喊,“別過去!”
因為不會騎馬,雲渺只能任由馬載着他們走。而這匹馬誤解了她的指令,僅憑本能往山寨的方向前進,因為那是它回家的路。
深夜的山道上漆黑一片,雲渺無法辨認道路,竟然就這樣不知不覺帶着謝止淵回到了山寨附近。
載着他們的馬踏入了燃燒的火場。
四面八方響起畢剝的火焰燃燒聲,燒成灰燼的朽木踩在馬蹄下化作齑粉,周圍t的排屋已經在大火中燒得只剩塵埃了。
雲渺竭力拉扯着缰繩,試圖讓馬回頭。
猝然,一線寒芒亮起!
“嘶——”
奔跑中的馬長嘶一聲,頭顱被一根斜射而來的箭簇貫穿,馬蹄擦過地面時崴了一下,身體翻滾着向前轟然倒地!
雲渺和謝止淵被甩飛出去,重重地砸在滿是灰燼的地面上。
落地前的最後一刻,雲渺死死地護住了昏睡的少年,托着他的腦袋輕輕地靠在自己懷裏,同時自己的後背狠狠砸在地面上。
劇烈的刺痛感襲來,她疼得眼淚掉下來。
“倒是一對苦命鴛鴦。”一個聲音嘶嘶地笑了。
雲渺猛地擡起頭。
面前的濃煙和黑暗裏,走出一小隊逃亡的山匪。領頭的男人長着一張刀疤臉,正是雲渺初來山寨時觊觎她的那個山匪頭子。
“就是你們兩個私通了官府吧?”
山匪頭子一刀紮進倒在地上的馬身上,手指上沾染着噴湧的馬血,提刀一步步走向雲渺和謝止淵。
雲渺緊緊地抱住了懷裏的少年。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時候,他的傷口又崩裂了,可是他依然沒有知覺,只是靜靜地閉着眼。
“我早就向寨主提議過,早點把這個小子宰了祭酒,免得日後生亂......”
山匪頭子冷笑着,一手提刀,一手拽着雲渺的頭發把她狠狠拎起來。
昏睡的少年從她的懷裏滾落下去。她竭力地伸手想去接住他,可是卻被猛地一把扯開,眼睜睜看着他的身體撞在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
血從衣袂下緩緩流出來,像是洇開了大朵的花。
“你的小情郎快要死了。”山匪頭子桀桀地笑起來,扯着她的長發令她被迫仰起臉,“小姑娘,不如就跟了我吧?”
雲渺咬着牙拼命掙紮。
“真是個倔骨頭的小姑娘。”
山匪頭子拖着她走了兩步,掂了掂手裏的長刀,對着躺在地上的少年比劃幾下,“那你就好好看着吧,我是怎樣一刀一刀地殺死他......”
還未提起刀,頸間突然一片冰涼,山匪頭子愣了一下。
被抓住的女孩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極薄的小刀,趁着他注意力轉移的那個瞬間,惡狠狠地把刀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山匪頭子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又乖又甜的女孩會藏着一把刀,因此根本來得及反應,就被人拿住了命脈。
“別動。”她握着刀抵在他的動脈上,聲音清脆又冷冽,“不然殺掉你。”
他們的周圍,持着兵刃的山匪小隊緩緩包了上來。老大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威脅,幾個小山匪也不敢輕舉妄動,都在等待山匪頭子的指示。
“小姑奶奶,有話好好說。”
山匪頭子讨好地笑着,扔掉手裏的刀,舉起雙手。
“讓你的人走遠點。”
雲渺用力捏緊刀刃,“再牽一匹馬給我。”
“好好好,都聽你的。”山匪頭子一邊喏聲連連地應着,一邊無聲地對自己的手下比了個眼神。
雲渺站在他的背後,于是沒有看見,他和自己的手下們緩緩交換了森冷的目光。
其中幾個山匪假意去尋找馬匹,實則從後方繞到了一片視野盲區,悄然拔出了手裏的刀。
“動手!”山匪頭子突然暴喝一聲!
雲渺被人猝然抓住頭發往後拖!有人從背後用刀柄對準她的膝蓋彎一敲,迫使她半跪在泥土地上,握在手裏的刀被一并取走。
山匪頭子冷笑着捏着那柄小刀,玩弄似的輕輕擡起她的下颌。
“本來想要對你輕一點兒......”
刀鋒滑過她白瓷般的肌膚,停在皎潔如雪的衣襟下方,挑開幾寸。
“看來是必須得下些重手了......”
“放手。”
忽而,有人輕聲說。
那個聲音很輕,可是寒冷、清晰、透着不容置疑的絕對命令。
被這道聲線裏的森然冷意震懾了一下,山匪頭子下意識地松開了手,回過頭。
渾身是血的少年緩緩地站起來,平靜地擡頭,冷冷看着他。
烈烈火光映着那張淡漠而清絕的臉,深紅衣袂在遍地燃燒的大火裏翻卷如雲,浴血而立的少年身形猶如一柄插在風中的染血的刀。
周圍一圈的山匪們同時打了個寒顫。
這個少年分明什麽也沒有做,只是以冷漠的目光注視着,卻令人産生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就像在子夜時分撞見了惡鬼。
“重複一次,”他冷淡地說,“放手。”
這是雲渺第一次看見謝止淵這樣的神情。
以前他也經常這樣命令人,可是盡管眼神冰冷,唇邊總是彎起一個弧度,就算是殺人時也在微笑,歪着頭,像個貪玩的壞小孩。
而此刻的少年冷漠得如同冰封。
他的目光森冷而空曠,眼底一絲笑意也無,身上只有濃烈得有如實質的殺氣。
山匪們後退一步,握緊了手中兵刃。
“一。”少年輕聲報了個數。
沒人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也來不及去猜測。
下一瞬間,深緋色的影子如同刀刃出鞘!
山匪頭子連刀都還沒舉起來,那個鬼魅般的影子已經接近了他。
握在手裏的刀刃被驟然奪走,緊接着就自上而下切開了他的喉管。山匪頭子瞪大着眼睛倒下去,被近乎殘忍地殺死在自己的血泊裏。
一弧飛濺的血光如潑墨般揚起,揮揮灑灑如同一場溫熱的雨。少年甩開刀刃上的血,踩着屍體轉過身,擡起刀尖,輕聲說:“二。”
這下所有人都突然懂了。
這個少年是在報數......他即将殺死的人數。
周圍的山匪們無聲地交換了恐懼的眼神。
下一刻,所有山匪同時發起沖鋒!
四面八方的人影高高躍起,兵刃發出尖銳的破空聲。
這些人決定以人數優勢擊敗這個少年,否則他們只會一個接一個地被他殺死。
站在刀光劍影裏的少年擡起眸。
攻擊襲來的剎那,他也同時移動!
深紅色的大袖下滑出一柄極薄的刃,他右手提刀,左手握刃,在撲來的人群之中穿梭而過,每一次折返都帶起一片血光。
“十一。”
“十二。”
“十三。”
每殺一個人,他就輕聲報一個數字。整個過程裏,他都在機械地報數,如同一臺冰冷而精準的殺人機器。
最後,他站在滿地屍體裏,低垂眼眸,垂落的大袖下滴着血。
僅僅一炷香時間,他殺死了這裏所有的人。
這是一場絕對的屠殺。
立在血光之中的少年猶如一個煉獄裏的惡鬼,攜裹着火光的風卷起他的衣袂和發絲,他仿佛踏着屍山血海歸來。
站在他的對面,隔着烈烈火光,穿襦裙的女孩靜靜望着他。
恰在此刻,一線月光穿透雲霧,傾灑在堆積着鮮血和塵埃的地面上。
這道光如同刀劍般切割開兩人之間的空間,女孩立在明亮的那一半,而少年站在茫茫無邊的黑暗裏,微微垂着頭,碎發遮住眼睛。
“害怕麽?”他忽而輕聲問。
雲渺怔了一下。
“害怕的話,”
對面的少年低聲說,“就不要過來。”
“天亮之前,你還來得及跟那些人走。”
他輕聲說,“騎着馬,離開這裏,乘坐渭水上的船,順着黃河而下,去華州......”
話還沒有說完,他突然被打斷了。
對面的女孩牽起裙角,淌過滿地的鮮血,在明亮如水的月華裏,向他跑來。
山頂上的風漫卷着、湧動着,從他的身後吹過來,吹向她,吹起他的衣袂,吹起她的長發和裙擺。
紛飛的衣袂迎着風像是蝴蝶在月光下振翅。
就在女孩跑過來的同時,少年輕輕閉上眼睛,身體微微一晃,猶如斷了線般,向前跌倒,向後翻飛的大袖猶如折斷的羽翼。
而她奔跑着伸出雙手去接他。
接住他的瞬間,女孩被撞得後退幾步,終于穩住了自己。少年垂着頭半跪在地上,輕輕地靠在她的懷裏,被她用力地抱緊了。
她知道他再次失去了意識。
縱然是這個強大到近乎超出人類極限的少年,在這一刻也徹底耗盡了全部力氣,昏厥在她的身上。
“謝止淵。”
遍地流淌的月華裏,女孩懷抱着沉睡的少年,低頭附在他的耳邊,很輕地開口。
“我要帶你回長安。”
這一次換我帶你。
-
黎明前的最後時刻,夜色濃稠得像是浸染着墨汁。
噼裏啪啦的燃燒聲裏,房屋和塔樓在烈烈大火中轟然傾塌。
這座匪幫山寨已經燒得幾乎什麽都不剩了,遍地都是燒毀的朽木和滋滋作響的磚塊。
雲渺拉着失去意識的謝止淵在黑暗裏踉踉跄跄地跑。
一路上都是屍體和死人,還有t破碎的刀刃箭簇。這場仗已經打完了,官兵們陸續清場,偶爾遇到一小股流寇,就把他們殺死在火場裏。
這些人都已經殺紅了眼,根本不會分辨面前的是山匪還是被關押在山寨裏的不幸者,只要遇到人就格殺勿論。雲渺帶着謝止淵下山,既要躲避流竄的山匪,又要躲避巡邏的官兵。
她沒能找到可以乘騎的馬,也不知道怎麽騎馬,只能靠着雙足步行下山,摸摸索索地尋找一條安全的路。
身邊的少年始終沒有清醒過來,閉着眼睛任由她拉着手向前跑。
他跑得跌跌撞撞。在經過一片亂箭時,他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啪一下撲倒在泥土地上,摔得膝蓋破了口,可是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痛,低垂着頭,如同一個睡熟的布偶娃娃。
雲渺只好把他重新拉起來,站起來又繼續領着他走,只是速度比之前更慢了一些。
這種無意識狀态下的他,脆弱得像個小孩子,随便什麽東西都能傷害到他,更加讓雲渺覺得自己要保護好他。
一縷光在雲層後跳躍,太陽漸漸升起來了。
晨曦的光破開濃重的黑暗,一層燦爛的金輝漫過群山遍野,鳥雀躍起在沾着露水的枝頭,無數塵埃在光柱之間翩跹起舞。
雲渺撥開交錯的草葉,拉着謝止淵走出了深林。
一線金燦燦的陽光落在她的眼瞳裏。
迎面而來的風裏攜着野花和露水的清香,幾只蝴蝶繞着她的腳踝跳舞。
他們終于下山了。
雲渺緩了一口氣,把謝止淵領到一棵樹下休息。
他在半夢半醒間被她扶着坐好,微微偏着頭靠在樹幹上,一下子就睡得很沉。她湊近到他的鼻尖,聽見他勻淨而輕淺的呼吸,稍微放下了不安的心。
于是雲渺轉過身,站起來,打算去找點水喂給他。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弓弦撥動的聲音。
有什麽人......在靠近。
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金吾衛!
“什麽人在那裏!”
對面的林間傳來厲聲高喝。
雲渺站在原地沒有回答,也不敢動彈。
在逃跑的路上,她已經知道了這支官兵收到的命令是屠山。
不管是什麽人,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小孩,只要是從黑水寨裏出來的人,遭遇到金吾衛都會被一律殺死。
他們的目的是徹底摧毀這個匪幫山寨,斬草除根、趕盡殺絕,并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人。
對面的林間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是搭弓上箭的聲音。
這隊金吾衛确定了前方的不是自己人,決定直接用箭矢射殺對方。
雲渺猛地轉過身,去拉謝止淵的手。
他們只有很短的時間可以逃跑。
躲到樹林深處去,就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快起來!”她搖晃着昏睡的少年,“快起來......”
可是倚坐在樹下的少年垂着頭,閉着眼睛,全身是血,一動不動。
她貼在他的耳邊急促地喊他的名字,而他什麽也聽不見,安安靜靜,沒有任何反應。
雲渺用力咬了下嘴唇。
假如她放棄他往樹林裏跑,還來得及避開這一波箭雨。
她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原本就不必對他負什麽責任。
其實一開始就不必那麽努力的,就按照他說過的話,她離開這裏,一別兩寬,就剛剛好。
可是......
他們拉過鈎的。
她同他約定過,要一起逃出去。
雲渺握着小刀轉過身,把樹下的少年擋在背後。
對面的密林間,弓弦繃緊的聲音猶如死亡的倒計時。
恰在此刻,一線晨曦的光投落在林葉之間,濺起幾潑燦爛的金色。
樹下沉睡的少年在遍地陽光裏醒來。
他擡起頭,怔住了。
凜冽的陽光如刀劍般刺進他的眼瞳。
漫天的箭矢如暴雨撲面而來,女孩纖細的身影擋在他的面前,為他擋住所有那些洶湧的狂風。
紛飛的風卷起她的長發和裙裾,那道身影在陽光下猶如一面屹立不倒的旗。
“我不會放手的。”她輕聲說。
-
下一瞬間,箭落如雨!
肌膚和臉頰都被撲來的箭簇擦破,女孩的身形在風裏像折了翼的蝴蝶那樣跌落。
她因為劇烈的疼痛和失血而昏厥了過去。
這時,有人從背後接住了她。
樹下的少年握着刀擋住撲面的箭雨,在呼嘯的流矢聲中,低下頭,看向昏厥在懷裏的女孩。
“……笨蛋阿渺。”
少年在她的耳邊嘆了口氣,“為什麽要救我呢?你明明可以丢掉我跑走的。”
“約定這種東西,在我這裏等同廢紙。”
他垂眸注視着女孩皎潔的臉,自言自語般的,“我以前對你做的那些事,都只是為了利用你而已。”
“可是,”他又說,“我最讨厭虧欠別人了。”
“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壞蛋。”
他低着頭,很輕地笑了下。
“......雖然我本來就是個壞蛋。”
他輕輕撫過女孩沾着血的臉頰,抱着滿身是傷的她,站起來。
獵獵的風卷起他的衣袂,他平靜地擡起眸,眼瞳裏映着撲面而來的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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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三波箭雨過後,深林裏沒了動靜。
這邊的金吾衛側耳傾聽片刻,确認對面的人已被擊殺,彼此微微點頭。
在最前方的首領的指揮下,這些人緩緩收起了弓箭,從半跪挽弓的姿勢站起身。
可是下一刻……
金吾衛們同時愣了一下。
漫天撲簌的塵埃與煙霧裏,一個少年穿過陽光走了出來。
深緋色的大袖袍在風裏揚起,織金綴玉的蹀躞帶泠泠地響。他懷裏抱着一個昏厥的女孩,她的身上和臉頰上都帶着擦傷。
沒有人想到居然有人能活着走出來,他們的出現就像夏末的一個奇跡。
箭杆折斷的聲音裏,少年踩過遍地的流矢,停在這支金吾衛面前。
他緩緩地垂下眸。
這一刻,他身上有一種高曠而寒冷的上位者氣勢,正如一位身份尊貴的皇子,或者一位年輕的君主。
“跪下。”他輕聲說。
話音未落,所有人一齊跪倒在地!
呼啦啦跪倒一片的人群裏,起落的衣袂交織如層疊的麥浪,一層又一層地倒伏下去,大小兵刃叮叮咣咣落了一地。
“殿......殿下!”為首的金吾衛叩拜于地,不敢擡頭。
“帶我去見餘照恩。”年輕的三皇子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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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紮在山腳下的軍營裏,傳令官在窄道上來回穿梭,不斷把最新的戰報傳進主帥的營帳內。
金吾衛大将軍、內侍監宦官餘照恩一襲魏紫色蟒袍,坐在一張厚重檀木的寬大案幾前,緩緩翻閱着一沓自長安而來的信件。
沙沙的紙頁聲響在寂靜的四壁之間。
整個剿匪行動都很順利。接到三皇子從山上傳來的情報後,這支金吾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包圍和伏擊,并且在山腳下建立了多道封鎖線,把逃出山寨的山匪統統就地格殺。
遠在長安的天子對金吾衛的這次行動表示嘉許,似乎也對自己這個不太受寵的幼子的出色表現感到些許驚訝。
“嘩啦”一聲,帳簾撩起,緋衣玉帶的少年走進來。
“三殿下。”案幾前的老宦官徐徐起身,對他行了一禮。
“黑水寨主死了。”
謝止淵并不看他,随手從案幾上取了一疊信件,坐在桌角低頭翻看,“派人把他的頭砍下來挂在城門上示衆。”
“明白。”餘公公回答,收攏大袖。
“回禀父皇的事交給你。”謝止淵翻完手裏的信,随意往桌上一擱,起身,“我即刻回長安。”
“殿下如此急切麽?”
餘公公在背後看着這個少年,“老臣似乎聽聞太醫校尉有言,殿下身上的箭傷遠未痊愈。”
“我還有件事沒做完。”少年頭也不回。
“殿下。”
餘公公在他背後緩緩地開口,語氣恭謹卻森冷,“太醫校尉告訴我,你把殷川雲府的千金帶回來了。”
“老臣曾提醒過殿下......那個小姑娘應當在适當的時機死去。”
并不等謝止淵回答,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宦官又作一揖,蒼老的聲線嘶啞而冷酷。
“讓她死在黑水寨是最好的選擇。”
“尚書之女死在匪患之下,給予這次剿匪行動最好的理由。而殿下為護她而身負重傷,必将深深感動尚書大人。”
“至于最後醫治無果,她病死在軍營裏,”
餘公公桀桀一笑,“......那便是天意如此了。”
少年的背影微微頓一下,擡手撩開帳簾的同時回頭,平靜地掃了他一眼。
“餘照恩。”
他冷冷地說,“手不要伸得太長。”
老宦官只是淡淡哂笑:“殿下何意?”
“我說過,不要動我的人。”
少年落來t的眼神沒有絲毫溫度,“我留着還有用。”
“老臣明白。”餘公公攏袖作揖。
“殿下。”
帳簾撩起的同時,這個老宦官忽然又開了口。
“淑妃娘娘托老臣代為轉達......”
頓了下,“殿下該回宮了。”
這一次少年的背影停住了。
一道斜陽的光落在他的頭頂上方,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光暈,而他垂下眼簾,站在陰影裏。
“我知道了。”他低聲回答。
“嘩啦”一聲,帳簾合攏,綴角的珠串還在晃動。
立在營帳內的老宦官望着少年離去的背影,攏了攏大袖,發出一聲沙啞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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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三個日夜之內,黑水寨匪幫被剿滅一事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江湖上的人尤其為這個消息而震驚。
黑水寨匪幫雖然據點在城外,但是常年在城裏稱霸四方,占據了不少地盤,尤其與城東南的南乞幫世代結仇。
這個窮兇惡極的匪幫一夜間覆滅,直接導致江湖上再次動蕩不安。不少幫派蠢蠢欲動,要争搶黑水寨留下的地盤。
黃昏時分,城東南的孩兒巷裏,南乞幫衆正在為此事集會。
茂密如蓋的古槐木下,幾把交椅依次排開,為首的是南乞舵主曾海天,順位下來的分別是大幫主阮無極、二幫主趙不群、三幫主張雲山,以及周圍一圈的丐幫幫衆。
“舵主。”
一名提着砍刀的大漢抱刀半跪,“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說。”坐在正上方的舵主示意他們繼續。
“聽說引導官兵入山的是個無名小輩......”
傳消息的人頓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确定,“江湖上從未聽過這人的名字,可是據傳卻是他殺死了黑水寨主......”
“無名小輩?”
大幫主阮無極重複一遍,冷聲詢問,“确定是無名小輩,而非江湖上有名有姓之人?”
“前任老舵主同黑水寨主交過手。”
主座上的舵主曾海天沉聲道,“那人一手斬.馬刀,號稱關中馬戰第一,你我都不是對手。”
“必定是什麽江湖大俠隐姓埋名去了山裏!”
暴脾氣的二幫主趙不群擊掌,“不然什麽人能殺得了黑水寨主?”
“很不巧。”
忽然有人很輕地笑了一聲。
“還真不是什麽江湖大俠。”
南乞幫衆循聲回頭看過去。
小巷盡頭,一個少年牽一匹烏骓馬,穿一襲深紅大袖袍,懷中抱着個昏睡的女孩,微微笑着,踩着霞光走來。
“是我殺的。”
他偏了下頭,微笑道。
“怎麽又是你!”
阮無極大怒,提着鐵鞭就站起來,“上回的賬尚未找你清算,你竟敢自己找上門來!”
南乞舵主揮了下手,示意他先別急。
“憑什麽證明人是你殺的?”他沉聲發問。
“憑這個。”
少年輕輕揚手,随意把一枚印章抛出。
南乞舵主一張手,接住那枚印章,定睛查看。
......那是黑水寨主的私印。
江湖人士都知道,這枚私印他從不離身。假如有一天被人拿走了,那個拿走私印的人就是殺死他的人。
“我聽聞南乞上任老舵主的獨子死于黑水寨主之手。”
少年緩緩地說,“他複仇未遂,郁郁而終,臨死前曾當衆立誓,殺死黑水寨主之人可以接替南乞舵主之位。”
他輕撫着烏骓馬背,歪頭看過來,“我既然殺了黑水寨主,南乞舵主是否該當讓位于我?”
“你怎麽敢!”暴脾氣的趙不群抄着巨錘就站起來。
南乞舵主曾海天再次揮了下手,止住了手下的動作。
“那都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緩慢地說,“如今我才是現任舵主,那個誓言早已失效。”
“是麽。”少年似乎有些惋惜,“真可惜。”
他輕輕拍着身邊烏骓馬的頭,仿佛并未察覺,四周已經被手持兵刃的南乞幫衆包圍了。
“黑水寨主的私印既然已經握在我手裏,”
舵主曾海天低低地說,“江湖上所有人都會認為是我殺了他......”
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只要你死了!”
話音未落,刀劍出鞘聲如裂帛,南乞幫衆同時撲了上來!
而站在中間的少年只是輕輕捂住了懷裏女孩的耳朵。
“噓。”他輕聲說,“別吵醒她。”
下一刻,他足尖一點,在半空中旋身而起!
深紅色的衣袂翻湧着掠過,少年的身影猶如鬼魅般在人群之中穿梭,一只手抱着昏睡的女孩,一只手抓着一柄薄而鋒利的刀。
幾個來回折返之後,沖上來的丐幫幫衆頸間猝然亮起一線鮮紅,一個接一個捂着被割開的喉嚨重重墜地。
少年提着刀輕巧落地,擡起眸,微微笑。
“剩下的一起上來吧。”他歪着頭,“我嫌麻煩,一口氣殺掉好了。”
二幫主趙不群暴喝一聲,提起巨錘就要沖出來,而大幫主阮無極和三幫主張雲山也揮起武器,準備攻上去。
這時,噴湧的鮮血如一陣狂風撲來!
被潑濺的鮮血灑了一身,幾個南乞幫主同時愣了一下,回過頭,卻發現舵主曾海天被人當胸貫穿了心髒,踉跄了幾步,沉重地倒在地上。
他死不瞑目,仰頭瞪着天空。
一個紫袍男人從他的胸口拔出一把砍刀,單膝半跪在地上,沾着血的雙手捧上那枚沉甸甸的私印,奉到那個提着刀的少年面前。
“既然是這位大人殺死了黑水寨主,”
男人用嘶啞的嗓音恭敬地說,“就合該接任南乞舵主之位。”
“段天德!”阮無極高喝,“你一個帶刀侍衛,怎敢背叛舵主大人!”
少年卻似乎覺得有趣,提着刀走到男人的面前,低下頭:“你叫什麽名字?”
“段天德。”男人啞聲回答。
“我記得你。”少年注視着跪地的男人。
下一瞬間,他的聲線倏地冷冽。
“不久前那場江湖械鬥裏,”
少年淡淡地說,“是你射了我致命一箭。”
“是我。”段天德沙啞地回答,“各為其主,各行其是。當時我可以為了舵主殺死大人,如今也可以為了大人殺死舵主。”
少年低頭看了他一會兒,忽而輕輕地笑了。
“很好。”
他伸出手,卻不接那枚印,而是從男人手裏抽走了他的刀,以刀背拍打一下他的脊背。
“我懶得做這個南乞舵主。”
少年輕笑一聲,經過他,衣袂掠起微涼的風。
“從今日起,”
他一字一句,聲線平靜,“段天德就是新任舵主。”
“而我是你們的新主人。”
立在人群之中,少年擡起刀,眼神冷漠。
“跟我的人,留下來。”
“不跟我的人,”
他微笑,“現在可以去死了。”
一陣涼風呼呼地穿堂而過。
手持兵刃的丐幫幫衆們微微打了個哆嗦,而南乞的幾個幫主沉默着交換了眼神。
“至于我的名字——”
少年頓了一下,輕聲開口。
“‘白頭老翁’。”
被他抱在懷裏的女孩恰在此刻茫然地睜開眼。
冰冷的系統音在腦海裏同時響起——
【恭喜宿主——】
【找到反派“白頭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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