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風鈴地(七)
第43章 風鈴地(七)
半開的門縫裏透進一束金線般的陽光, 浮塵在光束之間無聲地飛舞,落在昏暗的房間裏,化作一片細閃的金粉。
那是唯一的光源。除此之外, 這間暗室裏再無任何光線。
管事領着雲渺走進這間暗室,門在背後緩緩地合上,于是唯一的光線也被關在門外,室內陷入徹底的黑暗。
“噗呲”一聲,管事擦亮一個火折子,點亮牆角的一個燭臺,流水般的燭光漫過牆邊, 一寸一寸照亮了房間內的景象。
“殿下不讓人來收拾這裏。”
管事低聲說, “我也是今日才奉命過來打掃。”
從外面如瀑的陽光裏走進來, 在這種半明半暗的光線裏适應了一會兒,雲渺才看清這是一間怎樣的暗室。
沒有窗也沒有光, 這是一個四面封閉的房間,什麽家具都沒有, 只有木地板上堆着止血帶和瓶瓶罐罐的藥物。牆角擺成一排的居然是幾個酒壇子, 裏面裝滿了烈酒, 幾縷酒氣溢出來, 透出一種濃烈辛辣的氣味。
其中一壇酒打開了,裏面的烈酒早就用完了,旁邊胡亂堆着沾着血的布帶,浸着濃烈的酒水, 都已經幹涸了,泛着死寂般的糜爛酒香。
“以前殿下總是一個人待在這裏。”
管事提起燭臺, 擱在旁邊,俯身下去收拾那些用過的止血帶, “深夜時分回到府裏以後,就整晚都把自己關在裏面,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雲渺輕輕咬了下唇。她回想起之前那段時間總是在深夜聽見很輕的咳嗽聲,很快就消失不見,還以為謝止淵是睡着了。原來他是把自己關在這個房間裏,四面都沒有開窗,所以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有聲音傳出來。
可以想象那個少年每次從外面受了傷回來,推門進到這個房間裏,靠坐在牆邊用一壇又一壇烈酒淋在傷口上,等到濃烈的酒水浸透了染血的衣袍,低下頭咬着止血帶為自己包紮傷口。
所以那些堆在牆角的烈酒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澆在傷口上的。用烈酒消毒的方式無異于在傷口上再紮一刀,可是已經是最快的辦法。
有時候傷口很深,把箭簇拔出來的時候,細密的血濺在牆邊,因此牆上會殘留着斑駁的血痕。用過的止血帶堆成一團,則是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收拾,只能往身邊随手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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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這些步驟都完成了,燭臺裏的燈芯也快燒盡了,房間裏陷入一片昏暗。他就慢慢閉上眼,靠着牆,坐在那一堆沾着血的淩亂布條裏,等待湧上來的黑暗将自己完全吞沒。
唯一的燭光打在角落,形成一片濃重的陰影。隐約間仿佛可以看見那個少年的側影,安靜地低垂着頭坐在黑暗裏,像是冬日裏結在玻璃窗上的霜雪,會在晨興時随着風而消逝。
雲渺走過去,蹲下身,去看那些瓶瓶罐罐的藥。她認識那些藥,都是各式各樣的止血藥物和治傷的敷藥。她撥弄幾下,辨認出其中那種叫龍血草的止痛藥,旁邊零散放着幾枚極粗的銀針。
她微微愣了一下:“他直接把這種藥打進自己的身體裏?”
雲渺知道這種做法。師父同她講過,有時候必須立即用淬過火的刀刃割開傷口,受傷的人會疼痛到難以控制自己,這時醫師就可以直接把這種止痛藥調配好後以銀針注入血液裏。
這是一種迫不得已的做法。很痛。但是這樣做以後藥效發揮得更快。藥物直接進入到血液裏再迅速擴散,很快就能起到麻痹疼痛的作用。
“他每次都用這麽多龍血草嗎?”
雲渺伸手碰到那枚長長的銀針,指尖輕輕顫了下,仿佛可以感知到那種疼痛,“我管着百鬼坊的賬務,沒有注意過他每次都取那麽多......”
“每次都是殿下派我帶人親自去取的,沒有記在百鬼坊的賬單裏,因為不能被人知道他受了傷。”
管事低聲回答,“但是那種藥……很不好。用得太多,會有副作用。”
“什麽副作用?”雲渺愣了一下,她從來不知道這些。
最初認識謝止淵的時候他就用這種藥了,還特意讓她去百鬼坊幫他買過。被關在黑水寨的那些日子裏,他經常拜托她幫他多帶些藥,她以為只要身體不舒服就可以随便用。
“具體的副作用我不太清楚。”
管事搖頭,“我只知道殿下每次用了那種藥就會在夜裏睡得好一些,但是代價是次日白天許久許久都沒有從房間裏出來......”
雲渺輕輕歪頭。她以前白天在府裏經常見不到謝止淵,以為他是出門去幹壞事了,這樣看來也許有時候他只是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裏。
她伸手觸碰着那些瓶瓶罐罐的藥物,還有那些淩亂堆放的止血帶,想象着那個少年好像一只受了傷的小野獸,會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獨自舔舐傷口。
燭光打落在房間的牆上,卻無法抵達角落最深處,在牆面上形成無數錯落的光影。整個房間如同一個巨大的牢籠,每到深夜時分那個少年就把自己關在裏面,忍受着那些無法停止的傷痛。
像這樣的人也會害怕黑暗麽?角落裏的燭臺上滿是傷痕累累的蠟痕,因為這裏的主人總是徹夜徹夜地點燈。只有害怕黑暗的人才會在睡覺的時候一直點着燈。
也許失去那一點微弱的光,就無法确定自己是活着還是已經死去。
“他以前在宮裏的時候也是這樣麽?”雲渺輕聲問。
“三殿下很小的時候就會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
管事低低地回答,“以前他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總是整晚不回宮,不願見到淑妃娘娘。每次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是血,咬着牙忍痛,不許別人靠近他,一個人關在偏殿裏,徹夜點着燈。”
“因此我時常感激夫人的到來。”管事繼續說,“沒有夫人的話,殿下連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沒有。”
“你知道他母妃把他關在殿裏幹什麽嗎?”雲渺又問,“每次他從柔儀殿裏出來,狀态都差到幾乎難以置信的程度......”
“不知道。”管事緩緩搖頭,“此事恐怕只有殿下和娘娘才知道了。”
“但是我知道一件事......”
他又低聲說,“請夫人記住,絕對不能讓娘娘帶走殿下。”
“否則的話......一定會發生某種可怕的事。”
管事低頭繼續收拾那些淩亂的止血帶,雲渺在旁邊安靜地看着,想象那個少年怎樣在這裏度過那些夜晚。
那個總是受傷的少年……怎樣拖着身體推開門,怎樣用烈酒和止血帶處理傷口,怎樣把那些上了藥的銀針紮進自己的血管,在劇烈的痛苦之中戰栗和掙紮,最後在淩晨時分終于靠坐在牆邊歪着頭睡着了。
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睡着時候的模樣。她曾經見過很多次。疼痛的時候他的眼睫會輕輕地顫動,蒼白的睡顏映在燭火微弱的光裏,有一種令人不忍打碎的寂靜。
忽然之間,她開始想要知道有關他的事。
長久在黑暗裏行走的少年,寧可殘酷地死去,也不願痛苦地活着。有時候他行事的方式簡直像是在赴死。不是為了求生,而是為了死去。為了實現某種強烈的願望,甘心選擇飛蛾t撲火般的死亡。
他拼着命要做那些事究竟是為了換取什麽?
起初他是書裏那個乖巧明亮、彬彬有禮的三皇子殿下,後來她知道他其實是一個手段殘忍的野心家、滿肚子壞水的反派、十足的壞蛋,再後來他在她這裏變成一個鮮活的少年,腹黑,毒舌,脾氣差,性格惡劣,沉迷算卦和玄學,喜歡花錢,喜歡鮮亮的顏色,還特別喜歡惹她生氣。
她見過他張揚淩厲的樣子,也見過他脆弱不堪的樣子。于是她開始變得貪心,開始對他産生好奇,想要了解更多有關他的事。
盡管早就已經知道他的結局......
可是還是貪心地想要看着他走到最後一刻。
在那之前的時光,都還是可以擁有的,對吧?
雲渺知道自己也許很難走出這本書了。等到離開這個異世界、回到自己的家裏以後,需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來忘記這一切吧?
但是沒關系。
有關這個世界的記憶裏,也許有一些是值得被記住的。
管事将這個房間打掃幹淨,重新擺放好那些淩亂的藥罐,然後提着燈領着雲渺離開了這裏。
門外是揮揮灑灑的陽光,像是風一樣迎面湧來。已經快到正午時分了,庭院裏落滿橫斜的樹影,鳥雀在枝頭雀躍跳動,嘩嘩的秋葉卷了一地,在遍地陽光裏起落。
走在前面的管事剎了一下腳步,“啪”地躲在了雲渺身後。
雲渺愣了一下,擡起頭。
對面的少年推門出來,披了一件霜色的氅衣,站在正午的陽光裏,一只手搭在肩頭,另一只手扶在門上,微微偏着頭,看過來。
陽光照得他的身形近乎半透明,仿佛一抹在風裏消散的晨間霧氣。
在某個瞬間,雲渺心裏忽地動了一下。
可是下一刻,對面的少年就打斷了她的思緒。
“不是已經辭退了麽?”他問,語氣淡淡的,辨不出情緒。
躲在雲渺背後的管事瑟瑟發抖。
雲渺卡殼一下。她沒想到一出來就正好撞上謝止淵。
......她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發現管事帶她去看他的房間了。
如果他發現了的話,現在是在生氣嗎?
雲渺悄悄觀察了一下對面的少年。他低垂的眸光落來,裏面情緒稀薄,映在陽光裏,顯得極淺淡,根本無法判斷他此刻在想什麽。
無論如何她得先把可憐巴巴的管事保下來。
“管事今日立了一件頭等大功......”
雲渺開始磕磕絆絆地胡編亂造,“功過相抵,就不用辭退了......”
還沒等她絞盡腦汁編出來立了什麽功,對面的少年已經轉過身,随手搭着那件氅衣,說:“走了。”
雲渺愣了一下:所以他是沒發現嗎?
“午膳已經準備好了。”
謝止淵頭也不回地說,“遲到的話就沒有你的份。”
對美味的酪羊肉和香噴噴的炒菱角的渴望完全壓倒性地蓋過了其它想法。
雲渺匆匆牽起裙角小跑着跟上他,走之前不忘悄悄對管事比了個“噓”的手勢:“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千萬不能讓那個壞蛋知道。”
管事一臉懵地點了下頭。
然而就在午膳之後不久,雲渺對謝止淵剛産生的那點兒同情心就蕩然無存。
“吃飽了麽?”
還沒等到雲渺放下筷子,他就把她輕輕從食案前拎起來,像揪着後頸皮拎起一只小貓,不顧她的掙紮和反對,“準備出發。”
“沒吃飽。”
雲渺不滿地推開他的手,重新整理被弄亂了的衣襟,“出發去哪裏?”
“上次跟你說過的地方。”
他回答,“禁苑裏的風鈴地。”
雲渺眨眨眼睛:“可那是一座墓啊!”
“嗯。”謝止淵點頭,“我們要去墓裏面。”
“我不要。”雲渺立即搖頭。
......誰吃飽了飯去別人的墓裏面啊!
“你拒絕不了我。”
對面的少年懶洋洋地說,“自己走進去還是被我拐進去,你只能二選一。”
雲渺在心裏選擇了打他一頓的第三選項。
“去那裏幹什麽?”她只好不情不願地跟上他。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前面的少年随口回答,“我要去确認一些東西。”
雲渺卻從他随意的語氣裏隐約讀出某種藏得很深的情緒。
“有一件事,”
片刻後,他忽地輕聲說,低垂了眼眸,“我想知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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