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風鈴地(九)
第45章 風鈴地(九)
與此同時, 雲渺仰起頭。
頭頂上方的金色天穹上雕刻着一片輝煌星圖,無數巨大的石球沿着星軌在下方的半空中穿行而過,投落在地面上形成錯落的光影。繪滿神鬼的壁畫兩側的壁龛裏點着九枝燈樹, 燦爛如金的光芒如水般流淌在四壁之間。
他們似乎處在一座巨大的渾天儀裏,四面八方的石球象征着運轉的星星,而巨大的鐵軌規劃着星星運行的軌跡。星軌運行時發出轟隆的聲響,猶如低鳴的古樂回蕩在空曠的石室裏。
轟隆隆的聲音裏,一顆巨大的石球從上方橫掃過來,下方的少年伸手把面前的女孩按進自己的懷裏,護着她的腦袋躲了過去。
湧動的風從頭頂上經過, 運轉的石球擦着他們身側發出轟鳴。雲渺感覺到謝止淵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 直到火車碾過鐵軌般的巨響遠去, 才松開手,在她的耳邊說:“走吧。”
這時, 雲渺“啊”了一聲。
“被卷進來的時候......”她小聲說,“鞋子t丢了。”
謝止淵沒有理解她的意思, 歪着頭看她。
“地上髒。”
坐在他身上的女孩指了下落滿塵埃的地面, 認真地強調, “沒有鞋, 不想踩。”
被她壓在身下的少年氣笑了:“所以你非要用我墊着麽?”
大約是因為坐在星軌之間,映着漫天的金色燭光,少年的眼底也落着細閃的光,像是漆黑的仲夏夜裏閃爍的星。
許是由于這樣錯覺般的溫柔, 加上他此刻看起來耐心很好,雲渺難得想要使點小性子, 十分驕橫地說:“我就要用你墊着。”
“你好麻煩。”他抱怨,又很不客氣地嘲諷, “大小姐,誰養得你這麽嬌氣?”
雲渺哼了一聲,正想反諷回去,頭頂上方又一顆巨大的石球掃過來。謝止淵按着她的腦袋把她壓在懷裏,緊接着在那顆石球經過頭頂的瞬間,忽然抱着她旋身而起,幾個起落間就停在了最上方一顆運轉的石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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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星星上,就幹淨了吧?”耳邊傳來少年的一聲輕笑。
雲渺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經坐在了整座渾天儀的最高處。頭頂是不斷流轉的輝煌星圖,腳下大小石球以黃道十二宮的軌跡在半空之中運行,映在無數搖曳晃動的燭火之中,形成一片龐大的金色星海。
下一刻,抱着她的手突然松開,面前是少年飽含恣睢惡劣的笑。
“我走了。”他微笑着,向後一仰,從最高處落了下去。深緋色的衣袂如同紙鳶那樣展開,少年的身形仿佛自高空墜落的雨燕,在一瞬之間沒入漫天光芒之中消失不見。
只剩下雲渺一個人坐在天穹之下的巨大石球上。
“謝止淵你回來——!”雲渺氣得想罵人,“我一個人會害怕——!”
空蕩蕩的四壁之間,沒有回應,只有石球運行的聲音。最高處的這顆石球不會下降,只會在天心的那一點緩慢地旋轉。雲渺坐在旋轉的石球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抓,只能攥緊自己的裙角,小心翼翼往下面看了一眼。
這一眼就直接讓她緊張得抱着裙擺不敢動了。
星軌下面的高度令人目眩頭暈,無數起落的石球在軌道上經行而過,轟隆隆的聲音猶如火車駛過。假如一個人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大約會是粉身碎骨的程度。
謝止淵絕對是在報複。她只不過是不小心撞到他懷裏,然後把他壓在身下一小會兒,他就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麽高的地方吓唬她。這家夥睚眦必報的性格實在過分讨厭。
四周安靜了許久,她坐在天穹下等啊等,那個少年還是沒有回來。
雲渺開始懷疑反派是不是因為嫌她麻煩就把她扔在這裏了。
就在她實在忍不住又想往下看的時候,“嗒”一聲,深緋色的身影自下方翻上來,一只手從她的背後捂住她的眼睛:“別看。”
雲渺怔了一下,聞到一點極淡的血的氣味:“你受傷了?”
“沒事。”背後的少年随意地把指尖的血抹去,偏過頭低咳一聲,坐下來,“我剛才試過了,這裏的四壁全部都設了機關,闖不出去。”
“連你都出不去嗎?”雲渺有點不相信。
“我又不是什麽神仙。”
謝止淵輕輕笑了一下,又擡起頭,指了下上方的赤金色天穹,“上面是黃道十二宮的星圖,下面是對應的陣法,四面八方都布置了不同的暗器,走哪一邊都會被直接殺死。”
說着什麽直接被殺死的話,他用的卻是漫不經心的語氣,“之前我确實來過一次,但是那之後星圖的位置變了,整個墓室此刻是一道巨大的殺陣,大約是因為上次被人闖過以後啓動了絞殺的機關。‘殺戮’的命令被下達了,墓室裏就不允許留活口。”
“可以原路返回嗎?”
雲渺小聲提議,“我們不往前走了好不好?”
“回不去了。”
謝止淵懶洋洋地回答,“我之前研究過,整座陵寝按八卦兩儀圖構建,我們進來的口是巽風之門,那裏的風只會從入口的方向流向出口,一旦門關上就不可能再反向打開。”
“終點是死亡,”他輕聲說,“路是不歸途,沒有回頭岸。”
“那現在怎麽辦?”雲渺緊張地問。
“困住了。”謝止淵不太在意地說,“沒辦法出去,只好等在這裏。這顆星星是整個天穹下唯一安全的地方。”
“等在這裏......然後呢?”
“變成幹屍吧。”身邊的少年伸了個懶腰,随口答。
......你這麽完全無所謂的态度是怎麽回事!
雲渺被他這種反應惹得惱火起來,可是看着他的樣子卻不像在撒謊,似乎認真地覺得兩個人就這麽等在這裏直到變成幹屍也沒什麽關系。
可是雲渺覺得有關系!
“謝止淵你認真一點啊!”她氣得推了推他,“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出去嗎?”
身邊的少年幹脆閉起眼睛,懶得搭理她,像是閉目養神的模樣,直到被她晃得不耐煩了才回答一句:“想出去也不是沒有辦法。每隔一段時間父皇會派人來這裏查看。”
原來還是會有人來接他們的。雲渺立即問:“下一次來人是什麽時候?”
“我想想......”
身邊的少年閉着眼答,“元日吧。”
也就是過年的時候......雲渺掰着手指算了會兒,距離元日還有三個月又十天。
“......你是認真的嗎?”
她難以置信地轉過臉,“等到元日的時候我們都餓死了吧......喂?”
身邊的少年閉着眼,忽地腦袋一歪,靠在她的肩上,垂着頭睡着了。搖曳的燭光如紗般垂落在他的面龐上,襯得他的睡顏很安靜,仿佛一抔堆積的雪。
“謝止淵?”雲渺喃喃問。
他沒回答。雲渺一開始以為這家夥是懶得理她,接着才發現他居然是真的睡着了。她有些不明白這家夥怎麽能在這種地方睡着,搖晃他好幾下,他也不醒,她伸手輕輕碰了下他,無意間碰到他衣袍底下的血。
原來他是真的受傷了。
雲渺在心裏默默計算了一下時辰,意識到此刻已經快到天黑的時候了,而每到夜裏這家夥的狀态就會變得很差。他可能确實是累得睡着了。
這座墓室是真的開啓了絞殺的機關,他所說的那些暗器也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比起他輕描淡寫的語氣,那些機關實際上要兇險得多。嘗試着硬闖出去的時候,他确實受了傷,也确定了自己沒辦法帶着一個人闖出去。
頭頂上方的星圖仍舊在不斷地流轉,天穹下方的大小石球按照天上星的軌跡運行着。女孩坐在最高的那顆星星上,身邊的少年靠在她的肩頭無聲沉睡,流水般的燭光勾勒出他們并肩而坐的金色剪影。
耳邊只有很淺的呼吸聲與星軌運行時的聲響。
就這麽坐了一會兒,雲渺想起自己帶來的荷包,打開來,數了數裏面的幹糧,發現最多只夠兩個人吃一天。
......可是他們還要待足足三個月又十天。
雲渺漸漸覺得謝止淵剛才那些話不是故意逗她玩的,而是認真說的。也許他們真的要在這裏慢慢風幹變成幹屍了。
她一瞬間悲從中來。
怎麽可以在這個可怕的異世界,和她最讨厭的反派少年被關在一個墳墓裏面變成幹屍!
雲渺越想越悲傷,再加上鞋子丢了,裙子髒了,肚子餓了,坐在這麽高的地方,身邊只有一個睡着了的少年,醒了也不會安慰人只會說讨厭的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糟糕。
自從穿越到異鄉以來,她一直強忍着各種各樣的不适。長久以來的孤獨和不安堆積在一起,在這一刻終于像是雪山上經年不化的雪那樣突然往下崩塌。
雲渺開始掉眼淚。
一旦開始哭了,眼淚開了閘似的停不下來。啪嗒啪嗒的淚珠子掉下來,砸在這顆最高的星星上,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
“喂,”靠在她身邊的少年忽然開口,“你怎麽哭了?”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也許是被她哭的動靜吵醒了。說話t的聲音很輕,貼在她的耳邊,還帶着點睡醒時的朦胧,幹淨而微涼,像是清晨時分的露水。
雲渺擡起頭,看見謝止淵坐到她的面前,認真地看她,歪着頭,眼神裏透着幾分好奇。
“我們要變成幹屍了。”她連回答都帶着哭腔。
結果對面的少年笑了起來:“怎麽可能。”
“可是你說我們要在這裏待三個月又十天......”
“好吧。”謝止淵嘆了口氣,承認,“我是故意吓你的。”
“你怎麽可以故意吓我!”雲渺這次是氣哭了。
“我覺得你被吓到的樣子很好玩。”對面的少年抓了下頭發,伸手想碰她,被她退了一下躲開了,就像炸毛似的不許他靠近。
“謝止淵,我最讨厭你了!”她一邊掉眼淚一邊大聲說,“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讨厭的人......”
話音未落,她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塊小小的東西被塞進她的嘴裏,舌尖舔到一下,冰涼的,甜絲絲,似乎是一塊冰糖在口中化開了。
謝止淵不知怎麽從她的荷包裏翻出一塊糖,趁她說話張開口的時候喂到了她的嘴巴裏。雲渺的眼淚被這塊糖堵住了,只好咬着糖慢慢吃下去,而對面的少年極有耐心地等着她吃掉。
結果吃完了糖以後,雲渺繼續哭。
大約是因為一下子受了太多驚吓,再加上對面這家夥承認的态度極為糟糕,完全沒有起到一點安慰人的效果,雲渺哭得根本停不下來。又也許是因為有人在旁邊陪着,比起一個人待着更加容易哭出來,她甚至哭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連那顆喂給她的糖都起到了反效果。一想到謝止淵絕對是因為嫌她吵才給她喂糖,雲渺就越發覺得這家夥虛僞狡詐、面目可憎,而她被迫要和一個這麽壞的少年同行一路,一時間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對面的少年重重嘆了口氣:“你真的很麻煩。”
緊接着,他從大袖底下抓了一把什麽東西,伸出手,攤開掌心,遞到她的面前。
“你看。”他說。
“什麽?”雲渺下意識地警惕,後退一點,看見他的手裏抓着一堆黑色的泥土,像是一團枯萎腐爛的落葉。
“是蟲子嗎?”這次她是氣壞了,“你吓我那麽多次還不夠嗎?還要把蟲子拿到我面前吓我......”
“不是。”對面的少年慢慢地打開手心,給她看,“是腐螢草。”
随着他打開手心的動作,一點螢火的光從他的指尖流出來,恍若一粒小小的瑩塵,或者夏夜的螢火蟲。
接着是一點,又一點......數不清的螢火的光芒從他的手心上升,如同一片燦爛的煙火在他的指尖綻放,漸漸地照亮了她眼前的黑暗。
猶如火樹銀花,流光溢彩,漫天的星子都映在他的眼底。
“好漂亮。”雲渺喃喃地說,忘記了哭。
“這是腐螢草,一種會發光的草。”
對面的少年又重複一次,伸手握住她的手,把那些星星點點的光倒進她的掌心,像是倒下一捧閃光的水,“禮記裏面說,季夏之月,腐草為螢,這種草長在黑暗裏,但是會從黑暗裏生出光來。”
“我剛才去下面的時候看見了,就摘了一點回來。”他說,“不過還沒來得及給你看,就不小心睡着了。”
雲渺張開手掌心,捧着那一抔黑色的土,看着流螢般的火光從她的手心生長、向上、飛舞,仿佛捧着一片流動的星光。
她在光芒裏仰起臉,那些流光升起到頭頂上方的燦爛天穹上,猶如一個裝滿碎金的口袋破開,向上流瀉出無數燦金色的流星。
無數飛舞的流光裏,女孩的眼瞳也映着光,如同盛滿了一整個仲夏夜的繁星。
對面的少年伸出手,抹過她的眼角,把那些未幹涸的淚水一一地擦掉,而後問她:“不哭了麽?”
“嗯。”她低着頭。
“對不起。”他忽然說。
雲渺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地擡起頭,對面的少年忽而偏過頭,不去看她的眼睛。
“我以後盡量不把你吓哭。”他說,“不過沒辦法保證,因為你太容易哭了。”
“你真的好麻煩啊。動不動就哭,哭了就要喂糖,哭完了還要擦眼淚。”
他嘆了口氣,“我最讨厭人哭了,哄人也很麻煩。”
“我最讨厭你了。”雲渺小聲反駁回去,“都怪你。跟你在一起就沒好事。”
“好吧對不起。我的錯。”謝止淵又抓了下頭發,想了會兒,“我把星星都送給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星星?”雲渺問。
“嗯。”謝止淵點頭,“你不覺得這種生長在黑暗裏的草,散發出來的光很特別麽?”
頓了下,他輕聲說,“星星一樣。”
他彎身下去,捉住她的手,把她的掌心攤開,然後把藏在袖子裏的光全部倒在她的手掌上。
“我教你。”他說,“像這樣......”
坐在對面的少年微微低下頭,靠近她的手心,輕輕吹了一口氣,像是吹破了水面上破碎的星月之光。
随着他的吹氣,那些光芒跳動起來,如同跳着舞的翩跹星光,所有的發光的草一齊上升,仿佛一大團閃着光的蒲公英,又像是數不清的成群結隊的星星,在雲渺的眼前化作一片紛飛的碎金。
“擡頭看。”謝止淵說,“星星掉在你頭發上了。”
被吹散的螢火飛起又落下,化作無數墜落的光。無數金色的光芒落滿在他們的身上,如同一場揮揮灑灑的金色雨。他握着她的手擡起來,去接那些落下來的光,仿佛接住了漫天墜落的星。
雲渺微微偏過頭,看見身邊的少年專注而認真的眼眸,金色的光芒跌落在他的發梢上,幾近一場仲夏夜的溫柔幻覺。
因為太過美好,以至于無法真實。
“謝止淵,”她忽而悶聲說,“不許你對我這麽好。”
“你明明都是裝出來騙我的......”
她不高興地低着頭,“只是因為我還對你有用。”
“好吧。确實是因為你還對我有用。”
對面的少年十分大方地承認,“等一會兒破開下面的殺陣還需要你幫忙。”
“不過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又說,用毫不在意的語氣,“只要你一直對我有用,我就會一直對你好。”
“這是我的事情,”他轉過臉,看向她,“和你沒有關系。”
停頓片刻,這個少年忽然輕輕笑起來,嘴角彎起來的弧度很特別,露出一顆尖利的小虎牙,好像什麽誘騙女孩的小惡魔:“阿渺,你不會因為我對你好,就被我騙走了心吧?”
雲渺頓時警覺,挪開去一點,瞪着他。
兩個人好像在玩誰心動就會輸的危險游戲,無論哪一方都不肯後退一步。
只是在她遠離他的那個剎那間,他的心髒忽地輕微抽痛一下,他輕輕眨了下眼,眼神裏流過一瞬的不解。
“還有半個時辰。”
他轉過臉,仰頭望向頭頂上方的星圖,“再休息一會兒,就準備下去破陣了。”
雲渺不答話,背過身去不看他,抱着裙擺坐在石球上,望着下方的星軌不斷變化和運動。謝止淵似乎也不想說話了,再次閉上眼,屈起一條長腿,像是在繼續閉目養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
兩個人就這樣背對着背靜靜地坐在一起。
“謝止淵?”許久後,雲渺忽然喊他。
“嗯。”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她忍不住問。
“你問。”
“你到底想來這個地方幹什麽?”雲渺說,“這座墓地明明和你沒有關系......”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少年居然回答了她。也許是覺得兩個人都攤牌到這樣的份上,沒有必要在這些事情上瞞着她什麽。
“這座墓地确實和我沒有關系。”
他輕輕說,“我只是替一個人來這裏看一看。”
“什麽人?”雲渺問。
“給我這把刀的人。”背後的少年低聲說。
一線刃光從大袖底下無聲滑出,被他輕輕夾在指間,又随意一推,收回t了大袖裏。
“這種刀沒有鞘,藏在袖子裏,刀的名字叫‘眠龍’,原本屬于一個江湖劍客。”
靠在她背後的少年閉上眼,“那個人教了我這種刀的用法。”
“已經是久安年間的事了。”他輕聲說,“好多年了啊。”
腳下的星軌正在緩緩地轉動,坐在最高的星星上的少年仰起臉,望着頭頂上方的星圖。
許久,忽然開口:“我認識他的時候,是在一個雨天。”
“然後呢?”
“然後他死了。”
雲渺還想再問些什麽,可是謝止淵卻不再回答了。
燭火的光芒綴在他的眼睫上,他閉着眼睑,低垂着頭,靠在她的背後,仿佛已經睡着了。
-
久安八年的秋天,長安城裏下了一場很大的雨。
鉛灰色的雲層堆積在天空之上,瓢潑的大雨傾灑在百鬼坊附近的銷金河前,簡易搭成的茅草鋪子在暴雨中搖搖欲墜,濕漉漉的空氣裏散發着糜爛而血腥的屍臭氣息。
一個少年靜靜地躺在堆積的茅草上。雨水澆濕了他散亂的額發,半遮住那張年幼的面容,可是仍舊可以看出是個瓊枝玉樹般的孩子,躺在雜亂的茅草裏,猶如珠玉碎在瓦礫間。
他看起來快要死了。右手腕上纏着白布條,還在滲着血。瓦當上的雨水連綴成線澆在輕輕顫動的眼睫上,沖刷掉上面的血跡。鮮血在他的身下蜿蜒開去,形成一片混雜着雨水的血泊。
因為極度的失血,少年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蒼白,可是在這樣瀕死的情況下,他居然是睜着眼睛的,仿佛醒着。
不過仔細看去,他的眼裏沒有任何神采,只是木然地仰望着天空。脆弱蒼白的少年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剝去精致的表皮,底下只有一片空洞。
茅草棚子裏面,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桌前,幾個彪形大漢正抱着酒壇子碰杯。
“今日真是大收獲!沒想到來銷金河打撈屍體能撿個世家大族的小孩!”
其中為首的大漢拊掌大笑,“倘若沒死,活着送到平康坊能賣出個好價格,倘若死了,屍體帶去黑水寨也能當個投名狀。”
“大哥是如何撿到這個小孩的?”
另一人問,“穿的衣裳料子看起來就價值不菲,這種人家的小孩怎麽會出現在百鬼坊的銷金河?”
“鬼知道怎麽會在那裏。”
為首的大漢撓撓頭,“和一堆餓死鬼的屍體躺在一起。我從屍堆裏翻到他的時候,這小孩渾身都是血,只剩下一口氣在,手腕上不知道怎麽回事割了一刀,難不成是他自個兒割的?”
“自個兒割的?”第三個人忍不住插嘴,“這麽小的孩子知道什麽叫割腕嗎?”
幾個大漢談話間,沒有人注意到躺在茅草上的少年纖濃的眼睫輕輕顫了一下,眨掉綴在上面的雨珠,烏黑的眼珠轉了一下,漸漸恢複神采,變得近乎靈動,給人一種水波在深處起伏的錯覺。
“可以給我一點水喝麽?”忽然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聲線是幹淨清冽的少年嗓音,盡管透着虛弱,但依然顯得乖巧禮貌,像是小孩在敲門向大人讨要糖果。
“小公子,你醒了?”為首的大漢哈哈一笑,提起一壺酒,撥開雨簾走到屋檐下,看向躺在茅草上的少年,有一瞬間仿佛真的要憐憫他一口水喝。
下一刻,大漢放聲大笑起來,把手裏的烈酒盡數傾倒在少年的身上。
混着雨水的烈酒猛地灌進少年的喉嚨,辛辣的酒水沿着他的發尾流淌到他還在滲血的傷口上。少年劇烈地咳嗽起來,受着重傷的身體顫抖着,像小動物臨死前的微微戰栗,鮮血和酒水浸透了他雪白的襯袍。
“貴族家的小孩!”大漢哈哈笑道,“你以為什麽?你以為我會給你一口水喝?你家裏的老爺經過我們這種人的時候,可只會施舍我們一條鐵鞭子!”
說完,他似乎還不滿足,拽着少年的衣襟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用酒壇子裏的酒淋在他的頭發上,從頭到腳淋了他滿身的酒氣。
夾雜着雨水的烈酒浸泡着他身上的傷口,帶來的劇烈疼痛約等于在傷口上再紮進一刀,可是被拎起來的少年沒有任何表情,全程沒有喊過一聲痛,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低垂着眼眸,安靜得像是抽走靈魂的瓷娃娃。
大漢覺得玩膩了,折磨一個沒有反應的人偶沒什麽意思,把他重新扔到茅草上,轉身打算走。
這時,少年轉動烏黑的眼珠子,看大漢一眼。
“我想喝水。”他輕聲重複,聲音虛弱但是依然禮貌,“可以給我一點水喝麽?”
這種重複不變的聲線和語氣機械得像是木偶,大漢開始覺得這個小孩是在戲弄他。
“咔嚓”一聲,他拔出腰間的長刀,猛地插進少年的身側,低吼:“小崽子,再開口說話我就卸了你的舌頭!”
“雜碎。”雨中傳來少年冷冽的聲音,稚嫩卻透着上位者的淡漠。
“你說什麽?”大漢以為自己沒聽清。
“雜碎。”少年輕聲重複一次,一線刀刃般的冷光在他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你拿走了我的東西。”
就在下一瞬,他伸出手,握住了刀!
血光像是潑墨般刺破雨水,大漢殺豬般的嚎叫聲響徹在夜幕之中。
茅草棚子裏剩下的幾個人聽見動靜跑出來的時候,看見滂潑大雨裏的少年微微俯身,踩着大漢的胸口,手裏的刀刃插在他的喉管上,擰轉了刀柄。
鮮血濺在纖長濃密的眼睫上,少年連眨也不眨一下,在那具屍體上取出一枚綴着羊脂玉的發帶,咬着染血的刀刃,雙手把淩亂的烏黑長發随意紮起,在雨幕裏回過頭來,猶如一個年幼而嗜殺的惡鬼。
站在屋檐下的幾個彪形大漢彼此對視一眼,提着刀同時沖了上去。
許久之後,天地之間只剩下嘩嘩的雨水聲,打得搖搖欲墜的茅草棚子幾乎傾塌。
嘩啦啦的大雨把血的氣味沖刷殆盡,道路的盡頭緩緩地走來一個戴鬥笠的人。
那個人站在吱呀作響的老舊木門邊,壓下頭頂的鬥笠,溫聲詢問:“請問宮城該怎麽走?”
隔着簾幕般的大雨,一個少年提着刀站在滿地屍骸裏,低垂着頭,雨水混着血水打濕了他的額發。
“沿着城牆一直向西北。”
站在滿地屍骸裏的少年居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平靜得像是在回答問路的旅人,“你會看見子城東邊的夾道,進去後不久就是宮城。”
“多謝。”戴鬥笠的人說,轉身離去。
風在那一瞬間吹起他的鬥笠,鬥笠下的一雙眼睛空茫有如大霧彌漫。
原來戴鬥笠的人是個盲人。他看不見面前的滿地屍骸,也看不見提着刀站在屍骸裏的少年,瓢潑的大雨掩蓋了空氣裏的血腥氣,所以他甚至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一場屠殺。
然而就在風吹起鬥笠的那個瞬間,一縷血的氣味被風攜裹着吹到了他的鼻尖。
與此同時,屋檐下的少年提着刀旋身而起,足尖輕巧地落在他的背後,手裏的刀刃旋轉着刺向他的後心!
“小孩子不要總是想着殺人滅口。”戴鬥笠的人輕輕嘆了口氣。
“當啷”一聲,刀刃相擊在雨幕裏,摩擦聲猶如金石裂帛般響起!戴鬥笠的人轉動左手腕,大袖裏的刀無聲滑出,一線冷光迎向少年手裏的長刀,竟然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回去。
提刀的少年猛地咳嗽一聲,在雨水中飛快後退數步,勉強穩住身形,随手抹去唇邊的血,擡頭望向對面戴鬥笠的人。
“你很強。”少年低聲說。
緊接着,這個少年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舉動。
他突然松開了握刀柄的手,反手握住前面的刀刃。手指被鋒利的刀刃邊緣割破了,他卻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反而更用力地攥緊了,用刀尖慢慢地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戴鬥笠的人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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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我。”他輕t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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