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望月樓(五)
第53章 望月樓(五)
撲來的箭矢還在不斷墜落, 箭簇釘死在頭頂上方的車篷上,發出一聲又一聲悶響。
翻倒的車廂橫在道路中央,坍塌的車篷傾覆下來, 隔出一個極為狹窄的空間。兩個人就滾落在這片小小的縫隙裏,彼此的呼吸交織起伏在昏暗之中。
躺倒在縫隙裏的女孩擡起頭,看見被壓在馬車下的少年撐起着這個空間,低垂的眼眸落着細碎的光,仿佛落了片朦胧微亮的星。
“什麽?”她輕聲問。
“我把我所有的眼線、人手和資産都托付給你,你可以随意支取、調配和使用。”
他注視着身下的女孩的眼睛,把一枚私印遞到她的大袖裏, 低低地說, “從此刻開始, 你代表着中間人‘白頭老翁’,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的話, 你下的每一道命令都是我的命令。”
“對不起。”
他又輕聲說,揉了下她的頭發, “很抱歉把你置于這樣的危險裏......但我實在沒有可以其他信任的人。”
“你要去幹什麽?”雲渺擡起眸看他。
“想殺我的人此刻不确定我是否死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們會相信我至少受了重傷。”
謝止淵偏過頭, 避開一枚飛來的流矢,繼續說,“所以我會暫時消失一段時間,盡量讓他們放松警惕。”
那枚流矢擦過他的頸邊釘在折斷的車轅上, 箭杆微微震顫,箭簇尖溢開一線血絲, 他不甚在意地掃了一眼,又伸手去把身下的女孩護在懷裏, 輕輕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那些血。
“你沒有受傷嗎?”雲渺額頭抵在他的胸口,聞到一抹極淡的血腥氣,被他懷裏潔淨如新雪的草木香氣沖散。
“阿渺,我沒有那麽容易受傷。”
謝止淵輕笑一聲,偏開頭又低咳一聲,而後抵在她耳邊仔細叮囑,“等一下襲擊結束以後,聽到四周沒有動靜了,就說明那些殺手已經離開了。那時候你再從馬車下面出來,就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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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這麽大的動靜,金吾衛很快會過來查,所以離開現場的動作要快。你搭乘東邊小巷裏的馬車走,不要回府,讓趕車的車夫送你去望月樓。那裏有一間雅室是我訂下的,冷白舟也會被安置在那裏。”
“裝成是那裏的客人就好。那裏的老鸨只看重銀子,所以一定要表現出揮金如土的模樣。”
他笑了一下,“你似乎特別擅長這個。”
“那你呢?你要去哪裏?”雲渺問。
“我要親自去查那些想殺我的人。”謝止淵低聲回答。
“你一個人麽?”
“嗯。”
停頓一下,他扯了下她頭頂上的兜帽,把她頰邊亂了的碎發理一理,輕輕地笑了,“阿渺,假如我沒有回來,那你就當我死了,我的什麽都是你的,你會有花不完的錢......”
“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南風館叫二十個小倌來伺候。”她毫不客氣地打斷。
他似乎覺得好玩,勾了下嘴角,輕笑出聲:“好啊。”
叮叮當當的箭簇撞擊聲漸漸停下,整個傾塌的車廂已經被射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巡邏的金吾衛正在從不遠處列隊趕來,埋伏在屋檐之間的弓箭手們悄無聲息地飛快退下。
周圍陷入一片安靜,只剩下屋檐下的鐵馬當啷作響。
“走吧。”被壓在馬車下的少年低聲說。
下面的女孩從他撐開的那道狹窄縫隙裏鑽出來,牽起裙角匆匆遛進東邊的小巷裏,撩開車簾彎身進了車廂。
馬車轉彎離開的最後一刻,她掀開一線窗簾回頭看了一眼。那輛翻倒在青石磚上的馬車被射得四面穿孔漏風,坍塌的車篷頂和折斷的木轅上都釘着密密麻麻的箭矢。
情況比她想象得還要可怕,整座車廂都幾乎被貫穿了,任何看見這一幕的人都會相信車廂裏的人已經死了。
但是她知道那個少年竭力撐着下墜的車篷,車篷底下的縫隙是唯一沒有被弓箭射穿的所在,他們躲在裏面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
他之所以讓她先走,是因為他根本不能動。一旦他松開手,車篷徹底倒下,兩個人都會死在裏面。
就在馬車離開轉角的下一瞬,背後傳來轟隆一聲巨響,被射穿的車篷終于還是塌了下去。無數飛揚的塵埃飄起來,複又落下去,像是在水面上濺起的細小浪花。
聽見這個聲音,坐在馬車裏的女孩低着頭,攥了下手心。
-
平康坊,望月樓。
入平康坊北門東回有三曲,為長安名伎聚集之地,而望月樓正是其中最負盛名的一座妓館。京都俠少與世家公卿萃集于此,公子貴客們以紅牋名紙游谒其中。
望月樓雖然被稱為樓,卻并不是一座樓,而是一方占地廣大的宅邸,其中坐落着樓閣梯橋、水榭亭臺,樓臺之間築山穿池、竹木叢萃、島嶼回環,極都城景觀之勝。
宅邸外是一條開闊的長街,兩側種滿成列的榆樹,風吹榆錢紛紛落如雨,在長街上鋪滿金黃的落葉,而前往望月樓的客人們搭乘香車寶馬,仿佛踩着遍地的黃金而來。
從沒有來過的人很難想象這裏的奢華。穿過一條飄着幽香的小道,裏面是一座寬廣的荷花池,碧綠的湖水在陽光下像是一塊青色的美玉。池裏的水是這裏的主人花費重金請數百名工匠自水渠引來的,打造這樣一座人工湖在寸土寸金的都城顯然是極大的手筆,更凸顯出這座平康坊第一樓的地位與氣魄。
水面上拔地而起一座水榭,四面八方都是高築的閣樓,閣樓裏設置着數不清的雅間,雅間的門都以昂貴的榧木雕成,旁邊懸挂的木牌以朱筆寫着古雅的名字。
推門而入,每間雅室裏面的布置都不同,有的如工筆書畫般婉約,有的如胭脂金粉般奢靡,有的甚至效仿着宮廷的裝飾,以金磚鋪地,以琉璃為頂,這在其它地方都是巨大的僭越,在望月樓卻可以做到,因為官府的人不會查到這裏。
這是因為無數秘密都在紙醉金迷間坦白與交換了。高高在上的官員們會來這裏,富甲一方的商賈們會來這裏,江湖上殺人如麻的俠客們也會來這裏。在搖曳的燭光紅影之間,醉酒後的客人們倒在軟玉溫香裏吐出了許多秘密,這些不可為人所知的秘密就被望月樓所掌握。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秘密被公開出去,因此各方人士都在極有默契地保護這個地方,而掌握着這些秘密的望月樓便在這些保護下始終屹立不倒。
久而久之,望月樓不再僅僅是一座妓館,還是一個交換情報的巨大據點,這個地方保守着所有人的秘密。商人們在這裏一邊狎妓一邊談生意,官員們在這裏飲酒、聽曲、請客和交換消息,江湖上出名的中間人“蒲柳先生”偶爾在這裏約人見面,活動在這一帶的南乞幫也時常在這裏出沒。
總而言之,這是個聲色犬馬、花天酒地的放縱之地,也是個隐匿在江湖與朝堂背後的陰暗的所在。
而這一日,望月樓被人包下了。
包下望月樓的是個女孩。
她來t的那天,是個夜色濃稠如墨的晚上。屋檐下的鐵馬叮叮當當地響,漫天的繁星都黯了,只有一線月光破開雲霧,鋪灑在落滿榆錢的青石磚路面上。
如水的月光下,女孩搭乘一輛黑色的馬車,披一件黑色兜帽袍子,牽起裙角從馬車上走下來,随手往候在門邊畢恭畢敬的小厮手裏遞了一張名帖,用脆薄如冰的聲線平靜道:“我以這個名字訂了雅間。”
小厮展開名帖,上面以朱紅色的印泥蓋着:“白頭老翁”。
這位不久前殺死黑水寨主、又徹底颠覆南乞幫、一夜之間名動江湖的中間人的名字,第一次以這樣奇異的方式、通過一個代表着他的女孩,在這個夜涼如水的夜晚突然出現了。
來的第一日,女孩簽下一張價值千金的銀票,要了一個最貴的雅間,又點了二十個南風館的小倌和十幾名花樓最美的姑娘,讓老鸨把這些人統統送到雅間裏。
第二日,她叫了手藝絕佳的廚子,要求做了滿桌的佳肴,又讓最好的藝人與舞姬來到雅間。小厮們在樓道間進進出出,連底下經過的客人都能聽見咿咿呀呀的唱曲聲、聞到飄香四溢的飯菜氣味。
路過的客人們都開始傳說最頂層的閣樓裏來了位豪擲千金的貴客,正在享用這裏最好的姑娘、最美味的佳肴、最周到的服務,不知道是何方大人物,但必定是什麽家財萬貫的貴公子。
而只有進出的小厮才知道,包下雅間的是一個出手闊綽的漂亮女孩。沒人清楚她的身份和來歷,只知道她是中間人“白頭老翁”的代言人。女孩每天什麽也不幹,除了吃喝和聽戲,就是百無聊賴地翻着話本子,靠在一張花梨木的軟榻上,臨着窗往外眺望,如瀑的青絲半披半束,垂落下去像是臨水的綠蘿。
還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也待在雅間裏。那些好吃的好喝的都是送來給這個小女孩的,望月樓裏最好的小倌和名伎都變成了逗這個小女孩高興的哥哥姐姐。不過小女孩從來不露臉,被藏得很好,更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于是望月樓的老鸨漸漸緊張起來。客人越是輕輕松松地一擲千金,主人就越是琢磨不透客人的想法,變得有些不安的同時,只好越發殷勤地服務。
第七日,女孩終于喊了老鸨過來,随手寫了一張數額巨大的銀票,遞到老鸨的手中,而後又給她一張寫滿名字的清單:“我要包下望月樓,請這些人來赴宴。”
老鸨低頭看了一眼,名單上幾乎都是長安城裏家喻戶曉的人物,從茶馬道上的行腳商、子城裏的官吏到江湖上的俠客,什麽身份的人都有,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人都是中間人“白頭老翁”的人脈。
“還有,”女孩披上一件黑色兜帽袍子站起來,“我要見‘鐵鞭手’阮無極。”
上一次雲渺來望月樓的時候,還是為了好友洛黎被綁架一事。那一次她假裝成南乞舵主的管事,要見的人也是南乞大幫主阮無極。如今南乞幫已經變成了謝止淵手下的勢力,她用這枚“白頭老翁”的私印便能指揮南乞幫,與之前對比起來令人産生一種今非昔比的感覺。
“夫人。”不久後,阮無極在雲渺面前抱拳。
立在臺階上的女孩掌握着“白頭老翁”的私印,南乞幫的人就都稱呼她為“那位大人”的夫人,她似乎也并不介意他們如此稱呼。
“三日之後,我會在這裏請客。”
女孩遞給他一疊信箋,淡淡地說,“這些請帖我要你親自送到客人們手裏。”
阮無極接過信箋,擡頭看了一眼。臺階上的女孩一張明豔而冷冽的小臉,如雲的長發編成辮子,又在頭頂紮成發髻,肌膚在陽光下幾乎是半透明的,襯得她姣好的面容如霜雪般明淨,淡漠的神情卻有種令人無法直視的逼人的容光。
“敢問夫人......”
阮無極低下頭,在臨走之前忍不住又開口,“大人已經多日沒有出現過了......”
“那不是你該管的事。”女孩冷冷地打斷。
于是阮無極不說話了。他恭敬地抱拳行禮,轉身離去。
直到周圍沒有人了,雲渺扯了下戴在頭頂的兜帽,悄悄在心裏緩了口氣。
天知道這種什麽底氣也沒有的情況下假裝黑.道大佬有多困難。
她也不知道謝止淵幹什麽去了,自從那天晚上分別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帶着他的私印出現在望月樓以後,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白頭老翁”的代言人。時不時會有一些信件送到她手裏,南乞的人也總是來找她彙報事務。她只好在什麽都不懂的情況下,聽完彙報就一臉冷酷地點頭。
不過大筆花錢的感覺倒是很好。雲渺每天都花掉大把大把的銀子,開始感覺到黑蓮花反派喜歡花錢是有點道理的。
山珍海味裝進錦盒裏如流水般送進雅間,最好的藝伎和舞姬時常前來彈琴作曲供人取樂,每天晚上還有二十個小倌來到房裏伺候。這些漂亮的男妓很擅長逗小姑娘開心,于是被綁架過來的冷白舟心情很好,簡直想賴在這裏再也不回去了。
但是雲渺很想盡快回去。每天裝成黑.道大佬的日子實在令人難以适應。
請人來望月樓赴宴是她的主意。她找出了所有與中間人“白頭老翁”做過生意的人,向他們全部遞出了邀約的請帖。也許那個想要殺死“白頭老翁”的人就藏在這些人之中。這種大張旗鼓的做派絕對會驚動那些想要殺死他的人。無論他們會如何行動,只要有所動作,就有跡可循。
轉過樓梯的拐角,雲渺準備回到頂層的雅間。這時,一陣風從背後湧來,吹得挂在門前的玉珂叮當作響。
緊接着一只手輕輕地捂住她的眼睛,猝不及防間帶她後仰着倒進一個懷抱裏。
雲渺吓了一跳,幾乎要喊出聲,卻被人捂住了嘴。
一抹極淡的草木香氣傳遞到她的鼻尖,微涼的,清冽而潔淨,像是冬日清晨時分飄落的雪。
“做得真好。”
頭頂上方傳來少年的一聲輕笑,“不愧是我的女孩。”
“我才不是你的女孩。”她反駁,冷着臉,擺出那副冷酷神情。她現在裝黑.道大佬越來越熟練了。
捂住她的手松開了,背後的少年轉到她的面前,支着下巴歪頭看她一會兒。
她仍舊冷着臉不說話。于是他想了下,伸出手,哄一個生氣的洋娃娃一樣,摘下她頭頂上的兜帽,取下她那件黑色大袍子,理一下她的衣領,然後摸了摸她的頭發。
雲渺的表情管理失敗了。
“謝止淵你別摸我頭發!”她抱着腦袋說。
可惡,好不容易裝大佬,結果前功盡棄。
“拆穿了。”對面的少年笑起來,“我剛剛看着你一臉威嚴地對人下令的樣子......還是現在這樣比較令人習慣。”
雲渺轉過臉不去看他,卻恰好看見他的衣角沾着血,低着頭,輕聲問:“你還好麽?”
“還好。這些天殺了不少人。”
一句話把自己的事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少年換了嚴肅的語氣,“阿渺,有件事想問你。”
雲渺幾乎以為他要說什麽正事,結果他歪着頭看過來:“你居然真的點了二十個小倌。”
“而且居然是每天二十個......”
說着說着,他簡直有點氣笑了,“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夫君麽?”
“反正我們又不是真夫妻。”
她哼了一聲,“關你什麽事。”
“全部趕走。今晚一個都不許進門。”
他冷冷地說,“我晚上會過去。”
雲渺被他這種語氣弄得很惱火:“我才不會讓你進來。”
對面的少年冷笑一聲,還沒來得及說話,上方的樓梯間突然傳來漸近的腳步聲。他伸手把女孩按進懷裏,帶着她側身躲進一個狹窄的縫隙裏。
兩個人藏在縫隙裏安靜片刻。
雲渺被輕輕扣着腦袋,臉埋在謝止淵的胸口,在幹淨清冽的草木香氣裏,聞到一絲消散不去的血腥氣,意識到那來自他受的傷。
于是她想起他足足消失了七天。再次出現的時候,又是這樣滿身是傷的模樣。
心裏突然軟了點,她抿着唇,輕輕捏了一下他垂在身側的指尖。少年的指尖也是蒼白冰涼的,沒有什麽溫度,像是一塊從雪裏捧出來的玉t。
被她突然這樣拉了一下手,他微微愣了一下,很慢地眨一下眼。
這時,上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謝止淵低下頭,貼近她的耳垂,很輕地喊:“阿渺。”
“嗯。”她點頭。
“我手下的人裏有叛徒。”他低聲說。
-
日落時分,子城裏。
鼓聲由北至南漸次響起,宣告着一整日的工作結束。完成公務的官員們從官府裏魚貫而出,各色官服掃過洗得明亮的青石磚,系着的蹀躞帶上的魚符撞擊玉佩叮當作響。
戶部侍郎司蘅與同僚們談笑着,往子城東北的大門走去。
他穿一襲繡小團花的淺色官袍,腰間佩着草金鈎和刻着紋飾的魚符,雙手攏着一對如雲的大袖,笑容含着幾分溫和又有些青澀,像是剛入官場不久的年輕人。
同僚們都很喜歡這個年輕人。他說話輕聲細語又常帶笑意,對每個人都畢恭畢敬,而且說出來的話總是很讨人喜歡。盡管還沒當幾年官,卻已經是個四品的侍郎,顯然在官場上還大有可為。
“微蘅,”同僚之中有人喊他的表字,“快去快去,那邊有人在等你。”
司蘅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見不遠處的槐樹下立着一道人影。那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身深紫色蟒袍,身形掩在陰影裏,看不分明,但顯然是在等人。
這個時辰已經到了離開子城的時候,結束公務的官員都在匆匆趕回家,但是看見這個老人的時候,人人都會停下來,遠遠地朝他鞠躬行禮。顯然,這是一個身份和地位極高的人。
司蘅立即認出了那是北司大宦官、內侍監餘照恩。他向同僚們道過別,理了理袖袍,急忙迎上去。
“老師。”他規規矩矩地抱袖長揖。
“不久前你去見了三殿下?”老宦官淡淡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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