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望月樓(六)
第54章 望月樓(六)
司蘅不動聲色地擡眸, 看見面前的老人身形籠在樹蔭下,婆娑的葉影晃動,落在他一張蒼老的面容上, 眼裏看不出什麽神情,似乎只是簡單地詢問學生的行程。
于是這個年輕人斂袖垂目,恭謹地回答:“三殿下七日前約我在府上吃茶。”
“談了何事?”餘照恩問。
“殿下問我岐王殿下出面聯合禦史臺彈劾将軍府一事......”
司蘅一面回答着,一面觀察自己老師的神情。
作為北司宦官之首的餘照恩門下有許多學生,小小的戶部侍郎司蘅只是其中之一。他出身寒門,沒有爵位,得到天子賞識的原因是因為提出了一個取巧的斂財之法。
盡管已經官至四品下, 掌握着戶部的部分實權, 他卻并不是一位較受重視的門生。投奔宦官門下以謀取權勢的人很多, 其中不乏世家公卿子弟與身居高位者,司蘅在這個龐大的關系網絡裏只是邊緣的一人, 從未參與過核心的機密之事。
因此,司蘅并不清楚餘公公與三皇子之間的關系。至少就他的觀察來看, 三殿下與餘公公幾乎從不交談, 彼此之間似乎并不熟悉, 甚至在宮裏見面時也只是簡單地致意。
彙報完與三殿下見面的過程, 司蘅恭恭敬敬地再抱袖長拜,以溫順而謙和的聲音問:“老師可有什麽話要吩咐學生?”
“以後不要再同三殿下私下接觸。”
老宦官淡淡地說,用的是平靜的語氣,卻絲毫不吝啬威脅的意味。
司蘅的眸光動了一下, 表現出輕微的疑惑。
“不該知道的,就不必提問。”
餘照恩冷冷地說, 看司蘅一眼,目光有一瞬鋒利如針, 幾乎像是要刺破他的眼睛。
“記住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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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老宦官移開目光,攏了攏大袖,“你是個懂事理的年輕人,明白不能違逆我的意思。否則的話......”
停頓一下,他的語氣倏地森然如冰,“我會知道的。”
司蘅再抱袖長拜,明白老師的言外之意。無論餘公公與三殿下之間有着怎樣的關系,都顯然不是他這個戶部侍郎該關心的。
“微蘅,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之一。”老人重新換上和藹可親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就像是慈愛的長輩在關心小輩。
“好好輔佐岐王殿下,你必定未來可期。”
老宦官沙啞的嗓音仿佛飽含溫和的期許與承諾,這時候真好似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至于宮裏的事,你就不必關心了。”
又問了幾句近日的政事,一襲深紫色蟒袍的老宦官才轉身離去。
背後的年輕人保持着抱袖長拜的姿勢一動不動,恭恭敬敬地目送着自己的老師,直到老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道路盡頭。
風吹得槐樹葉淅淅瀝瀝地晃動,子城裏漸漸陷入一片安靜,官員們差不多都離開了。
站在槐樹下的年輕人緩緩地直起身。
婆娑的樹影投落在他的臉上,他無聲地勾動了唇角,嘴角流瀉一抹極淡的笑意。
這個年輕佞臣臉上溫順的神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狡猾如狐的神情。
“餘公公,”他微笑着,輕聲自語,“你似乎讓我對三殿下更好奇了呢......”
在朝廷上的官員們看來,天家所有尊貴的孩子們之中,三皇子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與北司宦官關系最為緊密的是身為皇長子的岐王謝玦,許多人私下都認為北司一派未來會在奪嫡中支持岐王一黨。
而戶部侍郎司蘅正是支持岐王一黨的北司派系官員之一。
早在司蘅還是一名小小的殿中侍禦史時,他的老師餘照恩就已經讓他開始接觸岐王。
如今司蘅已經成為與岐王關系最緊密的年輕官員,深得岐王信任,私底下甚至打理着不少岐王手下不可為人知的私産。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岐王的為人,包括這位皇長子的優勢與弱點。
而對于年幼的三皇子,司蘅卻完全不了解。
官場上的同僚每每談及這位不受寵的殿下,都總說他乖巧禮貌、低調安靜、是個讨人喜歡的少年,但是才華遠不及自己驚才絕豔的皇兄皇姐們。
可是這一次三皇子主動邀請司蘅來自己的府上,盡管聊的話題沒有絲毫出格之處,司蘅卻能感覺到這位殿下話語間淡淡的鋒芒,猶如一柄開刃的刀,不動聲色間流動着冽冽寒光。
這次見面中,兩人對彼此都絲毫不了解,對話間無聲地試探着對方的實力,但是最終什麽實質性的信息都沒有交換。就結果而言,這次接觸就像水面上泛起的漣漪,微微撥動一下,徹底消失于平靜。
可是這次對話之後,餘照恩竟然親自過來找司蘅,要求他不要再私下接觸三皇子。
很顯然,他們的見面是一次越界。出于某種原因,無論是岐王一黨還是北司一派,都不希望這兩個人發生接觸。
站在槐樹下的司蘅理了理袖袍上的褶。
越來越好奇,這位三殿下是怎樣的人物了。
這個年輕的佞臣微微地笑着,轉過身,随手把一枚銀色的私印捏在指間,彎身鑽進了等在子城門口的馬車裏。
風卷着秋葉沙沙地吹過青石磚,馬車消失在子城外的道路盡頭。
-
一陣風過,屋檐下懸挂的風鈴叮叮當當地響,恍若一陣晚來的急雨。
“查出來叛徒是誰了嗎?”靠在謝止淵的懷裏,雲渺壓低聲音問。
“還不清楚。但是有不少人。”
面前的少年輕輕扯了下唇角,“本來在秋狩時已經清理了一批,但是近日南乞幫裏有些不安分的家夥似乎得到了什麽人的支持,重新活躍起來......”
“他們刻意把證據指向段天德,”他淡淡地說,“但不可能是他。這個人是我親自提拔為舵主的,新主人足夠強的情況下,他不可能背叛我。”
“還可能是什麽人?”雲渺想了會兒,沒什麽頭緒。
“我唯一确定的是,”謝止淵低聲說,“他們就在望月樓裏。”
雲渺抿了下唇:“那麽這些日子裏他們都在觀察着我......”
謝止淵微微點頭:“他們會覺得你在虛張聲勢。但是在我沒有出現的情況下,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倘若他們要行動,必定要确認我是真的受了傷。”
“真有意思。”他輕輕笑起來,“恰好是在望月樓。每年岐王府都會撥數目龐大的資金進入這個青樓,這是皇長兄手裏最大的産業之一。”
“而我想要從他手裏拿走這個地方......”他輕聲自語般,“已經很久了。”
“我向不少人發了請帖,三日之後請人來望月樓赴一場午宴。”
雲渺問,t“宴會還要辦麽?”
“要。”面前的少年微笑,“不僅要辦,還要辦得史無前例地盛大。”
“我取了一張萬兩黃金的銀票來辦這場午宴。”
懷裏的女孩歪着頭想了會兒,“迎接客人們的會是一場盛宴,規格是望月樓裏最高的,菜肴共計一百二十盞,甜點全部選自酥合坊,酒品在東角樓巷的酒坊裏挑......”
說着說着,雲渺忽然發覺面前的少年沒有了動靜。
“謝止淵?”她輕輕喊了一句,“你還在聽嗎?”
肩頭忽地一沉,面前的少年身形晃了一下,慢慢傾下來,倒在她懷裏,輕輕閉上眼睛,低垂着頭,不動了。
雲渺吓了一跳:“謝止淵?”
沒有回應。少年的身體還在一寸寸往下墜。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托住他,側過臉,看見少年低垂的眉眼。天光流淌在他的面龐上,勾出一道淡淡的暖金色的邊,襯得他的側顏靜谧而挺拔。
“謝止淵?”她又喊了一聲,有些緊張地探出手,試探一下他的呼吸,又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仔細地觀察他的情況。
那麽蒼白漂亮、骨相清絕的一張少年的臉,在日落時分的陽光裏像是一抔随時都要融化的雪。
許久,他纖密的眼睫輕輕顫動一下,像是一只蝴蝶停落在她的指尖。
他只是睡着了。
雲渺低下頭,看見他衣袂間的血,沿着垂落的大袖一角滴落下去,滴滴答答,蜿蜒在地面上,化作一小灘血泊。
在外面奔波了太久,又受了很多傷,這個少年已經太累了,趕回來見到她以後,聽着她在耳邊說話,不知不覺就垂着頭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累成這樣都要趕回來見她,結果見面的第一件事是非要管她點的那二十個小倌。
“大壞蛋謝止淵,”她悄聲在他耳邊說,咬牙切齒一樣,“我最讨厭你了。”
然後,她嘆了口氣,跌跌撞撞地扶着這個昏睡的少年,把他送到樓上雅間裏的一張軟榻上。
-
望月樓裏最貴的雅間在最高的樓閣頂層。
走道盡頭的門上雕刻着千萬瓣盛開的細花,門邊懸挂着叮當作響的玉珂與風鈴,一塊紅底金漆的木牌上以朱筆寫着典雅的字,底下的白玉盤上擱着典雅而華貴的沉水香爐。
這個地方是用來接待最尊貴的客人的。平日裏,捧着盛酒錫壺的小厮引着客人上樓,每當推開最盡頭的一扇榧木門,裏面雲髻高梳的藝伎以素手撥動琴弦,琴聲袅袅如流水。
然而今日推開雅間的門,裏面坐着的卻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半人高的書堆後,咬着支墨筆的筆杆,百無聊賴地趴在桌案上,在一張宣紙上胡亂塗鴉。擡頭看見推門進來的白面小倌,她從書堆後伸出一只小手,招了招,比了個拒絕入內的手勢。
“今日拒見任何人。”冷白舟悶悶地說。
“連我也不可以麽?”小倌愣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
他是望月樓南風館裏的頭牌小倌,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小生,擅長甜言蜜語,總是能帶給姑娘們怦然心動的感覺,因此來這裏的女客人都喜歡點他來伺候。
這些日子裏,望月樓裏來了個出手大方的漂亮女孩,揮揮手就點了二十個小倌,這可是望月樓有史以來未見過的場面,結果這麽多小倌都只是來陪一個小女孩玩游戲的。
小倌簡直覺得自己的才華受到了奇恥大辱。
“連你也不可以。”
冷白舟點點頭,又想起站在書堆前的小倌看不見,于是再次伸出一只手,揮了揮,“你回去吧。”
連這個小女孩都拒絕了他,小倌感到難以形容的失落。
他轉過身往回走,一尾繡着雲紋的織錦裙擺從拐角處出現。穿襦裙的女孩抱着一個白瓷罐子從樓道間上來,一對矮跟的木屐嗒嗒踩過方木臺階,清而淺的聲響如同泉水叮咚。
小倌立即認出那是近日的金主。他微微一笑又深深鞠躬,正打算迎接這位年輕的客人,結果女孩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和他擦肩而過,推開門走進去,還随手帶上了門。
......留下站在原地的小倌開始深深自我懷疑。
“他醒了嗎?”
關上門以後,抱着藥罐的雲渺轉過頭問冷白舟。
“沒動靜。”冷白舟抓着支筆在宣紙上亂畫,聲音悶悶的,“哥哥到底怎麽了?他來這裏以後姐姐你都不陪我玩了......”
“他生病了。”雲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發,“過段時間我就陪你玩。”
冷白舟不大高興地“嗯”了一聲,又伸手去抓一個放在桌上的木陀螺玩具。
雲渺再捏捏小女孩的漂亮臉蛋,抱着那個藥罐往裏走。
雅間深處垂挂着半透明的紗幔,堆疊起來如同重重疊疊的霧氣。撥開這些層疊的紗幔,最深處的床簾下是一張堆着織錦的軟榻,軟榻上沉睡着一個白玉般的少年。
朦胧的天光落在少年的眉眼上,仿佛冽冽雪光襯着他的睡顏。褪去了沾着血的外袍,只留下一件幹淨的白色中衣,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可以看清少年明晰而精致的肌骨,骨骼有着近乎清透的質感,像是玉石雕琢的。白玉般的少年猶如一位天上掉下來的谪仙,沉睡時有種不似人間的靜谧與潔淨。
唯一讓他顯得有些生機的反而是那些傷。他全身都纏滿了止血帶,手腕上繞着白色布帶,半敞開的衣襟下,包紮着的傷口還在滲着血。胸口随着呼吸輕輕起伏,眼睫因為疼痛而微微顫動,才使得這個少年看起來像是活着的。
雲渺把抱在懷裏的藥罐放在床邊的案幾上,摸了摸他蒼白滾燙的額頭,然後轉過身,把草藥搗碎了兌上溫水,一點點喂進他的口中。
許久,少年沒有血色的唇恢複些許亮色,纖濃的眼睫極慢地眨動一下。
“你醒了?”雲渺問他。
“我睡着了麽?”
因為長久的昏睡,他的聲音還有些困倦和朦胧,“睡了多久?”
“兩個日夜。”
雲渺撐着臉看向他,“你一直在發高燒。我本來都覺得你快要死了......結果你又活過來了。”
“死了不是更好麽?”
他懶洋洋地答,“那你就是個有錢的小寡婦了。”
雲渺立刻惱火了。這家夥足足消失了七天,每天都是她在強撐着這個爛攤子,結果他一回來就昏過去,照顧他又那麽麻煩,現在他居然還能說出這種毫不在意的話。
滿肚子的氣這會兒再不撒出來她就要鼓成氣球了。
“對啊。”她立即接上他的話,“你不在的這些天,我可是每天都點了二十個小倌。”
“剛剛就有一個在門口。”
她指了下門口,毫不客氣地說,“要是你真死了,我就讓他進來伺候,順帶再點上十幾個......”
話還沒說話就被打斷了。幾乎就在恢複力氣的同時,榻上的少年伸手把她用力按在自己面前,輕輕地咳着嗽,在她的耳邊輕笑起來:“每天二十個小倌,阿渺,你真是厲害......”
“每天二十個小倌,七日就是一百四十次......”
他貼近她的頰邊,極度惡劣地威脅,“阿渺,你得還回來。”
“在你還回來之前......”他松開手,失去力氣,倒在榻上,“我不會死的。”
雲渺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把那碗藥重重擱在案幾上:“那你自己喝藥。我不管你了。”
她轉身就走,頭也不回,聽見少年在背後低聲說:“阿渺,幫我一個忙。”
“什麽?”她不回頭。
“我需要那種叫龍血草的藥。”
他低低地說,“傳話給百鬼坊的董管事,他知道該怎麽做。”
雲渺輕咬着唇:“我聽人說那種藥很不好......”
“阿渺。”背後的少年低聲打斷她,“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好吧。”雲渺走出去,拉上了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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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謝止淵狀态很差的事情不能讓任何外人知道,雲渺叮囑冷白舟看守住雅間的門以後,披上一件黑色兜帽袍子,搭乘馬車親自去了趟百鬼坊。
安置好一切以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
瀑布般的月光傾灑在方木臺階上,戴兜帽的女孩牽着一角繡雲紋的裙裾,提着一盞行燈踩上樓梯,走到盡頭的時候,擡起頭,忽然看見樓道間站着一個人。
是白天見過的那名小倌。這個年輕小生也提着一盞行燈,一襲白衣映着流轉的燈火,微微一笑,恭敬而禮貌地深鞠躬:“夫人。”
“你來幹什麽?”雲渺問。
小倌畢恭畢敬t地迎面走來幾步,傾身過來,壓低聲音:“夫人,我也是南乞幫的成員之一,一直在望月樓裏替‘白頭老翁’大人做事。”
他說話的時候,刻意貼近女孩的頰邊,溫聲吐氣,但動作和态度完全不失禮節。這種暧昧又克制的方式總是很讨姑娘們的喜歡。
“你叫什麽名字?”面前的女孩微微偏頭,看他一眼。
“小生江行。”
小倌再次靠近一些,貼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方才我收到大人的命令,望月樓裏出了問題,夫人不能回剛才的雅間了,大人讓我立即接夫人離開。”
“他給你下了令?”雲渺問。
“我手上有大人的手令。”自稱江行的小倌從袖中取了一張信箋,飛快地給她掃了一眼又收起來,信箋一角有朱紅印泥的“白頭老翁”幾個字。
“請夫人跟我走。”江行又一鞠躬。
雲渺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不遠處的拐角裏,燭火的光在風裏搖搖曳曳,忽地暗了一瞬。
緊接着,黑暗兜頭灌下來,她眼前一黑,什麽東西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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