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望月樓(十三)
第61章 望月樓(十三)
其實她見過的。
很早以前, 早在她剛認識這個少年不久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了。
雲渺推開那些淩亂的藥罐,坐在靠在牆邊的少年的身側, 伸出雙手抱住了他,如水的青絲垂落下來,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心口。
被抱緊的少年在她的懷裏垂着腦袋,像個斷了線的木偶娃娃,可以被她任意地擺弄。他的體溫低到了幾乎失溫的地步,衰弱到極致的心跳如同随時都要熄滅的微弱燭火,在這樣近的距離下, 她都無法聽清他的呼吸心跳。
以前在黑水寨的時候她見過他表現出這種狀态, 但并不知道這是因為使用了太大劑量的龍血草。
那時候她就知道他偶爾會陷入一種夢游般的狀态, 最嚴重的時候會失去一切知覺,呼吸心跳都衰弱得近乎于無, 就像是死去了一樣,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
她甚至知道叫醒他的辦法, 那就是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割開一刀, 用疼痛來把他從昏睡之中喚醒。
“謝止淵......”雲渺在他的耳邊輕聲問, “你知道這種藥很危險對不對?”
像這樣大劑量地使用這種止痛藥, 最危險的結果就是徹底陷入昏睡之中,然後在睡夢裏無聲無息地死去。
也許某一天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雲渺低着頭,緊緊咬着唇, 握住他垂落在身側的手腕。少年的腕骨蒼白漂亮,紮過針, 纏着沾了血的布帶,握在手裏的時候, 冰涼而安靜的,沒什麽溫度,像是握住了一捧雪。
她抓過他藏在袖子底下的那把刀,用刀尖抵着他的手腕,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用以前他教過的那種辦法叫醒他。
在他的手腕上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這樣的方式太殘忍了。他已經失了太多血,再受一點傷都可能承受不了。
她想試一試,用別的辦法。
雲渺低着頭,凝視着面前的少年。半明半滅的燭光落在他沾血的發梢上,像流水一樣淌過他的眉眼,在他沉睡的側顏上勾出一道暖金色的輪廓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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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他像這樣睡着的時候,就像個乖巧安靜的鄰家少年,身上有種令人不忍打碎的靜谧。洗去那些殺伐之氣與淩厲的氣質,低着頭睡熟了的少年竟然給人近乎溫柔的錯覺,令她忍不住回想起所有那些他對說過的不知真假的、溫柔的話語,還有那些他對她做過的、溫柔地守護着她的事。
她越來越分辨不清他身上的好與壞。她清楚地知道所有他做過的以及還未做過的惡,他的殘忍、野心、自私,為了某種願望而不惜殺死無數人,可是同時他又這樣不顧一切地對她好,說着甘心為她傾盡一切的話,把他的生死都交到她的手裏。
明明他是她要殺的人。她比他自己還要更加清楚地知道他的命運,知道他所有的掙紮和痛苦最後都只是通向那個必死的結局。
她本來應當只是一個故事之外的人。她本來已經決定了就這樣看着他走向那個結局,然後忘掉有關他的一切、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漸漸地,他們的命運在交織、咬緊、纏繞,到最後密不可分。她置身于故事之中最混沌和模糊的那個點,每走一步都在最危險的邊緣,不知道最終會前往什麽地方。
她對不應該的人産生了某種不應該的心軟。也許此刻就抽身離開的話,還來得及繼續做一個局外人。
可是此刻這個少年就這樣安靜地低着頭靠在她的懷裏,随時都會死去。她可以感覺到他微弱的、時斷時續的心跳,像一根快要熄滅的燈芯握在她的手裏,她可以選擇吹滅它、或者留下它。
雲渺輕輕嘆了口氣。
“管事,”她轉過頭,對着門口低聲說,“幫我扶他起來。”
在門口緊張地打轉的管事立即點着一盞燈跑進來。
他在雲渺走到廊下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她是要去找謝止淵了,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違抗殿下不讓任何人進門的命令,悄悄熄滅了門外的燈躲在一旁,讓她進去看一看那個少年。
管事之前也從來沒有在殿下把自己關在裏面的時候進來過這裏,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進門的那一刻他還是悄悄打了個寒戰。
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跡幾乎刺傷了他的眼睛,被抱在女孩懷裏的少年低垂着頭,蒼白得像一個雪人,看起來像是已經死去了。
“夫人,殿下他......”管事忍不住開口。
“把他扶到榻上躺下。”雲渺打斷他,“我來給他包紮傷口。你派幾個人去燒熱水,按我寫的方子準備藥浴。”
“不能讓他這麽睡下去。”房間裏的女孩低着頭,臉頰貼在少年的心口,輕輕說,“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
汩汩的水汽從房間裏湧出來,纏繞在袅袅的香爐之間,像是雲山霧繞。衣桁上挂着月白、棠梨和織錦的浴袍,衣擺繡着大片的桃花與雲霧,垂落在木地板上如同霞光漫卷。
三皇子府裏的東邊小築裏有這樣一座浴池,整座浴池以一塊完整的白石雕刻而成,半透明的熱水流淌而過,底下的白石像是羊脂玉那樣溫軟。
謝止淵從不來這裏。這座浴池是專門為雲渺打造的,因為她非常喜歡沐浴。
入秋的時節天氣微涼,她總是裹一件幹燥柔軟的浴袍,赤着足踩在被烘得微熱的木地板上,走進房間中央的浴池裏,一寸寸把自己埋進水底下,憋着氣,水面上只露出一雙眼睛。
頭頂上方打開的天窗外是漫天的星光,紛紛落在粼粼的水面上,像是碎了一池星星,全部映在她明淨的眼瞳裏。她坐在水底下仰起臉,就如同擁有了一整片星空。
此刻已是深夜時分,下了一整日的雨停了,一線星光從打開的天窗漏下來。浴池裏的熱水鋪了淺淺一層,袅袅的白霧從水面上升上來,在朦胧的星光裏如同紛飛的瑩塵。
沉睡的少年靠在浴池一側,低垂着頭,閉着眼睛。他只穿了一件幹淨的白色中衣,底下的傷口都已經止了血,整個人浸泡在滿是草藥的熱水裏,安靜得像是白玉神龛裏一個端坐的小仙。
“夫人。”管事站在門口朝外面行禮,“熱水備好了,藥浴也t調好了。”
“把他的衣襟解開來。”雲渺一邊推門進來一邊脫下自己的外衣,從衣桁上取了一件浴袍,“我要為他施針,期間不許任何人打擾。”
“全部解開嗎?”管事問。
“不全部解開怎麽施針?”雲渺說。
管事突然臉紅了。
雲渺:......你在想什麽。
“夫人來為殿下褪衣吧。”管事畢恭畢敬地低着頭,“我這就退下了。”
說完他就啪嗒啪嗒小碎步退下了,還不忘斥退了所有下人,留下雲渺一個人和謝止淵獨處。
雲渺揉了揉頭發,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只好自己去給謝止淵脫衣服。她換上一件白色浴袍,手裏取了十數枚銀針,挽着長發踩進一池熱水裏,坐在低垂着頭的少年對面。他們的衣袂在水面上無聲地漂浮,像是大片鋪開的雲霞。
汩汩的熱汽裏,她伸出手,去扯松對面的少年的衣襟。
他本來就只穿了一件簡單幹淨的中衣,隔着薄薄的一層白色衣料,可以清晰地看見少年明晰的鎖骨,沾着水,像是一脈朦胧雨霧裏的遠山。她的指尖觸碰到他的鎖骨、頸線、微微起伏的胸口,往下的時候手指頓了下。
都怪管事。
明明脫了他那麽多次衣服了,這次動手的時候她居然有點臉紅。
她低着頭,看見他鎖骨下方生長着的那一朵半打開的花苞,昳麗而明豔,襯着少年冷白的膚色,越發豔麗而殷紅。不知道是否是錯覺,那朵花似乎微微打開了一些,像是迎着雨水漸次綻放,花枝搖曳。
把他的外衣一寸寸剝下來,她看見他身上的那些傷口,全部纏着止血帶,有的還在微微滲血。一絲一縷的血在水裏彌散開去,像在皎潔的羊脂玉上滴了血,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
雲渺取來銀針,一枚接一枚慢慢地紮進少年的身體裏。每次進入的時候,他濃密的眼睫輕輕顫動着,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微微地喘息起來,身體仿佛在承受着什麽。
一池星光破碎開來,錯落的光影交織搖曳,水面上的影子彼此靠近。
少年冰冷的身體漸漸地恢複溫度,呼吸和心跳也慢慢變得平穩。雲渺開始一枚接一枚地收針,每次把銀針取出來的時候,對面的少年都會微微地顫抖一下,呼吸有一瞬間的淩亂,像是在昏睡之中能夠感知到她手指的動作。
最後一枚銀針收走的時候,他纖而長的眼睫緩慢地眨動一下,眨掉了綴在上面的水珠。
“你......”雲渺開口,想問他是不是醒了。
還沒來得及問完,她忽而看見半夢半醒的少年眸光裏有剎那的迷離,像是甘冽的清酒在他的眼底流淌,有一種幾近令人心悸的、誘惑般的醉意。
下一刻,她忽然被扣住後腦勺,仰起臉,而後他低下頭,吻住了她。
吻落下來的剎那,一種觸電般的戰栗籠罩了她。她沒來得及坐穩,向後跌倒下去。
嘩啦啦的水響裏,潑濺的水珠如同碎星般閃爍。她仰面倒在一池的熱水裏,被對面的少年托住腦袋,而他俯下身來,把她輕輕壓在身下。
他在跌落星光的水底下無聲地吻她。
此刻的他并沒有醒來,那是一個無意識的吻。被吻住的女孩在少年的下方睜大眼睛,透過光影陸離的水光,看見對面的少年低垂着眼眸,搖曳的光影落在他微醺般的眸光裏,幾乎令人甘心沉溺在裏面。
幽藍色的水底下,一切光線都有着暧昧的弧度,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只剩下這個混亂而缱绻的吻。她被吻得意識模糊不清了,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因為接吻還是因為缺乏空氣而眩暈,迷迷糊糊間開始回應他,似是要攫取他那裏的空氣。
這個纏綿而旖旎的水下吻漫長到幾乎耗盡兩個人全部的空氣。到最後出于一種奇妙的本能,她輕輕咬了一下少年的唇,他眨一下眼,忽地醒過來。
“嘩啦”一聲,他把下方的女孩抱起來,兩個人同時浮出水面,面對着面,彼此對視。
雲渺感覺自己臉上燒得快要冒煙,又因為長久的接吻而意識一片混亂,剛要開口說話,忽地被輕輕按住嘴唇。
面前的少年歪着頭,指尖壓在她的唇上,抹過她泛着緋紅的唇角。女孩的唇瓣嬌嫩如玫瑰花苞,像是誘人犯罪的禁果。
“阿渺,你騙我。”他輕笑起來,“我們做這樣的事根本不會死。”
“如果這是一種懲罰的話……”
他輕聲說,低下頭,貼近她的嘴唇。
“阿渺,懲罰我吧。”
而後他再次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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