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踏雪行(四)
第66章 踏雪行(四)
宅邸的內堂裏袅袅燃着一支線香, 淡淡的煙霧彌漫開去,化作雲山霧繞般的一團。
“你居然和這種接連殺了淮西船業掌櫃、永安道玉坊管事、還有兵部員外郎的殺人兇手認識......”
雲渺小聲感嘆,擡起蓋在臉上的面具, 瞪了謝止淵一眼。
“殺人如麻的壞蛋和殺人如麻的壞蛋自然是朋友。”謝止淵輕笑了一聲,“現在我們要去救一個更殺人如麻的壞蛋了。”
“是吧,洛西園?”他懶洋洋地問,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你接連殺了這麽多人,就是為了救你的主子?”
“不久前太子太師淩伯陽卸任淮西刺史回京,順便把底下的何長史以私運軍械的罪名抓回了長安。此刻何長史正被關在大理寺的地牢裏, 這幾日就要面臨三司會審......”
陽光下的少年随意地玩着手裏的一尺薄刃, 不緊不慢地說着, “你殺了那些與私運軍械有關的人,是為銷毀證據, 以免這位何長史在三司會審後被判處斬刑。”
“何大人不是我的主子,而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今大人身陷囹圄, 我願為大人肝腦塗地。”洛西園恭恭敬敬地答。
“我也曾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怎麽不為我肝腦塗地?”謝止淵笑了聲。
“我不是那種會知恩圖報的人。”
洛西園仍然恭敬地回答, “再說以殿下的性格,就算我為殿下肝腦塗地了,殿下怕也只是踩一腳我的肝腦踏過去、連看都不會回頭看一眼吧?”
“看來你對我确有幾分了解。”面前的少年并不生氣,反而微笑起來。
“看在我這麽了解殿下的份上......”
洛西園畢恭畢敬地抱了抱袖子, “殿下能不能先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放下來?”
原來在整個對話的過程裏,謝止淵始終以大袖底下的刀抵着洛西園的頸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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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來來往往的仆從都已經被屏退了, 整座內堂裏只剩下三個人,空蕩得近乎空曠。雲霧缭繞般的線香煙氣裏, 一襲緋衣的少年踩着方桌提着刀上前,把面前這個青衣大褂的年輕人死死抵在他所坐的檀木椅上。
此刻洛西園能做的只有抱一抱袖子這種動作,稍微偏一下頭都可能腦袋落地。
“可是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殺你。”陽光下的少年微微笑着,“我還在思考你身上到底還有沒有不被我殺的價值。”
洛西園閉了閉眼睛,聽出他微笑裏的殺氣,只好轉動一下眼珠,看見站在他身側的女孩。女孩擡起蓋在臉上的黃金面具,有些好奇地看過來,明淨的眼瞳裏映着陽光。
這麽個惡鬼一樣的少年身邊有這樣一個天使般的女孩,洛西園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問:“這位是?”
“是內子。”謝止淵平靜地回答,“再看她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來。”
“夫人,”洛西園立即閉上眼睛,朝雲渺的方向抱了抱袖子,“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懇請夫人勸勸殿下把刀放下來?......在下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雲渺驚訝于這個人身上奇怪的死皮賴臉的氣質,想了想又覺得此人也罪不至死,于是扯了扯謝止淵的衣角,踮起腳在他耳邊說:“別殺人。”
在洛西園大為震驚的目光裏,面前的少年居然真的放下了刀,饒了他一命。
幾個仆從端着茶水從外面進來,為對坐的主人和客人奉上清茶。這時候坐在上位的已經是那個一襲緋衣的少年了,原本的主人洛西園規規矩矩地坐在下座,暗中觀察一下面前的情況。
雖然旁邊多放了一張給那個女孩的案幾,但是那個少年似乎并不打算讓她離開自己,女孩也沒有離開他的意思,就捧着一盞茶坐在他的身邊,低着頭用一枚木匙撇去茶水上的浮沫。她低頭的時候,一绺兒碎發落下來,陽光下的少年懶洋洋地幫她撥開。
洛西園簡直覺得自己眼瞎了,從來沒想過三殿下會對一個人做這樣的事。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确定這不是在做夢,眼前的少年真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殺伐果決的三皇子。這麽多年不見,這個少年身邊居然多了個女孩,而且這個女孩看起來把他管得服服帖帖。
洛西園在心裏暗中感嘆:三殿下啊,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啊。
“你們兩個是舊識?”另一側,雲渺忍不住問謝止淵,“而且你還救過他的命?”
“他姓洛,但‘西園’是他的化名。”
謝止淵随意地回答,取了一沓洛西園桌上的賬簿低頭翻看,“他是青蓮洛氏分家的人。很多年前父皇屠他家滿門以後,他輾轉逃難在黑市裏被人作為奴隸買賣,我那天殺人的時候剛好遇到了,順手救了他一條命,送他搭上大船去了淮西。”
這個少年當着洛西園的面毫不在意地把他藏了多年的隐秘往事抖出來,洛西園恨得牙癢癢但是沒有辦法阻止,只好尴尬地笑一下:“對。”
“青蓮洛氏當年與殷川雲氏是齊名的世家,巷尾裏垂髫小兒都會唱一句‘南雲北洛,去天三尺’。自從十數年前平蜀那一役之後,掌兵的洛氏分家上下三百六十口盡數被斬,如今的青蓮洛氏連一個官至正三品的人都沒有了......”
“很恨吧,洛西園?”謝止淵擡起眸,“恨到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
“我第一次聽到這麽說自己生父的。”洛西園微笑一下,“殿下,我的仇人可是你的父皇。”
“父皇并不把我當做他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他視為父親。”謝止淵淡淡地說,“他是天子,僅此而已。”
“也是。”洛西園撓撓頭,“天家有什麽父子可言?”
他切斷這個話題,捧了一盞茶,又問:“所以殿下一路追查到我這裏,是願意幫我從地牢裏救出何大人麽?”
“你知道我做事都別有目的。”案幾前的少年單手撐着下巴,“我不是為了救人,我要的是淮西。”
“殿下真是坦誠......”洛西園又撓頭,“不過這事可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參事,何大人才是淮西之主。三殿下想要淮西,還是等救出何大人以後,親自與大人聊吧。”
“想要救出他可沒那麽容易。”面前的少年平靜地說,“你以為銷毀證據就可以躲過三司會審,但實際上淩伯陽已經決意讓他死了。”
“淩聃淩伯陽。”洛西園咬牙切齒地微笑,連名帶姓地念出這位太子太師兼兵部尚書的名字,“那個老家夥就任淮西刺史的那三年,把我們的勢力打壓得幾乎不得翻身......”
“派個人把戶部侍郎司蘅喊過來。”面前的少年打斷他,“要躲開三司會審的話只在今晚。”
“戶部侍郎司微蘅?”洛西園愣了一下,喃喃重複一遍,“微蘅”是司蘅的表字,“我以為他是岐王殿下的人......”
“已經是我手下的人了。”謝止淵懶得解釋,“此刻他在戶部當值。派人去喊他過來,我不管他用什麽手段,一炷香之內出現在這裏。”
一炷香之後,穿着繡小團花淺色官袍的年輕人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了門外。
仆從們端着茶水上來,又擺開一張檀木案幾,年輕人捧着茶盞坐在下座,抱着袖子對案幾前的少年行了大禮,再同坐在旁邊的洛西園彼此作揖。
雲渺捧着茶乖乖坐在謝止淵身邊,感覺自己好像坐在一個壞人堆裏面,前後左右都是壞蛋,而身邊的少年就是最大的壞蛋。
不愧是反派,聚t在反派身邊的也都是反派,一個比一個心懷鬼胎、野心勃勃、殺人不眨眼。
她已經認清楚了。穿淺色官袍、佩戴魚符和草金鈎的那個就是戶部侍郎司蘅,在黨争中是屬于北司派系的年輕官員,他從前私底下為岐王打理一大批黑色産業,現在已經是謝止淵布置在朝堂上的眼線之一了。青布大褂、握着算盤的這個則是青蓮洛氏分家出身的洛西園,他是前任淮西長史手下的參事,來長安的目的是為了救出這位何長史。
至于那位被關在地牢裏、被稱為“何大人”的人,雲渺對他有些好奇起來。聽謝止淵的意思,這個人掌握着整個淮西一州。盡管已經是被關在牢裏的階下囚,此人居然還有這麽大的魄力,足以讓遠在淮西的人都為他拼死效命,殺了那麽多人只為了銷毀一個證據。
這時,洛西園放下手裏的茶盞,想要開口,又忍不住看了雲渺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不必顧忌什麽,該說什麽就說。”案幾前的少年百無聊賴地撐着一只手,看也不看他一眼,低頭玩着一枚梅花形的銅錢。這枚銅錢平時藏在他的袖子裏,只有算卦的時候才會拿出來,雲渺已經發現了這家夥每次在幹頭等大壞事的時候必定會算一卦。
“我們在這裏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會漏出去。”謝止淵歪過頭,看了雲渺一眼,“對麽?”
語氣是詢問和懇請的語氣,但實際上這個少年伸手輕輕揉着她的頭發,微涼的指尖劃下去,碰了碰她的耳垂和頸側,很明顯是一個威脅的動作。
雲渺只好彎起眼睛乖巧笑一下:“對。”
有了這句話,洛西園也就毫不客氣地往下講了:“淩伯陽在淮西就任刺史的時候,搜集到了何大人蓄私兵、運軍械、繪制堪輿圖的證據......”
“每一樁每一件都是砍頭和誅九族的大罪。”謝止淵輕笑一聲,“何子完運氣倒好,我們幾個有着相同的目的,都是救下這個十惡不赦之徒。”
何子完。雲渺在腦海裏搜索一遍這個名字,對原著裏的相關劇情沒什麽印象,也可能是她根本就沒讀到。
她又回憶了一遍偷看過的謝止淵的來往書信,想起确實有這麽一個人物,前任淮西長史何全,表字子完,不久前被擔任淮西刺史的淩聃押解到了長安。
“今日酉時三刻,由岐王殿下牽線......”司蘅雙手托着一盞茶,慢慢地開口,“禦史臺十四人連夜彈劾白陵姜氏大将軍,聯名奏章已經由禦史中丞執筆寫好了。”
“彈劾大将軍和救何大人有什麽關系?”洛西園抓抓頭發。
“将軍府幺女是如今的太子妃、我的皇嫂,她那身為大将軍的父親是我敬愛的皇兄的岳父。”
案幾前的少年抛了抛手裏的梅花形銅錢,“如今将軍府大兇,彈劾的奏章掌握在我們手上,淩伯陽作為皇太子的老師,當然不希望近日和太子黨聯姻的将軍府倒臺。”
“殿下是要......用将軍府來換何大人?”洛西園漸漸聽明白了。
“整個将軍府換一個淮西長史,聽起來是很不錯的條件。”謝止淵淡淡地說,“不過大家都知道淩伯陽是個老頑固,只有逼到他退無可退的時候才能和他談條件。”
銅錢落在桌上,“啪”地一響,案幾前的少年微笑起來:“今日酉時三刻就是他退無可退的時刻。”
-
反派們結束談話的時候,已經接近日落時分。
霞光漫天,像是燃燒的大火。已經到了收市的時辰,長街上傳來一聲接一聲擊鼓,伴着屋檐下當啷的鐵馬聲,如同戲臺上急切的鑼鼓聲,久久不絕于耳,仿佛昭示風雨欲來的前奏。
司蘅搭上一匹快馬匆匆忙忙趕回子城當值,洛西園在內堂繼續抄他那份長長的賬簿,而謝止淵領着雲渺坐進等在側門的馬車裏。
馬車沿着青石磚小道踢踢踏踏地行進着。一襲緋衣的少年支着一只手靠在窗邊,漫不經心地翻着一沓信紙,裏面的內容是為威脅太子太師淩伯陽而精心準備的。
很快就要到酉時三刻了。
按照剛才讨論過的計劃,這時候他們應該趕到太子太師淩伯陽的府上,以彈劾将軍府的奏章來威脅淩伯陽放出被關押的何長史。但是謝止淵看起來一點也不着急。馬車不緊不慢地走着,眼看就要來不及了。
就在酉時三刻的鼓聲敲響的那一刻,靠在窗邊的少年忽地輕笑一聲,手指随意一甩。那一沓信紙紛紛碎成粉末,化作細沙般的塵埃從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
撞見雲渺睜大眼睛投來的目光,他懶洋洋地回答:“我怎麽可能會讓将軍府活下去。”
“可是你剛剛才答應別人用将軍府來換淮西長史......”
“壞蛋之間當然是彼此欺騙的。你什麽時候聽過壞人會信任壞人?”
靠在窗邊的少年撐着下巴看她一眼,“我對洛西園那麽說,只是讓他不得不倚靠我而已。”
“将軍府必定要倒,彈劾的奏章已經送出去了。”他無所謂地眺望着霞光,“至于被關在地牢裏的那一位......我要把他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才知道不倚靠我就不可能活命......”
一襲緋衣的少年在陽光下很輕地眯一下眼,微微地笑起來:“我要他們死心塌地、肝腦塗地地跟随我。”
雲渺悄悄後退一點,離他遠一點。
這個動作很細微,他卻一下子察覺到了,忽地轉過臉,歪着頭看她:“你又在想什麽?”
“我什麽都沒想。”雲渺立刻搖頭,突然被傾身過來的少年反扣住手腕拉到他面前。
霞光落在少年明燦如星的眼眸裏,他極為專注地凝視着她,黑曜石般的眼瞳裏恍若落着絢爛的煙火,纖長而濃密的眼睫微垂,仿佛堆積着數不清的缱绻情意,說出來的話語卻那樣溫柔又危險。
“從今天開始,你要綁在我身邊。”
他低下頭靠近她,在她的耳邊輕笑着威脅:“阿渺,你就在我身邊,哪裏都不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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