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江城正

第70章 江城正

秋光倏然而逝, 很快就要到冬至了。

清晨的陽光變得有些涼意,落在木地板上幾乎是半透明的,像是潑開一抔清水。沙沙的風卷過床柱之間的帷幔, 投下來的光影拉得又斜又長,淅淅瀝瀝,落雨一樣。

雲渺抱着一個蓬松的軟枕,坐在臨窗的案幾前,撐着臉,翻看一本話本子。陽光照在她的垂落一地的長發上,閃着一絲一縷的金色暖光, 靜谧得有些空曠。

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謝止淵不在。

盡管睡在同一個房間裏, 這對小夫妻的關系依舊時好時壞。最近這些日子裏, 這個反派少年早出晚歸,不過每天晚上都會回來睡覺, 睡覺之前總是要變着法子哄她高興,否則她就連床邊的小榻都不許他上。

他已經學會了命廚房做好吃的甜糕、從外面給她帶東角樓巷的話本子、用草葉編織成蚱蜢和兔子逗她玩、早上給她紮頭發、晚上給她講故事, 在她低着頭生悶氣的時候, 嘆着氣無可奈何地說:“阿渺, 別生氣。”

結果話音未落, 她就趁他不注意用袖箭偷襲他。兩個人經常在房間裏打一架,從地板上一路打到床上。

最後謝止淵抱着她把她按在床上,一只手把她的雙手腕扣在她的頭頂上方,另一手去撥開她頰邊淩亂的發絲, 低下頭在她的耳邊輕笑:“晚安。”

這個少年就這樣待在她的身邊,直到她犯困以後慢慢睡着了。雲渺醒來的時候, 身上蓋着厚厚的織錦被子,被子邊緣被一寸寸仔細地掖好了。有時候她會看見他就靠在她身邊睡着了, 有時候他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極偶爾的時候,雲渺趁看門的管事不注意,偷跑出去看反派都在忙什麽。他經常搭乘馬車去不同的地方拜訪各處官員,也會在府裏請禦史臺和大理寺的人吃茶。

雲渺時不時能偷聽到一兩句話,她把與将軍府有關的信息記錄和整理起來,找機會傳給自己的好友、禦史中丞的女兒洛黎,再遞送到長公主府上。

這一日也是如此。

翻了幾頁話本,雲渺把幾個抱枕擋在窗邊,僞裝成一副自己坐在後面的模樣,而後趁着門外的管事在走神,靜悄悄地溜出了門。她知道這一日謝止淵約了人來府上,也知道他在哪裏會客。

冬日清晨的陽光落了一地,那個深紅色織錦大袖袍的少年撐着一只手坐在窗臺上,百無聊賴地抛着一枚梅花形銅錢,低着頭思索的時候安安靜靜,擡起眸時眼神又鋒利如刀刃。

“還要多久?”謝止淵問。

一襲淺青色官袍的戶部侍郎司蘅攤開一沓賬簿,坐在府裏的閣樓前一邊抄寫一邊答話:“至少一個月。”

“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旁邊的洛西園握着把算盤在內堂裏轉來轉去,“最遲在冬至前後就要問斬!”

“他死不了。”倚坐在窗臺上的少年揉按了一下太陽穴,“洛西園,閉嘴,你吵到我了。”

躲在窗戶底下偷聽的雲渺意識到他們在談論的是被關在大理寺獄的淮西長史何全何子完。

根據她探聽到的消息,三司會審已經結束了,太子太師兼兵部尚書淩聃力主判此人死刑,如今公布的消息是處以斬刑,只是刑期還沒有确定。

看起來謝止淵還沒有把他打算劫獄的計劃告訴洛西園。這個年輕人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已經把所有相關的卷宗都拿了出來,只求找出一個救出何全的方法。

這時,一名府裏的從人匆匆從外面趕來,長拜在閣樓前門外的臺階上:“三殿下,宮裏傳來了消息。”

閣樓裏的司蘅和洛西園、以及躲在窗戶底下偷聽的雲渺都同時擡起頭來。

只有倚坐在窗臺上的謝止淵沒有擡頭,低着頭,抛起手裏那一枚梅花形銅錢。抛起來的銅錢折射着冬日的陽光,一線鋒利的光落在他的手掌心。

“将軍府......死刑赦免,”從人低聲禀報,“改判流放三千裏。”

躲在窗戶底下的雲渺悄悄看了一眼謝止淵。聽到将軍府從滿門抄斬到被改判流放的消息,這個反派少年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甚至好像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

“此外還有另一個消息,是方才從大t理寺傳出來的......”

從人叩拜于地,“被赦免了死刑的不僅有将軍府,還有大理寺獄裏的何大人。”

這一次內堂裏的三個反派同時眸光動了一下。

聽到何全被赦免死刑的消息,洛西園不僅沒有輕松起來,反而神色凝重得如同鐵石:“改判流放......”

“就是要殺他。”

墜下來的銅錢“啪”地落在窗臺上,倚坐在窗臺上的少年低頭注視着銅錢朝上的面,忽地冷冷笑了,“淩伯陽不愧是太子太師......好利落的手段。”

雲渺輕輕眨眼,片刻後才意識到,被判死刑而關押在大理寺獄的何全不那麽容易死,可是改判流放離開長安的路上,卻有的是機會把這個人做掉。太子太師淩聃是準備派人在流放路上殺掉此人、以絕後患。

“洛西園,今日帶着你的人離開長安,即刻回淮西。”謝止淵低聲說,“他們有本事在流放路上殺人,必定也計劃好了要同時在京城裏清理掉你的人手。”

“何大人怎麽辦?”洛西園急促地問。

“明日是冬至。大理寺獄的守衛會比平日放松不少。”

坐在窗臺上的少年站起身,拍了拍手,微笑,“何子完大約還能吃上一碗冬至的馄饨。”

洛西園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跳腳:“你早就準備好要劫獄了!”

“殿下,你溜我溜得開心嗎?”這個年輕人氣得想罵人又不敢當着面罵,握着把算盤在內堂裏轉一圈以發洩情緒,“我把我手裏上上下下的卷宗和賬簿全部都交給你,就是為了托你設法打通三司的人判他個緩刑......”

“等一下......”他說到一半,恍然,“殿下你要的就是我手裏的卷宗!”

“知道就好。”謝止淵懶洋洋地答。

“卷宗交到殿下手裏又沒有壞處。”坐在案幾前的司蘅禮貌地微笑,“一個月之內,我們有辦法讓何大人幹幹淨淨、一絲罪名也無,一身清白地回到淮西,還有很大機會升任刺史。”

“這件事你們兩個聊。”靠在閣樓牆邊的少年一只手扶着窗,頭也不回,“洛西園,你還有一炷香的時間,把該交代的都向司微蘅交代了。記得日落之前帶人離開長安,接應你的船在渭水上。”

“殿下要去做什麽?”洛西園撓頭,望向他。

“我麽?”謝止淵輕笑一聲,“抓個人。”

話音未落,他推開窗,翻了下去。

躲在窗戶底下的雲渺察覺到不對勁,還沒來得及跑,就被扣住手腕抵在了牆上。謝止淵一只手按着她的手腕,傾身靠近她。少年的身形在她的身上籠罩一層清淺的影,幾乎像是要把她收攏進自己的懷裏。

“你什麽時候發現我在偷聽的?”雲渺輕咬了下唇。

“我一直都知道。”謝止淵回答。

說話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極近,少年微涼的唇抵在她的耳側,幾乎像是落下一個克制的吻,有一瞬間令人分辨不清是充滿危險的威脅還是令人心悸的情話,抑或兩者都是。

“阿渺,我總是很想對你做些什麽。”

“像這樣......”

指尖極輕地抹過她的眼尾和嘴唇,像是在描畫她的眉眼。

“從這裏一路下去......”

少年的指尖有一點涼,卻很柔軟,蜻蜓點水般,若即若離地,往下劃,帶起一種微微酥麻的、電流般的奇異感覺。他的指尖懸停在她的衣襟上方,打了個圈,撥開一線,輕點一下她的鎖骨。

雲渺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緊張地閉了下眼。他卻忽地輕笑一聲,只是說:“衣領亂了。”

于是少年低垂着眸,認認真真,乖巧專注地幫她把松開的衣領系好。

“你之前分明答應過我做什麽事都要告訴我。”她偏過頭,不去看他,讓他給自己系好衣領上的帶子,然後遞出一只手,讓他把自己抱起來往房間裏走。她溜出來的時候沒有穿鞋,只踩了一雙羅襪,此刻幹脆不想走路了。

“我告訴你了。”謝止淵一邊走一邊答,“你不是一直都在偷聽麽?包括改判将軍府流放這件事,你也暗中做了點什麽推波助瀾吧?”

“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雲渺不滿地哼了一聲,“你根本不想将軍府那麽快倒臺。”

“一旦将軍府徹底倒了,剩下的就是北司獨大,這對你沒有好處。你要的是你師父餘照恩始終有所忌憚,這樣你才可以更方便地行動。”

“還有,”她仰起臉,“伯陽先生能派人在流放路上殺何子完,你也能派人在流放路上殺将軍府的人,你早就已經想好了這個計劃。”

謝止淵停住腳步,看了她一會兒。

樹葉間的光影淅淅瀝瀝地落來,晃動在他們彼此對視着的眼底。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見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又透徹地,看清楚對方的模樣。

他們之間的關系微妙而複雜。雖然是看似共枕眠的夫妻,但實際上連朋友都算不上。互相利用、互相提防、互相傷害,卻又是彼此最信任和最了解的人。這個少年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她的手裏,可是連為何這樣做的理由都不願意告訴她。

風吹動了沙沙作響的葉子,滿樹光影晃動的那個瞬間,他忽地偏開了眼眸,一簇濃密的眼睫在陽光下斜出一紙纖薄的影。

“你猜得沒錯。”謝止淵平靜地回答,“我安排了人手在流放路上刺殺将軍府的人。我還要借這個機會探出那位中間人‘蒲柳先生’的真實身份。”

“阿渺,這件事你不要插手。”他又說,給出一個意義明确的警告,“師父會親自出手。但凡他要殺的人,都已經死了。”

“你明天什麽時候要去劫大理寺獄?”雲渺看着他問。

“子時。”他回答。

“帶上我一起。”她仰着臉說。

-

冬至南郊祭天儀式後,是含元殿冬日宮廷大宴。

從丹鳳門入內行至五百步,巍峨的含元殿坐落于龍首原最高處。殿前有青石雕刻的欄杆、長達百尺的玉階、花磚琉璃的臺面,長長的臺階如同長曳而下的龍蛇之尾,臺階兩側是文武百官與殿前禁軍,纓佩與金戈在霞光裏熠熠閃光。

在這樣隆重與盛大的場合裏,年輕的三皇子仍舊是最低調安靜的那一位殿下。這個少年穿了一件華貴的錦緞襕袍,捧着一個盛滿酒的琉璃盞,卻并不喝,坐在帷幕之下,支起一只手,擺弄幾個算籌。

相比之下,他的夫人三皇子妃要矚目許多。她牽着一角織金的裙擺,被一群世家女圍攏着,雙手托着酒盞,同人談笑說話,眉眼之間落着盈盈的笑意,明亮得像是盛夏午後的陽光。

而在皇太子攜太子妃出來的時候,這對小夫妻難得同時出現在衆人面前。

一襲襕袍玉帶的少年領着身邊的漂亮女孩,乖順禮貌又規矩地對自己的皇兄皇嫂行禮:“晷運推移,日南長至,皇兄皇嫂尊體萬福。”

這家夥的每個動作都一絲不茍得挑不出一絲毛病,在外人看來果真是個溫順安靜的弟弟,但是只有雲渺知道黑蓮花反派在觀察自己皇兄皇嫂的一舉一動,內心不知道在計劃着幹怎樣害人的壞事。

這一幕放在原著裏簡直可以是主角和反派之間的名場面。一個簡簡單單的照面背後,暗藏着許許多多的暗流湧動。這時候的主角和反派彼此都還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而不久後他們就會在腥風血雨的江湖上相見。

整場宴會裏,雲渺就這麽暗中觀察着反派和主角之間的互動。這時候原著主角皇太子還沒有掉馬,謝止淵也沒有暴露出他的反派身份,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所有人的秘密,觀察他們此刻的互動細節就格外刺激又有趣。

直到她第三次走神,在斟酒的時候拿錯了謝止淵的杯子用來喝酒,他忽地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過來,近乎不滿地把她按進自己的懷裏,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你總是在看皇兄皇嫂。”

也許是因為喝了點酒,少年低垂的眸光裏有幾分難以辨認的情緒,像是沾着醉意,又像是淋濕了雨。t他問:“皇兄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我沒有......”雲渺立刻反駁。

話都沒能說完,謝止淵把她手裏拿錯的酒盞放下,而後起身對周圍作了個拜禮,微笑着說:“夫人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就不奉陪諸位了。”

雲渺還沒來得及掙紮,就被謝止淵牽着離開了晚宴。他做這件事的時候絲毫沒顧及一貫低調安靜的形象,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夫人拐走了。

走出含元殿,一陣微涼的晚風撲面而來。雲渺輕輕打了個寒戰,謝止淵解開一件大氅,把她整個人從頭到尾地裹住了。大氅上面還殘留着微暖的體溫和極淡的香氣,清冽而潔淨,像是冬日午後時分沾着雪的草葉。

随即,他把她整個人抱起來,抱進自己的懷裏:“走吧。”

整座長安城都籠罩在燈火之中。屋檐上的少年抱着女孩從萬家燈火之中經過,于是燈火也勾勒出他們的身影,像是燦爛的織錦長卷裏以暖金的光芒塗抹而出的幾筆。

“嗒”一聲,他們落在大理寺獄的門前。

這一日冬至休沐,整座子城裏都空曠無人。看守在門前的侍衛已經醉得東倒西歪,謝止淵提前安排了人把他們灌醉,賜給他們的酒裏放了足夠酣睡一日的迷藥。

地牢裏的通道逼仄而狹窄,兩側燃着一盞又一盞油燈,搖晃的火光拉出長長的影子。

謝止淵提着一盞燈走在前面,背後跟着抱着天子劍的雲渺。憑着這柄劍,無論有什麽人來阻攔,他們都可以把地牢裏的犯人放出來。

可是一路上沒有任何人阻攔他們。整個過程順利得有些意外,也因此顯得十分古怪。

穿過狹長幽暗的過道,路過一扇又一扇鐵門,停在最深處的地牢裏時,兩個人同時對視一眼。

——地牢裏空空蕩蕩。

已經有人把他們要劫的人提前送走了。

“看來何大人是吃不上冬至的馄饨了。”謝止淵微微彎下身,以火光照亮了斑駁的石磚地面,指尖抹了一下鐐铐拖過的痕跡,“我們走吧。他大約已經不在長安了。”

走出大理寺的時候,外面的風汩汩地湧動,吹開裹在雲渺頭頂上的兜帽。

她站在風裏仰起臉,忽然看見天地之間飄起一點瑩白。緊接着,紛紛的白色如同漫天的花瓣那樣墜落,覆蓋在琉璃瓦的屋頂和青石磚的路面上,被滿城搖曳的燈火籠罩着,像是鋪上一層溫柔而靜谧的光。

“下雪了。”她輕聲喃喃。

雪粒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擡起眼時就落下來。謝止淵伸出手,接住落下來的雪粒,指尖輕輕碰一下她的眼睫,擡起頭,望了一會兒漫天的雪。

“阿渺。”他在紛飛的雪裏回過頭,“我們要出一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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