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文唯版

第71章 文唯版

長安城北, 武關道外,三家店鎮。

漫天的大雪如挦綿扯絮,紛亂地遮蔽了天地。湧動的風卷動着雪, 落在泥土和石磚的道路上。車轱辘碾過積在路邊的厚雪,發出吱呀吱呀的響動。

一架囚車在風雪之中前行。

策馬在囚車最前方的解差裹着在一件狐皮大裘裏,半眯着眼,迎着紛亂的風雪向前望,忽然愣了一下。

道路盡頭站着一個撐傘的女孩。

雪從天心的一點墜落下來,落在她的竹骨傘上,又從傘邊緣滾動着滑落, 紛紛然像是一頂雪白的幂籬。風吹開女孩裹着的深色袍子上的兜帽, 露出底下一張皎然如玉的臉。

像個在風雪裏迷了路的旅人, 女孩輕輕眨眼,禮貌地詢問, 清脆的聲線在風雪裏像是玉石相擊:“風急雪大,解差大人可否停一停?”

“你是什麽人?”騎在馬背上的解差拉住缰繩, 喝問。

“我是什麽人不重要。”女孩仰起臉, “我手中有先皇所賜天子劍, 敢以此劍之名, 還請大人停下囚車,放出車上押解的犯人。”

“我如何信你手中有天子劍?”解差高聲問,粗粝的嗓音在風雪聲裏拖得很長。

女孩彎下身,從雪地上的白麻布包裹裏抽出一柄長劍, 劍身清澈如水。她松松地握着劍柄,劍尖向前, 系在劍柄上的紅色絲繩猶如翩飛的蝴蝶,在風雪之中亮得刺目。

她的聲線忽地冷冽而淡漠, 如落下一道森嚴的命令:“聽此劍令如聽天子言。”

“大人......”囚車旁的小差使忍不住湊上來低聲問,“那好像是真的天子劍。咱們要停車放人嗎?”

“無論是不是真的天子劍,我已受太子太師所托,勢必驅囚車往藍關。”解差冷冷回答,而後擡頭,望向道路盡頭的女孩,高聲道,“在外暫不受令,請回吧!”

與此同時,囚車四面的守衛們同時拔刀!這是一個警戒和防備的姿态,但凡對面的女孩再要求放人,這些守衛們就會發起進攻。

“那就沒有辦法了。”女孩揉了揉頭發,轉過頭,像是在對風雪裏的什麽人說話,“你出來吧。”

解差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對面的女孩并不是一個人。她的身後隐隐立着一個肩披氅衣的少年,卷着雪的風吹起他的發帶與衣袂,身形鋒芒畢露得像是一把長刀插在風雪中。

女孩的話音一落,少年踩着風雪向前,卻在沖出去的最後一刻突然被扯了扯袖子。他回過頭,看見女孩朝他搖了搖頭,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指尖。

“不許殺人。”她咬字清晰地說。

“好吧。”他嘆了口氣,藏在大袖底下的刃收了起來。

解差并不知道他們這段對話是什麽意思,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又聽見對面的少年輕聲說:“捂住耳朵。”

下一刻,女孩放下傘,雙手捂住耳朵,像是要擋住呼嘯的風雪聲。而對面的少年已經迎着風雪沖過來,在解差從馬背上拔刀而起斬下去的剎那,握住他拔出的刀柄,微笑:“借一下你的刀。”

少年反手握刀以刀背擊在解差的頭頂。翻滾下馬昏厥過去之前,解差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少年提着刀在半空中旋身,肩上披着的氅衣落下來,露出獵獵飛揚的深緋色大袖袍,銳利得如同風雪之中的一抹血色。

雲渺捂着耳朵閉着眼,只聽見指縫間呼呼的風聲。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之後,有人在她面前彎下身,拾起地面上的傘,抖落傘面上的雪,遮在她的頭頂上方,而後輕輕撣開落在她發間的雪粒。

“結束了?”雲渺睜開眼,“你沒有傷到別人吧?”

“我一個人要對付十幾個人,你為什麽不擔心我會受傷?”謝止淵歪着頭看她,忽然就顯得十分不滿。

“因為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雲渺輕哼一聲,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嘟囔,“反派的血條總是厚得驚人。”

她俯下身,把天子劍重新裹起來,抱在懷裏,跟着謝止淵走到前面的囚車邊。囚車邊用一根麻繩捆了十幾個差使,包括被打暈過去的那位解差。這一次謝止淵控制得很好,确實只是打暈,沒有傷到人。

雲渺踮起腳,探過身,往囚車裏看了一眼。

囚車裏空空如也。他們要找的那位被送去流放的淮西長史何全并不在裏面。

“這一個也是假的。”謝止淵說,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太陽落山了。看來今日之內是找不到何大人了。”

他轉過身,舉起手打了個響指。烏骓馬踩着雪從道路另一側小跑過來,呼嚕嚕地蹭了蹭他的掌心。謝止淵拽過缰繩,把雲渺抱起來放在馬背上,而後翻身上了馬:“走吧。找個地方落腳。”

因為一路上的奔波而困倦,雲渺靠在他的懷裏打了個哈欠。

昨夜在大理寺獄找不到何全的那一刻,謝止淵就确定了此人已經被太子太師提前送出了長安。從長安外出流放必定經過藍關,他們連着策馬飛奔了一日,去追押解囚犯的囚車。

但是太子太師顯然已經預料到了有人會劫囚。

這位太子太師兼兵部尚書一口氣安排了十數輛假囚車,每一輛囚車都由解差和護衛押着前往藍關,恐怕連随行的解差自己都不知道看押的囚車裏究竟有沒有真的囚犯。

時間緊迫,一旦出了藍關,失去了京畿官府的看管,流放路上的何全就很難活命了。謝止淵派了手下的人一個個去查,也帶着雲渺親自去查可疑的囚車,但是一整日下來查到的每一輛囚車都是假的。

雲渺要求先禮後兵,所以每一回她都以天子劍為令,命令解差放人,但是沒有一t個解差是聽令的。看來這些人都是太子太師親自安排和叮囑過的人手。

一整日追查下來,身邊這個反派越來越不耐煩,所以雲渺還得盯着他不許他傷人。

雖然十分不情願,但是這個少年确實聽她的話。她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握着一柄出鞘的刀,只有她可以對這柄刀下令,也只有她可以把刀收入鞘中。

就算不能改變反派要做的事,但是至少能夠在這個過程中少傷害一些人,這已經不再是系統的任務,而是她的私心。

風雪越來越大了,馬蹄幾乎陷進了雪中。

雲渺靠在謝止淵的懷裏,困倦地睜不開眼睛。他輕輕扯了一下她的兜帽,把帽子邊緣拉下來蓋住她的臉,而後又解開身上的氅衣把她裹了起來。

“阿渺,睡一會兒。”他附在她耳邊說,“到了我叫你。”

“我們要去哪裏?”雲渺迷迷糊糊地問。

“三家店客棧。”謝止淵回答,風雪吞沒了他的聲音。

雲渺沒聽清,靠在他的懷裏低着頭睡覺了。睡夢之中,她感覺到有人揉了揉她的頭發,把她抱得很緊。她聞着他懷裏幹淨好聞的香氣,于是睡得十分香甜。

直到到了客棧後不久,她才開始後悔起來。

......不應該讓謝止淵去那裏的。

-

武關道外的三家店不是一個店名,而是一個地名,指的是長安城以北的一座小鎮。

小鎮之所以叫三家店,是因為這裏起初開了三家店鋪。店鋪開在藍關附近,出入關中的人都要經過這裏,車馬人流往來多,由此繁榮起來,最後形成了一座城鎮。

三家店鎮口有一座驿站,旁邊開了一家客棧。客棧沒有取名,但人們也叫它三家店,因為它是這附近唯一供旅客落腳的客棧,只要一提到三家店客棧,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它。

這一日風雪暴湧,雪擁藍關,出入關中的旅人們都要找地方休息。于是三家店客棧裏的客人爆滿,小厮們在店裏忙個不停,掌櫃的在櫃臺上撥動着算盤,一刻不停地記賬算賬,滿盤的珠子叮當響,幾乎要迸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外面的雪粒紛紛地撲進來。

一個肩披氅衣的少年推門進來,身後跟着個裹在兜帽袍子裏的女孩。小厮急忙跑上來迎接,牽過少年停在外面的烏骓馬,送去客棧後的馬廄裏喂馬。

裹着兜帽袍子的女孩看起來有點困,打着呵欠,被前面的少年牽着一只手,領到靠窗的一張小圓桌前坐好。少年坐在她的身邊,抖開身上的大氅,落在肩頭的雪簌簌而落。

旁邊的女孩接過店裏夥計遞來的菜單,掃了一眼開始點菜:“菱角如果不是脆的不要。茭白如果不是鮮的不要。鲢魚湯裏如果放了蔥不能讓人看出來......”

少年拂去肩頭積雪的動作頓了下。他轉過臉,淡淡瞥她一眼。

“看我幹嘛?”雲渺低聲哼,“你分明就是這麽挑食。”

“是哪家大小姐更挑食?”

謝止淵撐着下巴懶懶地看她,毫不客氣地揭她的短,“桃花羹不能放糖要放蜂蜜。凍酥花糕不能凍必須要放成溫的。白玉糕要切成圓的不能切成方的......”

站在旁邊的夥計開始覺得這兩個祖宗再這麽吵下去這頓飯就不用吃了。

琢磨了一下,夥計正打算試着勸個架,店裏的門又“吱呀”一聲開了。

一前一後走進來兩個頭戴鬥笠、肩披風雪的人。走在後面的少女抱着一個白麻布包裹,走在前面的年輕公子停在客棧的櫃臺前,溫和的聲音裏含着笑意:“店家,打擾了。”

雲渺突然警覺。恰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那個年輕人背後的少女戴在鬥笠下的一張明豔的臉。

“怎麽了?”謝止淵歪過頭望向她。

雲渺想也不想立刻伸出雙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許他看。

......原著男女主角怎麽在這裏!

雖然穿書之前雲渺看書看到一半就睡着了,不太清楚後面的劇情,但是迷迷糊糊翻頁的時候翻到過“三家店”這幾個字眼。這裏正是原書男主角皇太子披上他的江湖馬甲,和女主角太子妃離開長安前往武關道救将軍府的地點。

雲渺得保證這段劇情不會被反派破壞。

沒有辦法。她一邊捂着身邊這個反派少年的眼睛,一邊語氣很軟地在他耳邊喊,帶着十分難得的乖巧意味:“謝止淵,我們不在這裏吃飯了好不好?”

女孩的聲音又清脆又甜軟,說話的時候氣息很輕地灑在他的耳廓,幾乎是一種無意識的撩撥。有一瞬間他的眼睫輕輕眨動,像是被捕捉在她掌心的蝴蝶,可以被她帶走到任何地方。

然而下一刻,雲渺聽見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不可以。”

雲渺還想再說什麽,沒能開口就被牽着手腕拉進謝止淵的懷裏。

他們的姿勢完全翻轉了過來。少年微涼的指尖碰一下她的眼睫,她纖長而卷翹的眼睫幾乎亂顫,他的掌心覆蓋下去,仿佛收攏一對蝴蝶翅膀。

“剛才你在看別人。”他輕聲說,捂住她的眼睛,附在她的耳邊說話,語氣變得十足溫柔惡劣,“阿渺,不準看。我會不高興。”

“那我們離開這裏。”雲渺說,她只想要反派離開主線劇情。

“我想知道你在看什麽人。”謝止淵認真地說,“所以我們不僅要在這裏吃飯,而且還要住在這裏。”

就知道這家夥十分叛逆。但凡她說的話,他非要反着來。雲渺在心裏小聲罵了他一句,他仿佛知道她在悄悄罵他,反而似乎很高興,輕笑了一聲。

“可是客棧已經滿房了。”雲渺嚴肅指出,“我們沒辦法住在這裏......”

話未說完,她被謝止淵牽到了前面的櫃臺前。正在噼裏啪啦算賬的掌櫃頭也不擡,知道他們要來問什麽,眼皮都不掀地回答:“今日滿房。不能住店。”

“啪”一聲,一塊翠玉被扔到了掌櫃的賬簿上。

掌櫃飛快眨了眨眼,盯了一會兒那枚光澤華美、價值連城的翠玉,舔了一下幹涸的唇,忽地轉過頭問後面的夥計:“今晚是不是有個頂層房間還沒有客人入住?”

夥計愣了一下:“可是老板,頂層的房間已經被客人預訂了......”

“今日風急雪大,預訂的客人必定是不會來了。”掌櫃篤定地點頭,“去收拾一下房間讓這兩位客人住進去。”

“可是老板……”

“快去!”

......雲渺再次見識了這家夥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本事。

很快,按照黑蓮花反派挑剔的口味,客棧最頂層的房間被重新布置了一遍,客棧老板大約是把店裏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都擺了出來。

雲渺進來的時候,看見地板上鋪着烘得發熱的絨毯,床邊懸挂着織金的帷幔,點燃的香爐裏填滿沉香木的香屑,袅袅的香氣像是雲霧那樣纏繞在她的足尖,踩進去就像是踩在蓬軟的雲上。

還沒在房間裏待一會兒,謝止淵就拉着她站起來:“走吧。”

“幹什麽?”雲渺問。

“你剛才盯着看的人就住我們隔壁房間。”謝止淵說,“我想看一看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雲渺揉了揉頭發。真是不明白為什麽反派這麽喜歡偷聽主角的牆角。

“謝止淵,”她嘆了口氣,扯一扯他的袖子,“你別動。”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麽,有些迷茫地歪着頭看她。

緊接着,她伸出一只手,手指擡起來,對準他的胸口,用力戳了一下。

這一下戳中了他身上的傷口。謝止淵悶咳一聲,身體晃了一下,被她拉着走了幾步,然後被按在一張案幾前坐下。她從荷包裏翻出一卷止血帶,但是沒有使用,而是放在案幾上。

“很痛吧?”雲渺撐着臉看他,“到了晚上的時候,那種毒就會發作得很厲害,你還是不要出門比較好。”

被她這麽戳了一下,這個少年閉着眼,疼得眼睫輕輕顫動,沒有力氣,幹脆倒在案幾上:“痛。”

“想要我幫你的話,”雲渺頓了一下,強調,“那你得聽我的話。”

白天的時候謝止淵還能占據上風,一到晚上就變成雲渺在上位。她想要他做什麽,他就得做什麽,否則的話她就不肯幫他的忙。

每次那種叫“荼蘼香”的毒夜裏發作起來的時候,謝止淵疼痛得無法自抑,而雲渺靠近他的時候情況就會變得好一些。沒有她在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辦法睡着。兩個人都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但是漸漸相處t下來都發現了這一點。

倒在案幾上的少年很輕地點了一下頭。于是雲渺坐到他的身邊,扯開一卷止血帶,扶着他坐起來,解開他的衣襟,一圈圈地幫他包紮。這些傷每天都必須換藥,不然情況會變得越來越嚴重。

房間裏漸漸變得很安靜,只有畢剝的炭火聲在響。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姿勢近乎一個親昵的擁抱。謝止淵閉着眼,垂着腦袋,下巴輕輕擱在雲渺的肩窩裏,任憑她擺弄自己。雲渺扯松那些沾了血的布帶,重新換上幹淨的止血帶纏在他的身上。

她的指尖無意間觸碰到他的身體,他偶爾會極輕地顫一下,像是輕輕咳了一聲,又像是別的什麽。迷離搖曳的燭火裏,少年低垂的眼眸仿佛沾了露水,泛着微紅的潮意。

“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雲渺想到了什麽,開口。

這時,房間的窗突然很輕地“嗒”一響,像是有風吹過,吹動了窗臺上的雪。

就在這個聲音響起的同一時刻,謝止淵眸光動了一下,察覺到什麽,伸手握住雲渺的腕,倏地翻過身,輕輕将她壓在下面,一只手托住她的腦袋,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什麽?”雲渺悄聲問。

“有人來了。”謝止淵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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