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踏雪行(十一)
第73章 踏雪行(十一)
“我們就這樣找人啊?”雲渺小聲問。
“嗯。”謝止淵點一下頭。
他們正t躲藏在一個積着雪的草垛後面。
背後是一望無際的雪原, 起伏的田野上堆着厚厚的雪。面前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道路,泥土混着砂礫的路面上鋪着雪籽,長長的道路猶如蜿蜒的長蛇, 時而隐沒在雪下,時而浮現出來。
這裏是通往藍關的官道。
“将軍府的囚車真的會經過這裏嗎?”雲渺忍不住又問。
“剛才遭遇截殺之後,他們只能走這條路。”謝止淵低聲回答。他微微側過身,稍微扯下一點她的兜帽,把她的整張臉藏在兜帽的陰影裏。
而後,他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仔細地整理她的氅衣領子, 系緊她的腰帶, 把腰帶上的銅印和墨绶露出來一些。
他們身上穿的是押解犯人的差使所穿的官服大氅, 銅印和墨绶都是證明官府人員身份的标識。
當時在發現所有的囚車都是假的以後,兩個人都很快意識到了一點:至少有一隊囚車是真的。
......那就是押解将軍府的人的囚車。
将軍府的人被判流放封州, 淮西長史何全被判流放蜀中,兩隊囚車一前一後出發, 都會經過藍關。
那麽在确定有人會劫囚的情況下, 把淮西何長史藏在将軍府的囚車裏, 再安排數十輛假囚車分批出發以迷惑視線, 由此假亂真避開劫囚的人并且迅速出關,就是一個極為謹慎和穩妥的方案。
只要離開了藍關的盤查,在去往蜀中的路上設法殺死何全,這個方案就成功了。
在意識到何全只可能被藏在将軍府的囚車裏以後, 謝止淵帶着雲渺一路尾随着押解将軍府的隊列,暗中尋找機會把人救出來。
這種體驗其實很奇妙。反派之前安排了手下南乞幫的人來截殺将軍府, 而主角則試圖保護将軍府的人。于是情況變成了将軍府在前面走,主角緊随其後暗中保護, 而反派跟在最後面找人。
......總而言之,是一個很混亂又詭異的局面。
而跟在反派身邊、知道劇情的雲渺感覺最為詭異。
剛才她親眼看着南乞幫的人前來截殺将軍府、男女主角并肩在官道上迎戰,整個場面和看電影一樣刺激又驚險,而身邊這個反派少年連看也沒看,百無聊賴地等着他們打完,甚至還算了一卦誰會贏。
只有在他的師父餘照恩縱馬提刀出現的時候,謝止淵的眸光微微動了一下。他飛快地按着雲渺的腦袋把她壓了下去,将她整個人按進自己的懷裏。
這場截殺将軍府的大亂鬥很快打完了。趁着混亂,謝止淵幹脆利落地打暈了兩個落隊的官差,帶着雲渺換上官服大氅,躲在押解将軍府的囚車的必經之路上,計劃在他們出現的時候趁機混進去找人。
“吱嘎吱嘎”的聲音響起,車轱辘碾過積雪和泥土的道路,将軍府的囚車隊列靠近了。
長長的囚車隊列緩慢地經過積着雪的草垛。隊伍走到最後的時候,響起輕微的“撲”一聲,跟在最後面的兩個官差只感覺眼前一黑,人就已經被打暈了放倒在草垛裏。
緊接着,兩個穿着同樣官服大氅的人從草垛後走出來,仿佛漫不經心地跟上了囚車的隊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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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西何長史長什麽樣?”裹在大氅底下的雲渺悄聲問。她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差使們的模樣,踩着雪大踏步走路,戴在頭頂的兜帽壓下來,衣領也豎得很高,很小的聲音從氅衣底下傳出來,只有謝止淵一個人聽得見。
他們已經成功混進了解押将軍府的囚車隊列尾巴裏,正在試着想辦法從一輛輛囚車裏找人。借着寬松的官服大氅的掩蓋,謝止淵在袖子底下牽住她的手,領着她往隊伍前面走。
“不知道他長什麽樣。”他一邊走一邊低聲回答,“我沒見過他。”
“你沒見過他?”雲渺驚訝地開口,說到一半趕緊壓低聲音,“......不知道長相那要怎麽找人?”
“不必知道他的長相。”謝止淵輕聲說,“只要看到那個人,你一定能認出來。”
雲渺歪了下頭,沒想象出什麽長相能自帶這種屬性。還想要再問什麽事,她已經被謝止淵牽着手往隊伍更深處走了。
除了那位被藏進裏面的何長史,囚車裏關押的都是将軍府的人。經過一輛又一輛囚車時,雲渺藏在兜帽底下的一雙漂亮眼珠子轉動一下,悄悄朝裏面觀察,一邊找人一邊看一看将軍府的人情況怎麽樣。
一路走過去,只看見大将軍和将軍府次子,她注意到将軍府的長子和幼子都不在。将軍府第三子姜小将軍與她相熟,從前帶她和洛黎以及其他世家女孩們打過馬球,上回秋狩時還很照顧她。這一次在囚車裏沒有看見姜小将軍,雲渺暗中松了一口氣,慶幸這個朋友沒有遭受這樣的罪。
因為之前受過刑、最近又淋了雪,囚車裏的囚犯們狀态都不太好,大多咳着嗽,或者半昏迷着,傷痕累累、裹在粗劣的布衣裏、狹長的傷痕露出來,有些猙獰。
這令雲渺回想起最初看見謝止淵被關在黑水寨裏的時候,那個少年遍身是傷的模樣實在有些觸目驚心。
這麽想着,她輕輕地回握住了謝止淵的手。
下一刻,正要再仔細看時,雲渺突然被捂住了眼睛。
謝止淵微微低下一點頭,靠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阿渺,別看。”
雲渺點了一下頭,聽他的話不去往囚車裏看,卻聽見他忽而又問:“你真的是在找何長史嗎?”
“我怎麽覺得......”他很慢地說,“你剛才好像在找別的人?”
雲渺愣了一下,緊接着聽見這個少年慢吞吞的、莫名其妙不高興的語氣:“不會是在找姜之遠吧?”
雲渺眨眼:這家夥是在她腦袋裏放了監聽器嗎?他怎麽知道她剛剛在想些什麽?
“我确實是在找姜小将軍。”她很認真地點點頭,“幸好他沒被關押在這裏,這幾日下了這麽大雪,要是受了刑再淋一場雪,怕是要生一場大病了。”
一邊說着話,她一邊從荷包裏面摸了小包的藥出來,悄悄地挨個往囚車裏塞。
這個動作很細微,旁邊的人都看不出。偶爾有沒昏迷的囚犯接到藥,也不敢發出聲音,只是幹涸沙啞的嘴唇蠕動一下,無聲地用口型說:“多謝。”
謝止淵看着她的動作,也沒有阻止,只是過了許久以後,突然偏過頭,低聲說:“我也淋了雪的。”
雲渺沒有聽清,眨了一下眼,示意他再說一遍,卻被攥住手腕拉過去。
他甚至不顧這個動靜驚動周圍的官差,傾身過去,靠近她的頰邊,微笑起來,幹淨溫柔的語氣裏透着一分殘忍,致命又漂亮的罂粟花一樣:“阿渺,不準你看別人。”
“你再多看別人一眼,我就挖了那人的眼珠。”他輕聲說,“再多關心別人一下,我就取了那人的性命。”
“所以別在我面前提姜之遠了。”
他松開手,放過她,“他被人送去姜氏宗族所在的白陵城,以後你都不可能再見到他。倘若你再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我就派人去半路上殺了他。”
雲渺不知道這家夥怎麽就跟姜小将軍過不去了,而且她很生氣他這樣幹涉自己交朋友,居然還對她用這種威脅的語氣。
還沒來得及跟他吵架,前面一個官差沖他們高聲喝問:“你們兩個在幹什麽?”
緊接着,他們就被拉到最前面,被長官命令去看管最麻煩的那個囚犯。
也就是在這一刻,雲渺知道了什麽叫做“看到就一定能認出來”的人。
看到淮西長史何全的第一眼,她想到的就是“枭雄”這兩個字。
囚車裏坐着的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靠坐在斑駁的木栅欄旁,搭着一只沾滿血的手,修長枯瘦的指節一下下地叩擊着木板,像是在計數。
盡管坐在幹枯的柴草堆裏,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囚衣,這個男人仍舊給人一種野狼般極難管束的感覺。他像是那種敲碎了膝蓋骨也不會跪一下的人,深入骨子裏有種又狂又瘋的東西,因為多年帶領一支酷烈矜傲的盜賊軍隊,身上還有一股山匪頭子或者狼群之主的天然的傲慢與上位者氣質。
見到他的那一刻,雲渺就知道了為什麽太子太師淩聃要費盡心思殺這個人。此人留着性命,對朝廷來說必定是心腹大患。@t無限好文,盡在
“一百三十一個數了......”察覺到有人靠近,靠坐在囚車裏的男人突然開口,沙啞的嗓音裏透着幾分冷厲與不耐煩,“我要的東西還沒送來?”
“何大人都要死了,還惦記着喝一口水麽?”走到木栅欄邊的少年忽地笑了聲。
陌生少年的聲音幹淨剔透,甚至帶着一份溫和的揶揄,像是冬日積在窗臺上的初雪,何全卻立即從這個陌生的聲音裏讀出一種微妙的警告。
“你是誰?”他聲音嘶啞地問。
“淮西何子完。”少年的聲線忽而冷冽,一字一字,冷冷下令,“擡起頭看我。”
命令落下的同時,何全也擡起頭。他只微怔了一瞬間,而後沙啞地笑了,沾着血的亂發垂下來:“原來是三殿下親自來了。”
站在旁邊的雲渺愣了一下。
既然謝止淵是第一次見到何全,那麽何全也必定是第一次見到謝止淵。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可是何全立即認出了這個少年......這說明這個反派少年也是“看到就一定能認出來”的那一類人。
為什麽看到就能認出來?是因為藏在那個少年身體裏的......殘忍而暴戾的心麽?
“向我跪下。”少年淡漠地看着囚車裏的男人,“我就給你一條命。”
“三殿下憑什麽讓我下跪?”何全幹涸嘶啞的嗓音問。
“憑我将是你的新主人,而你将會掌管整個淮西。”少年淡淡地說,“那裏有三十萬人在等着你回去。”
何全驀地低低地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因為長時間缺水而幹啞的笑聲顯得有些猙獰可怖,笑着笑着他就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血沫都要從肺裏咳出來,整個人骨架都要散了一樣搖搖欲墜。
而對面的少年始終沒有動,只是淡淡地垂着眸看他。
這場對峙像是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就在天地間飄起雪的那一刻,囚車裏的男人最後大笑三聲,雙手破破爛爛的大袖高舉過頭頂,而後平鋪在柴草亂堆的木板車上。
他弓起身子,跪了下去。
茫茫無邊的白雪裏,站在囚車前的年幼皇子低垂着眸,與跪在囚車裏的枭雄結了一個以三十萬人的血為誓的盟。
而後就在下一刻,一聲嘹亮的馬嘶聲突破風雪、響徹在長路上!
“什麽?”雲渺警覺地回過頭。
“截殺将軍府的人又來了。”謝止淵掃了一眼。
與此同時,滾滾的馬蹄穿透風雪,南乞幫的人第二次沖來,在官道上與抽出兵刃的官兵們戰成一團。
亂作一片的刀光劍影裏,一襲黑色勁裝的洛小九帶着幾個人,牽着烏骓馬,斬開一團紛亂的血影,趁着混亂來到載着淮西長史何全的囚車旁邊。
謝止淵提起刀刃割開綁在囚車上的繩索,手下幾個人把新的繩索替換上去,系在他們帶來的拖囚車的馬籠頭上。洛小九騎着一匹黑馬護在囚車一側,另外的人拔刀守在最後方。
正在把雲渺抱上烏骓馬的時候,謝止淵忽地仿佛察覺到什麽,回過頭。
又一聲馬嘶聲刺破風雪而來!
雲渺飛快眨一下眼,眨掉眼睫上的雪粒,努力看清了那道風雪之中的影子。
馬背上的老人穿着黑袍,手中提一柄九尺長的大刀,縱馬躍出的同時,六尺的鋒刃拖過雪地,淬起一點修狹的光。
盡管這個老人沒有穿那件深紫色蟒袍,雲渺仍舊立刻就認出了他。
——謝止淵的師父、內侍監餘照恩。
“阿渺,”謝止淵拽了一下缰繩,把整理好的缰繩放進雲渺的手裏,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發,然後幫她把頭頂上的兜帽扯下來戴好。
他輕聲說,“你帶着他們走。”
“那你呢?”雲渺愣了一下,望向他。
“他是沖我來的。”他輕輕笑了一下。
“可是......”雲渺說。
“沒什麽‘可是’。”謝止淵笑了一聲,“雪太大了,這次你可別來找我了。那個人真的會殺了你的。”
“帶這些人離開後,就直接回府裏去,我留了人保護你。”他繼續說,聲音很輕也很快,“你一個人要是覺得無聊,可以點二十個小倌陪你,這一次我不會生氣,你也沒什麽要擔心的。”
“那我走了。”他松開了手。
“謝止淵......”雲渺輕聲說。
他停頓了一下,擡起頭,看了她一會兒,又輕輕笑了一聲,伸手揉亂了她的頭發。
“早就想這麽做了。”他笑着說完,轉過了身。
漫天的風雪翻湧,吞沒了少年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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