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踏雪行(十二)
第74章 踏雪行(十二)
風扯着道路兩旁的長幡, 呼啦啦地響。
馬蹄踩着積雪在道路上前進。雲渺裹在一件大氅裏,兜帽扯下來擋住風,手裏握着烏骓馬的缰繩, 騎着馬走在長長的隊列的中間。
她旁邊的那匹馬拖着那輛關押淮西長史何全的囚車。
這個男人因為多日的受刑與關押已經奄奄一息,有人給他蓋上了一件厚重的大氅,遮住了囚衣底下那些猙獰的血痕,扶着他靠坐在木栅欄和柴草之間。囚車裏的男人就這麽垂着頭沉默地坐着,淩亂的頭發垂下來遮住臉,盤結的亂發上凝固着幹涸的血。
從官道上劫囚出來以後沿着小路一直走,南乞幫的隊列很快就要抵達道路盡頭的河岸。
這片水域臨近灞水, 再往前就是渭水。他們這是要護送淮西長史乘船離開, 經由渭水一路上黃河, 最後抵達淮西。
放何全回淮西就像是放虎歸山。戶部侍郎司蘅已經準備了足夠判此人無罪的大量證據,只要再花一個月左右就能徹底清洗掉他的罪行, 還給他一個清白之身。再以此人在淮西三十萬百姓中的聲望來力壓朝廷上反對的言論,何全回到淮西之後有很大的機會升任刺史。
車轱辘碾過積雪的道路, 發出“嘎吱”的輕響, 除此之外天地之間就只有風雪的聲音。
雲渺低着頭在想心事。這個裹在大氅裏的女孩在這支隊列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攥着缰繩的姿勢還有些笨拙, 低着頭想心事的時候,漂亮的眼尾微微下垂,再勾起一點點,像是工筆畫紙上最精致明豔的一筆。
這樣的女孩看起來是那種特別乖巧溫順的世家貴族小姐, 在軟玉溫香裏被寵着哄着長大,不會混在這種夾雜着囚犯、乞丐和江湖殺手的隊列裏。
可她是這裏所有人的領袖。
這時, 靠坐在囚車裏的男人忽地開口,聲音嘶啞地問了一句:“小姑娘, 你是什麽人?”
雲渺愣了一下,片刻後才意識到這個人在對自己說話。她回答:“我是他的夫人。”
盡管沒有說出名字,但是何全知道她說的人是那位年幼而淡漠的三殿下。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是何全從那個少年的身上讀出一種殘忍而孤戾的東西。那個少年以淮西三十萬百姓來要挾何全,對他來說三十萬人只是賭桌上的籌碼,而不是三十萬條活生生的性命。
“像那樣無情無心的人居然也會有人願意陪在他身邊麽?”何全沙啞地笑了起來,肺裏因為風雪和咳血而發出破風箱似的響聲。
他咳了一會兒,終于停下來,咳喘着說:“小姑娘,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
“不要和三殿下在一起。不要相信他。不要可憐他。更不要對他産生多餘的情感。”
他緩緩地說,低沉地笑了幾聲,“我自己是這樣的人,也了解這樣的人。為了一點私心而不擇手段的人,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等待他的只有一場不得好死的結局。”
“......否則你會後悔的。”他沙啞地說完。
那幾句勸告的話低沉而喑啞,又被迎面而來的風雪淹沒,說完以後,雲渺沒有任何反應,有一瞬間她像是根本沒有聽見。
可是許久之後,她拉了一下兜帽,低着頭,很輕地回答:“我知道。”
積雪的道路盡頭,河面上飄着一只小船,如同一片在水面上打旋的枯葉。船上的艄公撐着一根長杆,旁邊一名青布大褂的年輕人掌着一盞風燈。
“何大人。”船上的洛西園面對着囚車抱袖長拜。
道路上的t隊列停下了。洛小九翻身下馬,領着兩個人把囚車推到岸邊。河面上的小船緩緩地靠近,幾個人把一塊木板搭在岸邊與小船之間。剩下的人都在等待雲渺的命令。
打開囚車的鑰匙掌握在雲渺手裏。要接何全出來必須經過這個女孩的同意。
然而她忽然從馬背上的白麻布包裹裏拔出天子劍,手指松松地握住劍柄,以劍尖對準了囚車裏的犯人,系在劍上的紅色絲繩在風裏飄飛。
所有人都靜了一下,擡頭看向握着劍的女孩。
“淮西何子完。”雲渺輕聲說,一字一句,清脆的聲線平靜而冷冽,“你此刻還是戴罪之身,在放你出來之前,我有三個問題要問你。”
“夫人請問。”何全沙啞地回答。囚車裏的男人雙手高舉過頭頂,而後迎着天子劍長跪,動作與他面對三皇子跪下時一模一樣,這個姿勢是聽候天子發落的意思。
“為何私蓄重兵?”雲渺問。
“為震懾四鄰,使兩河州不敢輕窺江淮,護我淮西三十萬百姓。”
“為何私運軍械?”
“為整饬兵備,圖請朝廷準我自領軍務,護我淮西三十萬百姓。”
“為何私繪輿圖?”
“為大興水利,決雷陂斥棄地以廣灌溉,護我淮西三十萬百姓。”
“那麽你被判無罪了。”雲渺輕聲說。她以天子劍削去囚犯的一縷頭發,而後雙手握住劍柄,自上而下一劃。
“當啷”一聲,囚車的木門被削開一線。
洛西園在船上再次行了一個拜禮,幾個人下船把何全扶上了甲板。岸邊的人與船上的人彼此抱拳告別,小船飄飄搖搖地離開了岸邊,駛往更遠處的水面。
“夫人,”洛小九在旁邊問,“接下來是直接回府麽?”
“他是不是不會回來了?”雲渺忽然說。
洛小九微怔了一下,擡眸看雲渺。這個女孩坐在馬背上,微微低着頭,手裏攥着那道被那個少年整理好遞給她的缰繩,心裏像是在想很多雜亂的事情。她一路上都在這樣微微走神,只有剛才釋放淮西長史的時候才回了一下神。
“因為他說的那些話……”她輕聲說,仿佛在自語,“太像告別。”
洛小九愣了一下,聽見雲渺又低低地說:“所有人都勸我離他遠一點,我心裏也知道他是個十足的壞蛋,而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結局......照理來說,我應該不管他,就這麽看着他往那個結局走。”
“可是這個對所有人都自私惡劣的壞蛋......”
她自語般喃喃地問,“為什麽要對我一個人這麽特別呢?”
洛小九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說:“其實我從前是青蓮洛氏分家的人。”
雲渺愣怔一下,沒有聽懂洛小九為什麽突然說這句話,聽見她頓了一下又說:“其實某種意義上,禦史中丞府裏的洛黎算是我的表姐,或許我們很小的時候還見過面。”
“我在家族女孩們裏排行第九,還有個同胞的兄長排行在後面。”她語速很快地說,“很多年前青蓮洛氏還是與殷川雲氏齊名的世家,我們母親的低微出身是府裏的恥辱,所以那時候我們是不受寵的小孩,只有哥哥對我很好。”
“哥哥是個壞人啊。”她笑了一下說,眼眸裏閃爍着一點回憶的光,“哥哥很小的時候就學會殺人了,他說等有一天他長大了,他要把欺負我們的人都殺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撫摸着我的頭發,我被他抱在懷裏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聲音很輕而且冷酷,我知道他真的會殺人。”
“後來呢?”雲渺問。
“後來他死啦。”洛小九輕聲說。
“聽人說他死在了黑市裏,死的時候被編入奴籍。後來這麽多年我賺了很多銀子,把黑市裏活着和死了的奴隸都贖出來,找一找裏面有沒有我的哥哥。”
“當時分開的時候我們在吵架,都沒有來得及告別。我只是想......如果找到他的話,我還欠他一句告別。”
“所以如果你想要見什麽人,不要猶豫。”洛小九說,“離別就是一瞬間的事,很快的。”
她頓了一下,輕輕說,“快到......來不及告別。”
“你後來找到他了嗎?”雲渺問。
“找不到了。”洛小九低聲回答,“那麽多年不見......我都快忘記他長什麽樣子了。”
“也許他還活着呢。”雲渺轉過臉,歪着頭笑了一下,青絲如水瀉,“不要放棄啊。”
洛小九還沒來得及回答,坐在馬背上的女孩忽地攥緊了缰繩,拽着烏骓馬折返而去:“我們去接個人。”
-
風雪濃烈得猶如實質,拍打在身上像是跳躍的塵粒。
縱馬在漫天風雪裏飛奔過長路,這支江湖丐幫的隊列趕回去的速度很快。臨近武關道的時候,風裏吹來濃重的血腥氣,前方似乎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鬥,道路兩側還殘留着折斷的箭簇。
就在前方的官道盡頭,突然出現了一支帶甲的隊列。
這些人的肩上都佩着金蓮花的徽章,身上的甲胄以精鐵和玄鐵打造而成,腰間的魚符、銅印與墨绶在風雪裏亮得刺目。
——他們是禁軍的人。
“三皇子妃。”
因為在宮城裏見過面,為首的禁軍統領認出了雲渺,出列抱刀行了一禮,“還請留步。微臣受命,不準任何人靠近。”
“禁軍平日裏不得出宮城。”坐在馬背上的女孩聲線冷脆,“什麽人給你們下的令,竟然允許你們到長安城外來了?”
“微臣手上有天子手谕。”禁軍統領謹慎而恭敬地回答,“還請三皇子妃離開。”
“倘若我說不呢?”對面的女孩松開缰繩,抖落馬背上一卷白麻布,從裏面抽出一把系着紅色絲繩的古劍,手指握住劍柄,劍尖向前。
茫茫風雪之中,她擡起眸,逐字逐句,聲線清晰:
“我是殷川雲氏之女,以天子劍為令,我來救我的夫君。”
在場的所有人都安靜了片刻,風雪之聲呼嘯着擦過身側,卷起道路兩旁的亂雪。禁軍是宮城裏的近衛隊,奉天子之名而行動,天子劍的命令對他們來說是必須絕對聽從的命令。
然而下一刻,一個沙啞而蒼老的嗓音忽然桀桀笑道:“小姑娘,這裏是武關道,而不是長安城。老臣在長安城裏必得聽天子令,在武關道上可未必。”
話音未落,內侍監餘照恩提着九尺大刀縱馬而出,冰冷的刀鋒卷着雪沫帶起呼嘯的狂風,朝着對面烏骓馬上的女孩長劈而下!
就像餘照恩說的那樣,這裏是武關道而非長安城。在天子腳下沒有人敢動殷川雲氏的女兒,但是在這個被風雪掩蓋了一切的所在,他完全可以抹殺這個妨礙了他太多次的小姑娘,然後回禀時再把此事歸咎到江湖丐幫或者淮西殺手的身上。
就連禁軍都沒有想到他會對手持天子劍的人下手,一時之間沒有人反應過來。
這時,突然有一柄弧刀從側面斜刺而出,劃出一道淩厲而鋒利的弧線,“當啷”一聲,與前面的大刀相擊!
刀刃相擊發出一聲清脆的金石音,洛小九騎着馬擋在雲渺的面前,後面的人跟上來同時拔刀。兩方人馬在風雪之中對峙,馬背上的兩個女孩彼此對視了一眼。
緊接着,雲渺縱馬而出!烏骓馬長嘶一聲,連風雪都被抛在了背後。而背後的洛小九迎着風雪提刀向前,為雲渺在人群之中斬開一條路。
漫天的風雪狂湧,像是海潮。
-
馬蹄碾過雪地卷起紛飛的雪沫,雲渺騎着馬在風雪裏飛快地跑,去找那個被留在雪地上的少年。
以前也這麽騎着馬去找過他……在最初相遇的時候,她乘着馬踩過落滿山花的道路,紛紛的落花也像是雪。
那一次她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後來他們經歷了很多事,她讨厭過他,欺騙過他,對他撒過很多謊,生過很多次他的氣,試圖殺過他,後來又救過他。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的命運糾纏在一起。她看見他的野心、自私、殘忍、不為人知的往事,也看見他的痛苦、脆弱、不甘、掙紮在黑暗裏的絕望。
他每一次都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松開手,一句話也不t說地把她推開很遠,用自以為是的方式保護她。這一次他在松開手之前對她說了很多話,幹淨的眼神裏帶着點笑意,就好像那就是最後一次。
可是,謝止淵。她在心裏輕聲說,我們還有話沒說完。
在把話說完之前,還不可以告別。
風雪裏傳來很輕微的鈴铛響,缥缈而破碎,仿佛一場幻覺。
漫天的風雪盡頭,半跪着一個昏睡過去的少年,鮮紅的衣擺散落一地,紅得像是遍地的血。
雲渺從馬背上翻下去抱住他,靠在他耳邊反複喊他的名字。他蒼白漂亮的手腕垂落在身側,旁邊是散亂着的用完了的銀針,裏面是那種叫做龍血草的藥,針管裏的藥劑落在雪地上,半透明的,像是摻了毒的酒。
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少年,無論用什麽辦法都無法抵抗對面的控制了。這裏發生過激烈的戰鬥,結果是這個少年失敗了,那些人要帶他回宮去。
盡管不知道那些人對他做了什麽,可是雲渺心裏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旦他被帶走了,哪怕回來也不會再是她認識的那個少年了。
她在他耳邊喊了很多遍他的名字,試圖把他從昏睡之中叫醒。他纖濃的眼睫輕輕顫動着,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卻整個人愣住了。
少年漆黑的眼眸空洞而無神,沒有什麽情緒,像是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謝止淵?”雲渺輕聲問,“你怎麽了?”
這時,馬蹄踩着雪的聲音傳來,內侍監餘照恩已經突破南乞幫的人,提刀縱馬而來。這個老宦官橫刀立馬在雲渺面前不遠處,看見她懷裏抱着的半昏迷的少年低垂着眸,像是陷在沉睡之中,又像是快要醒來。
“小姑娘,”老宦官忽而沉聲說,“你放開三殿下,我就放你回去。”
“這裏是長安城外,我要取你的性命只不過一刀,但我可以不殺你,反而派禁軍送你回長安。”他居然開始講條件,“我只是要帶三殿下回宮。”
“你們要帶他回去幹什麽?”雲渺擡起頭問。
“這我恐怕不能告知你。”老宦官緩緩地說,一雙渾濁的眼睛盯緊她懷裏半昏睡的少年,“不過你放心,娘娘是殿下的生母,自然不會傷害三殿下。殿下在娘娘那裏待過數日,自然就會出來了。”
“他真的不會有事麽?”
“當然不會。”老宦官回答,有一瞬間感覺這個女孩似乎動搖了。
可是緊接着,她平靜地說:“我不要。”
話音未落,雲渺猛地擡起手腕,“咔噠”一聲,扣動了貼在手腕上的袖箭!
原來剛才那麽長一段對話都是為了等待這個射出袖箭的時機。這枚鋒利的箭簇穿透風雪,筆直地刺向老宦官的心髒,帶起的風像是利劍那樣呼嘯而去。
可是沒有用。對面的敵人太強了。
第一支袖箭撞在大刀上,發出“當”一聲。第二支袖箭被刀刃劈成了兩半。第三支袖箭幹脆沒有命中,歪歪斜斜地被刀風吹開。
老宦官似乎厭倦了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攻擊游戲。他從馬背上高高躍起,揮起大刀直劈而下,湧動的刀風對準這個女孩,下一刻就要将她斬于馬下!
然而下一刻,一線沾着血的刃光接住了那柄大刀,如同裁紙一樣一寸寸劃過去,把刀身切開成一片一片的碎刃。
滴答的血珠沿着一線刃光墜落下去。
漫天翻湧的風雪之中,站起來的少年一只手捂住女孩的眼睛,把她緊緊按進自己的懷裏,另一只手翻腕反手握刀逆着風向前,狂風卷起他深紅色的衣袂與發帶。
“別碰她。”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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