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踏雪行(十三)
第75章 踏雪行(十三)
話音落下的同時, 刃光在謝止淵的手指間飛快地旋轉,帶起一弧鮮亮的血光。
在對面的敵人因震驚而放大的瞳孔之中,這個少年反過來以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髒, 握着刀的手微微用力下壓,濺起的血珠透過衣襟放肆地潑出來。
謝止淵歪了一下頭,微笑起來,幹淨清冽的聲線裏透出一種殘忍而瘋狂的意味:“餘照恩,帶禁軍的人此地離開三千步,否則你們帶回給母妃的只是我的屍體。”
內侍監餘照恩完全沒想到這個已是強弩之末的少年會突然用這種方式威脅他。
“殿下,你做不到的。”
盡管嘴裏這麽說着, 但是這個老宦官還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 一雙蒼老混沌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少年握着刀的手, “倘若你殺得死自己的話......很多年前你就已經這麽做了。”
“我做不到麽?”對面的少年面帶微笑,每一分眼神都淩厲如刀鋒, “要不要賭一賭?”
“還真有點好奇......”他甚至輕笑出聲,一副絲毫不在意的态度, 握着刀的手指繼續用力, 微微歪頭, 注視着刀尖上的血, “你說,從這裏......”
“一點點地......”他輕聲說着,沾着血的刀尖一寸寸往心髒的位置紮進去。
“像這樣刺進去,”他仿佛很高興地笑了, 惡鬼般地微笑自語,“會是什麽感覺?”
站在雪地上的紅衣少年衣袂散亂, 微笑時像是癫狂又像是愉快,任憑大片的血在衣襟上蔓延開來, 濃烈得像是大片盛開的織錦玫瑰,有一種華豔而妖異的、超出人世間的混亂美。
老宦官似乎被他這種瘋狂的動作徹底吓了一跳。
“殿下,”他高舉起雙手,扔掉手裏的大刀,再次向後退了幾步,語氣裏甚至帶了幾分老輩哄勸幼輩的溫和沙啞的意味,“淑妃娘娘十分思念殿下......”
“那就讓她思念。”對面的少年冷冷地打斷,“現在帶着她的人滾。”
內侍監餘照恩遲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對面的少年,終于還是妥協了。他翻身上馬,拽着缰繩勒馬折返,帶走了所有禁軍的人。
就在他們離開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的同時,“砰”一聲,謝止淵手裏的刀刃砸進了雪地裏。
他的身形微微搖晃一下,輕輕閉上眼,徹底失去力氣,跌落下去。捂住雲渺眼睛的手松開了,無聲地垂落在雪地上,血珠沿着衣袂滴落下去,蔓延開一大片紅色。
雲渺伸出雙手接住他,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她聽見他很低地咳了一聲,咳出一口血,靠在她的肩頭,閉着眼,輕聲問:“你怎麽回來了?”
“回來殺你。”她用力咬了一下唇,悶聲回答。
他彎了一下嘴角,笑了聲,似乎很喜歡她這個回答:“不愧是我的夫人。”
“阿渺,聽我說......”他繼續說,竭力睜開一下眼睛,抵抗着翻湧而來的疲倦,聲音很輕,“我不知道師父還會不會回來,如果他帶着禁軍的人折返回來,我就是你的人質。”
“我的刀在你手裏。用我的性命威脅他,他就不敢對你動手。”
意識已經在漸漸渙散了,這個少年說話的語速變得很慢,“就這樣一路回長安城裏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到那時候......回去以後不要回我們府裏了,去殷川雲府,在那裏你是最安全的。”
“那你呢?”她輕聲問。
“我麽?”他笑了一聲,又咳出一口血,“阿渺,我快要死啦......”
“死在路上就挺好的。只要不是死在宮城裏......”
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仿佛夢呓般的呢喃,纖密而烏濃的眼睫慢慢垂下去,眸光黯淡得像是即将熄滅的燭火。
“等我死了,你就用我留下來的銀子包下一整座南風館,請幾百個小倌來府裏吹拉彈唱,日日夜夜燈火不絕.....”
說到這裏,他很輕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嘲諷又像是覺得好玩,“可熱鬧了。”
“......可惜我看不到了。”他輕聲說完,閉上了眼睛。
雲渺閉了一會兒眼睛,低着頭用力咬着唇,聽見他呼吸的聲音越來越安靜,到最後幾乎快要消失不見。她捏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從袖子底下摸出一枚銀針,對準他筋骨清晰分明的手腕,狠狠地紮了下去。
靠在懷裏的少年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在溺水之中掙紮的人,身體因為強烈的疼痛而無法克制地顫抖。
這是把他從龍血草副作用帶來的昏睡之中叫醒的最快辦法。很早以前在黑水寨的時候就用過一次,後來再次見到他這種狀态的時候她舍不得,就用了藥浴t和施針的辦法。可是現在施針已經來不及了。在這樣失血過多的情況下,昏睡在雪地裏的話,這個少年一定會死的。
也許他就是想要這樣安安靜靜地死去......可是她很自私,她不想。
她并不知道怎麽解那種叫做荼蘼香的毒,也清楚地知道除了把他送回淑妃的宮殿裏之外,幾乎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讓他活下去,可她不甘心,她就是要試一試。
雲渺把肩頭的大氅解下來,蓋在謝止淵的身上,把他整個人裹起來,裹在大氅裏的少年幹淨得像是一抔從雲端上落下來的雪,蒼白得刺眼。她抿了抿唇,伸出手,捏一下他在雪裏浸得冷透的指尖,然後把自己的手指扣進去,緊緊拉住了他的手。
這個少年混亂渙散的意識并沒有清醒過來,可是身體卻會近乎本能地回應她,在這種夢游般昏沉的狀态裏,被她拉着站起來。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他會這樣做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原因是什麽。
烏骓馬長嘶一聲,小跑着踩過雪地,在他們面前半跪下來,讓雲渺扶着謝止淵翻上了馬背。
馬蹄滾滾地卷起道路兩旁的積雪,在趕往長安城的路上馳騁。馬背上的女孩把半昏睡的少年抱在懷裏,雙手環過去緊緊地攥住缰繩,讓他垂着腦袋靠在自己的身上,帶着他在風雪裏飛奔。
就好像很早以前那一次,他策馬帶着她趕了三日三夜的路回長安,一路上都是紛亂的花。
積雪的道路上,迎面而來的風裏,她靠近他的耳邊對他說話,也不管他聽不聽得到:“謝止淵,有人跟我說你是個無情無心的人,讓我不要對你産生多餘的感情……”
“可是謝止淵,”她輕聲說,“我可憐你。”
“別死在這裏......”
“活到大結局吧。”
流逝的風雪把她的聲音吹走了。
-
隆冬時節的深夜,風雪肆虐。
百鬼坊一帶的道路上一片空曠,只有狂風卷着雪在長街上掠過。積壓在屋頂上的雪簌簌而落,成排的矮房裏燒着炭火,更遠處的賭坊裏依然燈火通明。偶爾有打更的差使經過,木板敲擊銅鑼的聲音被淹沒在風雪裏。
街邊的閣樓前,懸挂在屋檐下的風鈴被風吹得當啷作響。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正靠在爐火邊打瞌睡,突然聽見門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老人轉動着木輪椅,挪動到門邊,蒼老枯瘦的手拉開了門栓。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紛紛的雪湧進門裏。站在門外的女孩匆匆走進來,把裹在大氅裏的少年扶進了房間,讓他靠在一張榻上躺下。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眸光微動了一下,似乎很快意識到了她帶來的是什麽人。
“師父。”雲渺轉過身,摘下頭頂的兜帽,抖落了肩頭的雪,“有什麽辦法解荼蘼香的毒嗎?”
“我說過這種毒不能解。”鬼七公緩緩地回答。
“可是有人一直在續着他的命。”雲渺擡起頭,“既然他之前能活下去,這次也一定能活下去。”
鬼七公轉動着輪椅來到昏睡在榻上的少年面前,一雙幹瘦的手折起少年的深紅色大袖,露出大袖底下一截蒼白而削瘦的腕。老人把幹枯的指腹按在少年微弱得近乎衰竭的脈搏上,靜靜探了一會兒。
燭火搖曳不定的光裏,老人渾濁的眼珠子很快地轉動一下,有什麽東西在裏面一閃而逝,擡起時又恢複了古井無波般的平靜:“徒兒,去取我的銀針來。”
“能救下他的性命嗎?”雲渺立即問。
“你夫君中這種毒已經很多年了,照理來說早就已經死了。”
鬼七公沙啞的嗓音回答,“但是有人以某種超出我意料的方式,這麽多年都在反複地清洗他血液裏的毒......”
“是什麽方式?”雲渺問。她坐在謝止淵的身邊,垂下眸,輕輕捂住他冰涼的掌心,像是想要阻止他的體溫的流失,盡量讓他的身體變得暖和一些。
“我要在這裏複現一次。”鬼七公緩緩地回答,“至于能不能成,就看他的命數了。”
“去取銀針來。”老人轉動了輪椅,“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東西要準備。”
-
于是雲渺第一次看見了謝止淵被關在他母妃的宮裏做什麽。
整個洗去毒的過程中,那個少年靜靜地躺在榻上,蓋着一件氅衣,一根又一根銀線連接在他蒼白的手腕上,沒入他的血液,像是交織纏繞的無數銀質蛛網,一直連到榻邊的一個青色大玉海裏。
這本來是一件玉質的盛酒器,此刻浮動着半透明的緋紅色光芒。那裏面是一層濃稠的血,被銀線從他的身體裏引出來,滴答墜落在玉器裏,再以銀色的箸挑開,速度極慢地攪動。
這個過程是把他全身的血都放出來,然後洗一遍,再送回去。
因為極度的疼痛,整個過程中他都是醒着的,但是沒有什麽意識、也感知不到任何外界的存在,無法動彈,只是躺在黑暗之中,反複地忍受着強烈的痛苦,除此之外什麽都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最殘忍的一瞬間,就是把他全身的血都放出來的那一刻,這個少年會失血到極致,陷入一種瀕死的狀态裏,再被強行從這種瀕死感之中拽出來,那個瞬間只有被擴大了無數倍的疼痛在身體裏攪動,像是一瞬間被無數荊棘鮮血淋漓地穿透身體。
整個過程裏,雲渺就坐在謝止淵的身邊,低着頭,輕輕地握着他的手。她注視着這個少年的眼睫因為疼痛而止不住地輕顫,蓋在氅衣下靜谧蒼白的模樣像是被深埋在雪下很多年。
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子做這樣的事。這個美麗殘忍的母親,親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這種無解的毒折磨,然後再一次又一次強行換血,逼着他在劇烈的痛苦之中活下來。
現在她突然知道為什麽每次從淑妃的柔儀殿裏出來,這個少年的狀态都顯得倦怠而恹恹,垂着眸子,什麽也不想說,只想靠在什麽地方睡過去。
她也知道了為什麽他不能離開長安太久,每隔一段時間都必須回到宮城裏。如果不回去的話,血液裏的毒就會發作得越來越厲害。可是如果回去的話,就會經歷一次這種極度痛苦的換血過程。
日複一日,十數年如一日。
坐在輪椅上的鬼七公緩慢地操作着這些步驟。他蒼老幹瘦的手指極穩,執着一枚銀質的箸,一一地挑動銀線,直到最後一刻手腕突然一抖,拽動了所有銀線。
清洗過的血液沿着無數銀線重新沒入少年的身體,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微微地顫抖。
“結束了。”鬼七公用一張帛布擦掉了沾在幹枯手指上的血,轉動着輪椅轉過身子,“接下來就看命了。太陽出來的時候,倘若沒能醒過來,他就會死。”
“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老人忽地低聲說,不知為何沙啞地笑了一聲,“下毒的那個人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做了我都不敢下手的事。”
很快,房間裏只剩下雲渺一個人守着謝止淵。
刻漏滴滴答答地流逝,計數着一刻又一刻鐘。外面的風雪之聲漸漸平息了,偶爾有雪從屋檐上滾動,簌簌地墜落在窗臺。
陽光從雲層之中湧出來,拉出無數道斜長的光影,鋪陳在老舊的木地板上。躺在榻上的少年依然安安靜靜,呼吸聲輕得幾乎聽不見,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
“謝止淵?”她輕輕喊。
沒有回應。躺在身邊的少年閉着眼,蓋着那件厚厚的大氅,像是要在積年的雪下再沉睡很多年。
“謝止淵......”雲渺輕聲喊他,搖了搖他的手,“醒來啦。再不醒就是小狗啦。”
她俯下身,貼近他的心口,聽着他微弱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地變慢。他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輕,到最後已經根本聽不見了,他的體溫在她的掌心流逝。
“謝止淵,你不可以這樣。”她又說,清脆的聲音裏帶了點哭腔,很難過,像是已經哭出來了,她搖晃着他的手,想要把他拉起來,“你得聽我的話。我花費了那麽多力氣,你不可以讓我的努力白費......”
她越說難過,到最後真的哭出來了。她坐在榻邊低着頭,拉着他的手,聲線悶悶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他的身上、手背上。溫熱的,對于他冷得過分的體溫來說,幾乎是滾燙的。
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少年冰涼的指尖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想t要抓住什麽,或者是想要做點什麽。
冬日清晨的光從窗外落下來,籠罩在整個房間裏,像是一層清透的光。
風把榻邊的紗幔吹開了,坐在榻邊的女孩被風吹起一绺頭發,忽地擡起臉,聽見一個幹淨的少年嗓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帶着一聲無奈的嘆氣:“哎,別哭了。”
她驚訝地低下頭,看見躺在榻上的少年歪着頭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很淺的笑意。
“阿渺,早上好。”謝止淵笑着說。
他按住她的後腦勺,把她按在自己的面前,仰起臉,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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