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50章

是幹擾素嗎?

應許第一時間認為是自己和應允看見了幻覺,此地不宜久留,但他這會兒體力還沒完全恢複,又從高空墜落下來,背脊疼得麻木,沒辦法立即起身扛着應允跑路。

他盡力把應允往懷裏護了護,自己試圖集中精神力,試探性對眼前的“人”進行精神力攻擊。

而那濃綠色的液體湧動,由臉龐慢慢延伸出脖子、肩膀,再然後是軀幹和四肢。

“好孩子,為什麽不回答我?”那“人”歪了歪頭,一副不解的模樣。

他敲着二郎腿坐在巨石邊緣,雙手搭在石頭表面,一身乳白色無形制的輕紗由肩膀蓋到了膝蓋,銀灰色的長發垂直委地。他模樣很年輕,大約不過二十三四歲,眼睛清明靈動,表情也恰到好處的鮮活,某種程度上比應許這個人還像“人”。

應許沒有搭理他,耐心地等待自己體力恢複,以及精神力聚合。

那人的不解甚至演化到了委屈的地步:“明明和我長得那麽像,性格怎麽不随我呢?”

“難道是随了你媽媽?啊,我不知道誰是你媽媽。”

“應允,”那人冷不丁地轉移了對話人,“這些年是你在照顧我的孩子吧,他好像不愛說話,你能告訴我他叫什麽嗎?”

他表情認真誠懇,保持着一點年輕父親對孩子無知無覺的好奇。

應允仍然在發抖,只是下意識把應許摟得更緊了些。

應許已經蓄好了體力,精神力也凝結成箭矢,直直瞄準那“人”的眉心。

但還沒來得及釋放,一股強大的力撲面而來,應許不顧身上的疼痛和應允的重量,一個翻身拔地而起,單手抄過應允的腰就跑。

跑出僅一兩百米遠,應許便被無數看不見的絲網絆住去路,身上的制服被生生劃破,血花飛濺,即将要被絆倒時,他又是一個翻身,背部着地護住懷裏的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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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聲音也如攔路的絲網那般層層疊疊,密不透風:

“一個殘次品而已,還試圖使用精神力攻擊?”

分明是人類的語言,字音卻黏膩地扭曲着,猶如濕滑的肉蟲鑽進耳道。

應許快把牙咬碎出血,剛剛渙散的精神力再次被集中,幾乎是下意識地流淌至機甲,手腕一松,那環狀的機甲螺旋般飛了出去,金光浮動,只眨眼功夫捆着應許胳膊大腿的無形絲線被斬斷,應許摟着應允再次翻身而起,狻猊配合地變換為翅膀的形态,附着于他背部,将他和應允騰空帶起,護在了光盾裏。

“精神力開到最大,應許。”狻猊的聲音在應許腦海響起,“專心保護應允,其他的有我安排。”

聞言,應許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對狻猊沒有懷疑,畢竟狻猊有諾在前,且現在狻猊已然是他和應允在這陌生絕境中唯一的仰仗。

翅膀沒扇動幾下,周遭的菌群扭曲成了漩渦,天崩地裂地搖晃起來,那玉碎一般聲音猶如重重疊疊的海浪湧進應許耳道,鑽入應許大腦。

聽不清楚說的什麽,應許只感覺自己又要陷入那白光裏,但他這回控制不了白光的去處,一松勁兒,任白光彌散。

“應許!回神!”狻猊急聲喊。

翅膀搖擺不定,光盾也微弱了許多,應許隐約看到眼前飛濺的猩紅血花,他強行定了神,腦內一陣動蕩的劇痛後,那白光終于對他心意流轉至狻猊體內,他眼前清明,發現本來被他打橫抱着的應允攀上了他脖頸,以樹袋熊的姿勢擋在他身前。

應許手摟着應允腰腹,後腰的位置又冒出了新鮮的血,應允沒有聲息,似乎是暈了過去,好在他們貼得緊,應許能感知到應允的心跳。

光盾又恢複如初,翅膀因為空間的搖晃而跌跌撞撞,他們如一葉扁舟在暴風雨的海面颠簸。

幹擾的聲音并為停歇,應許強制凝神到眉心劇痛,喉頭的血塊還未吐出,眼眶先一熱,湧出了粘稠的血淚。

他身體開始發燙,易感期再次席卷而來,但這次也顧不得精神力崩潰的後果,先逃出去要緊。

周圍的空間已經擰成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漩渦,狻猊幾乎是貼着這些漩渦藍綠熒光的邊緣飛行,應許隔着眼前的血霧和白光,看到了漩渦裏浸泡着的內髒和骨骼。

漩渦,漩渦張開了大口,海浪一樣此起彼伏,內裏盛滿了濃綠的黏液,邊緣處閃爍着鬼魅一樣藍綠色的熒光;內髒和骨骼一起歌唱,發出那重疊的玉碎般的聲響。

迷迷糊糊地,應許聽出了其中的字音,斷斷續續彙聚成一句人語:

“孩子,我是你的父親啊。”

應許嘔出一口熱血,血線劃過唇角,“他已經死了,寧松雪在十三年前已經死了!”

他沒往身後看去,那“人”的臉猶如幽靈般附着在光盾外側,锲而不舍地唇齒開合。

“怎麽會呢?我死了應允該多傷心。”

那“人”蹙眉,神情不忍且痛苦:“我答應了應允,要回去見他,要和他在一起。”

應許的精神力湧動再次遲滞,光盾閃爍不已,無形的絲線趁機穿過了他的眉心,他無知無覺,對狻猊的呼喊充耳不聞。

“你什麽意思?”他目眦盡裂,眼前的血霧越來越深。

那“人”理直氣壯地揚起嘴角:“我現在活得好好的,我要和應允在一起。”

“但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來的,你會成為我的拖油瓶吧,不過看樣子應允很喜歡你,我們應該會成為幸福的一家三口……”

應許不管不顧地發動了精神力攻擊,面前的光屏瞬間碎裂,又一根絲線穿過應許的太陽穴,與之間的絲線一道,在應許腦中形成了一個穩定的十字架。

十字架緩慢擡升,應許感覺到了被拉扯的劇痛,他的大腦正在緩慢脫離他的身體;身後的翅膀失去精神力的支持,猶如浮萍般在這扭曲的異空間裏搖擺。

“應許!他不是你父親!他不是!”

狻猊的聲音在那劇痛中愈發清晰。

“你父親已經死了!死在了十三年前蟲族女皇的巢穴!被萬千條蟲子吸食了血肉,生嚼了骨骼!”

“你不能,你不能再重蹈覆轍!”

“你要和應允一起,活着出去!”

應許忍着劇痛回神,他聽到狻猊的聲音,也感知到了應允的心跳,在即将墜入漩渦的深淵時,那翅膀重新平穩地扇動,光盾重啓,應許漫出來的精神力融化了十字架的絲線。

只是現在,他除了血霧,什麽都看不見。

“狻猊,拜托了……”

應許摟緊了懷裏的應允,拼了最後一口氣,加大了精神力的注入。

最後一眼,他隔着血霧看見了濃綠色的黏液,分明他已經拼盡全力,卻還是支撐不了狻猊繼續飛行麽?

但他無從探究,身體最後一絲氣力抽盡,僅剩肌肉記憶死死護着懷裏的應允。

*

應允醒了過來,他忘記自己是怎麽暈過去的,只記得他下意識地摟過應許,為他擋了無形利刃的攻擊。

蟲族對應允似乎手下留情了,從應允掉進巢穴後,他所受的攻擊也不過落下點兒皮外傷,最深只切到了大腿的骨頭。

看應許的狀态,很明顯蟲族使用了更深層次的精神力攻擊……難道說,蟲族怕應允腦子裏的黑洞,也吞噬掉它們的精神力。

應允自嘲地将自己腦子笑得更清醒了些,而後發現自己喘不過氣,将目光從藍幽幽的天空挪到自己胸口,應許銀灰色冒出狼耳的腦袋壓着他心口,原本蓬松的頭發被血水糊成了一塊一塊。

應許的手抓着他的衣料,右手腕的位置,狻猊手環散發着虛弱的藍光。

他們逃出來了?應允後知後覺,此處軟草豐茂,仿佛一張柔軟的地毯托住他們,空氣中氧氣濃郁得讓人頭暈目眩。

應允無暇探尋此地是何處,忙彙攏了點兒力氣,将壓他胸口的銀灰色腦袋輕輕挪到身側的軟草上,感知到應許身上過高的體溫,而後他再側身撐坐起來,身上傷口在冒血,但他沒多大感覺,疼得近乎麻木了。

他和應許身上的儲物袋已經遺失,沒有藥物和食物,眼下只能在這個陌生的星球找一些止血的草藥,不止血,他和應許都得交代在這兒。

不過應許的情況更糟糕,他易感期沒能停止。

應允先湊到他額前貼着,沒有感覺到多餘的精神力溢出,應允無從吸收,同時也反應過來,這是應許正經的易感期。

這下儲物袋不見蹤影,自然也沒有抑制劑,與此同時應允還不是Omega……只能讓應許先燒着了,好在孩子昏迷了過去,不算痛苦。

讓他想想放任一個易感期的Alpha不管,會是怎麽樣的後果──一般會燒到短期失智,嚴重一點會燒出人命,哪種結果都不是應允想看到的。

好不容易脫離了巨大的危險,千萬別折在了易感期上。

應允快速地檢查了一遍身上的傷口,将破碎的外衣外褲撕下來,拆成條狀,挑了幾處流血最多的傷口,費力地用這些布條包紮止血。

而後應允再把手落到了應許腰間,快速地掃過他裸露出來的傷口,預備把他身上的制服拆成繃帶,奈何他的制服比應允的要更結實些,人力竟然撕不動。

應允無奈地把內搭的背心脫了,撕成條狀堵住應許身上明顯的血洞,期間手無意地拂過應許的下半身,應允難得有些臉熱,心想這倒黴孩子發育得挺好,沒枉費他這些年投喂的營養餐。

“啪啪”兩下,應允拍臉,把自己的理智拍了回來,思忖着用怎樣的方式比較節省體力,沒有Omega的信息素作安撫,應允只能在別的方面讓應許多發洩發洩。

最後,他決定先從一個吻開始,但只吻在了應許顫動的眼睫毛,嘗到了血腥和一點點松柏的香氣。

應許醒了過來,那雙幹淨的銀灰色的眼瞳裏燃着不耐的火焰,他被燒着了,身上還有傷,那火焰便凝成了實際的痛苦,滾落出來帶血的眼淚。

“應允,你做什麽?”他聲音沙啞且防備。

“做.愛,你易感期發作,但我們沒有抑制劑。”應允簡短地說明情況,他上手不由分說地扯下應許的褲子。

應許躲開他的手,掙紮地坐起來,“我忍忍就過去了!”一面說着一面往後退。

應允感覺疼痛又從麻木感裏鑽了出來,讓他一時氣短,幾乎說不出話。

他幹脆如獵豹般将這瑟縮的年輕孩子撲倒桎梏于草叢,感知到應許的心跳撞擊着他的胸腔,他順過了氣,不容辯駁地命令:“我不能讓你死在這兒!現在我們只有靠你操縱狻猊,才能回到人類的星域!”

而不是被困在這顆陌生的一無所知的星球。

“你又不喜歡……”應許委委屈屈地猶豫說,但沒怎麽抗拒應允對他的撫摸,甚至有些渴求地蹭着應允掌間的皮膚。

應允擰着眉放輕了聲音:“不做到最後一步,沒有潤.滑。”

他騰出手撕掉後頸已經快黏進皮膚裏的抑制貼,沒有錯過應許眉眼間一閃而過的失落,他嘆了口氣,垂頭把脖頸幾乎送到了應許唇邊。

身側過高的草葉遮住他們二人的身形,同時也遮住了部分恒星灼熱的光芒,雲不知什麽時候積起來了,要落一場淋漓的雨。

*

應許疼得很,渴得很,也燥得很。

他從劇痛的深淵拔出自己的神志,醒過來卻迎上應允幹燥又柔軟的唇,他想不了太多,一想那玉碎的聲音就在耳畔轟鳴作祟,他迷迷糊糊地說,應允不喜歡,但又迷迷糊糊地聽見應允說不想讓他死掉。

以及沒有潤.滑,做不到最後一步。

啊,真可惜。

他碎成漿狀的腦仁閃過如此念頭,疼得讓他心情都暴躁了許多,他狠戾地咬過應允的後脖頸,那玫瑰的信息素不待見他,讓他癡迷又讓他疼痛。

不過他很喜歡。

這樣的疼痛緩解了他身體原本的痛苦,也緩解了他心口的燥熱和喉舌間的幹渴,想多要一點。

再多要一點。

雪松的信息素狂躁如這場忽如其來的暴雨,淹沒了應許和他懷裏纏綿的玫瑰香氣,他感知到懷裏應允的顫抖。

“應允,你害怕了?”應許無知無覺地問。

他想起應允在見到死而複生的“寧松雪”時,也是這樣的反應。

害怕什麽呢?害怕無顏面對寧松雪,還是害怕應許弄疼他?

應許胡思亂想着,側臉忽然挨了一巴掌,他起先以為是不講道理的暴雨,後邊反應過來是不講道理的應允。

應允略帶無奈地斥責:“我說過,我們沒有潤.滑。”

“有,有的。”應許疼得眼睛睜不開,他抓住應允的手,按在自己小腹的傷口,那位置應允包紮過,不過這會兒被血和雨打濕透,“應允,你要我……我不疼……”

看在他這麽神智不清的份上,應允應該會同意吧,應允那麽心軟的人,都舍不得他死掉……

但應允只是吻了吻他嘴唇,手按在他冒血的傷口上,一動不動。

“你乖一點。”

“唔。”

應許又暈了過去,他腦子肯定出了大問題,斷片斷得沒有準備。

*

這傻孩子,怎麽會想起問這些?

應允看着自己獸拟态的狐尾被應許的狼尾巴糾纏,再次無力地嘆口氣。

你應該跟你父母組成一家三口,這裏頭有我什麽事兒?

應允對自己的定位雖是應許的父輩,但應許若真的父母雙全,他也不過是一個不太相熟的叔叔。

不過,看孩子被外傷內傷和易感期三重折磨,應允也沒真的和應許計較什麽。

能計較什麽?一筆糊塗賬。

到時候應許醒過來,還得跟他再三叮囑,蟲族裏的那個“寧松雪”是假的,不要被它騙了。

應允有點後悔當時為什麽沒開口跟應許說,他傻掉了,魔怔了,看着那張和十多年前相差無二的臉,仿佛就被懾住魂魄般定在了原地。

明明當時他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腦子是清醒的,嘴也是能動的,竟然沒想着去寬慰應許一句,別害怕,反倒讓應許擔心他。

這麽多年的人生閱歷都被蟲子啃掉了嗎?

現在好了,現在他作為長輩已經完全失格。

和應許糾纏的某個瞬間,他恨不得應許一口咬斷自己脖頸,如此結束掉他的失職、膽怯和卑劣。

可是他還會晃神,為那張明知虛假卻和記憶裏相差無二的臉,心想如果寧松雪還活着,那該有多好。

很早以前,應允就已經放下對寧松雪額外的心思,只是作為朋友,希望他們兄妹倆能夠平安歸來。

為了能得到老朋友們在戰場上的消息,應允削尖腦袋加入了好些政府牽頭、軍方負責的軍工計劃,但最後能穩定留下來的只那一兩個,谷雨的神級機甲項目,還是他厚着臉皮去攀人情,硬攀來的。

盡管他後來不認同谷雨的理念,并因帶走應許退出了項目研發,但也多虧了谷雨,他才第一時間知道了寧桦雲拼死回歸、其餘人全部陣亡的消息。

這叫個什麽事兒呢,二十四歲的應允認為自己經歷過考入軍校又被退學、接手家族産業又差點破産等大起大落,已然對人生的波折看淡看輕,但把應許帶回來安置好後,他在這孩子的小床旁坐了一夜。

他隐隐希求着這孩子因為認床而放肆哭泣,他沒有眼淚可掉,有個小朋友替哭也是好的。

但小朋友比他堅強,被送去陌生的養父母家,都一聲不吭。

直到應允二十五歲這年,小朋友因為沒有名字,才委屈巴巴地掉了眼淚。

他在那一瞬間想起寧松雪的玩笑話,出于這點兒私心,讓小朋友的名字和他自己緊密關聯。

奈何太緊密了,應許這會兒沒了意識,還死纏着他不放。

這雨來的是時候,停的也是時候。

大雨沖淡了他們身上的血腥和信息素的氣息,沒有招引來草叢裏的本地掠食者。

應允撐着散架的身子爬起來,稍稍擰幹衣物上的水,應許還在燒着,他們需要找到更隐蔽的落腳點。

不過,應允擡眼望了望四周的高草,恒星從雲裏探出頭,那潮濕的水汽慢慢灼熱,慢慢升騰,這氣候和植被很像是他和應許拜訪過的某顆星球。

運氣竟然這麽好嗎?應允正尋思着,忽地刮來一陣快風,于他的頭頂。

他再仰面望去,看見了那綠金色的翅膀和白毛蒲公英玩味的笑容:

“喲,應先生,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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