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73章

應允被翁陶然手下的人帶走了。

翁陶然發通訊過來,說把他先送到谷雨那邊。

“目前也只有她能保住你。”

“但我是個死刑犯,過去會拖累人家。”應允如是說道。

翁陶然似乎冷哼了一聲,應允看不見他的表情:“你現在的身體情況,也沒辦法脫離我們的保護,老老實實待着吧。”

于是應允被送上翁陶然的私人飛船,去往谷雨實驗室所在的星球,翁陶然在某些方面也能只手遮天,至少他們這條私人航線沒有遭遇攔截。

路上照看他的倆人竟然還有心思上星網看新聞,為自家老板的大臉出現在頭版頭條而激動地滋哇亂叫,應允使出十多年的哄孩子功力,可算把人安撫好了,從他們支離破碎的言論裏,拼湊出翁陶然上新聞的真相。

原來這貨全網直播獵殺蟲子的過程,到最後關鍵時刻,還把白家那小輩給拍了進去,這會兒他和白家小姑娘一塊被送上了審判庭,白家小姑娘遞交了飛天實驗室的錄像帶。另外,失聯近一年的破空艦隊正指揮官回歸,帶回來了與應允證詞相互呼應的蟲巢情報。

應允的死刑有望被解除,人蟲戰争的新節點也再次到來。

不過,應允沒從守衛的嘴裏聽到應許的消息,他怕是人家沒看見,還提醒了一句,守衛搜尋了好一通,遺憾地告訴他:官方沒有通報應許的屍體現所在何處。

“按照慣例,他會和寧指揮官一樣,被制成标本研究大腦吧。”守衛之一說。

“但寧指揮官的大腦研究,現在還沒對外公布過進展。”守衛之二說。

守衛一反駁:“有的研究成果,是不會被普通人知道的。”

應允不由得哂笑,他不清楚自己這會兒怎麽還會有心力笑出來,但就是沒忍住,從無聲到放聲,笑得身邊倆守衛都心慌,七手八腳地給他拍背順氣,生怕他是吃到什麽嗆着呢。

“應先生你想開一點啊,人死不能複生。”他們異口不同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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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允卻覺得奇怪:“什麽人死了?”

守衛們同時噤聲,應允覺察到自己側臉滑過冰涼的液體。

是應許死了啊。

猶如中了一記悶棍,應允昏厥了過去。

*

“你的眼睛救不回來了,其他部位倒沒什麽損傷。”

應允聽到了谷雨的聲音,比起年少時,這聲音清冷中帶了一些不容置疑的強硬。

他沒打算聽下去,放任自己意識昏沉,谷雨不放過他,絮絮叨叨的,似乎要把這十幾年的話簌簌地抖落說完。

“在你來我這兒的路上,審判庭宣布你的死刑取消,但因為你私自行動且勾結非法組織,按法律還是會判一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我之後會出面保下你,讓你待實驗室打雜贖罪。”

“你暗地裏支持的非法組織是對的,足量的X物質能使蟲巢全面瓦解,而機甲進入蟲巢後,基本無法像在外界那樣行動,可以稱之為廢銅爛鐵,另外機甲并非人造的信息通過這場公開審判,被除前線三星域外的所有星域居民知曉,估計政府那邊還沒開始重視X物質研究,普通民衆就已經上街游行示威。”

“你們這場衆目睽睽之下的獵殺,使非前線居民們直觀地感受到了人蟲戰争的殘酷,原本這場審判都不會公開,但奈何事情鬧大了,總得給大衆一個交代。”

“應許被蟲族附身一事引起了上層的高度注意,這也是目前有部分人不相信連星緯帶回來情報的原因,他們懷疑連星緯也遭遇蟲族附身,試圖瓦解人類構建多年的武器布局。不過,連星緯的機甲數據庫裏儲存了他在蟲巢裏的一系列見聞,一些關鍵畫面能和狻猊數據庫的蟲巢對上號,同時又有你的供詞佐證,所以持懷疑态度的這部分人是少數。”

“至于應許,”谷雨故意頓了頓,她知道應允會在意。

應允沒法子,沙啞地逼問:“他怎麽樣了?”

谷雨少有地嘆了口氣:“他的外傷被處理好,但因為心髒供血不足,半個大腦死亡,經過搶救後目前處在植物人狀态,可被喚醒幾率低至萬分之一。”

“上頭沒打算把這萬分之一實現,他作為從我實驗室送出去的孩子,遺體的大腦研究會交給我來進行。”

應允平靜地發問:“像……對待寧桦雲那樣嗎?”

“是。”谷雨回答得輕巧,“反正我們也沒做出想要的成果。”

“那時候桦雲整個大腦都還活着,你能救她的。”應允陷入了回憶,“只是為了找尋那莫須有的靈魂,你對她的大腦動用了酷刑。”

谷雨波瀾不驚:“她又沒有怪我,她留在夫諸裏的意識都說會理解我,理解我為人類所奉獻的一切。”

應允真想看看她的臉色,當年那個清冷的小姑娘,說謊都會臉紅。

“你比誰都清楚,那只是一縷意識、一份殘片而已。”應允說,“而且現在X物質被重視,你又何必執着于大腦和精神力的研究?”

“萬一到時候,機甲被全部廢棄呢,畢竟它們也不是人造物。”

谷雨撥開他的話中話:“你打算喚醒應許,哪怕那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應允喉嚨泛起了腥甜,他急得快要咬斷舌頭:“我如今一無所有,只剩下他了。”

如果從谷雨口中聽到應許的死訊,應允會直接咬舌自盡。

“這不像你,應允,”谷雨冷冷地說,像進行又一次的審判,“你明明才是我們當中,真正會為人類事業奮鬥終生的人。”

應允苦笑:“我比不得你,這麽多年,我也累了。”

“而且如果不是應許考入軍校,我應該也會因為勾結非法組織判刑,被沒收全部財産,在監獄裏度過餘生,情節嚴重一點,被判個注射死刑。某種意義上,應許也算給我續了命,讓我這種廢人,有生之年能到達故友的埋骨地看一眼,能為故友未竟的志願做一份貢獻。”

“足夠了,谷雨,這些足夠了,我什麽人都不虧欠了……唯獨對待應許,我問心有愧,我親手殺了他兩次,沒有比我更糟糕的監護人了。”

回應他的是谷雨長久的沉默,以他對谷雨的了解,谷雨不會答應他的要求,除非他能拿出等價交換的東西。

可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啊,還得仰仗人家過活。

好半晌,谷雨說:“你休息吧,晚飯我會讓機器人送到你房間。”

*

應允瞎了好一陣子,他自己記不清時間,別人也沒法幫他計算。

因為要對付那只冒牌貨蟲子,應允失明後也沒完全把自己當個盲人,這會兒躺在柔軟的床鋪無所事事,才明顯顯地感知到黑暗覆蓋全身卻無法逃脫的恐懼。

他失去了視力,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便如野草般瘋長,試圖彌補五感中的空缺,可再怎麽彌補,也不會将光芒再度給予他,他渾渾噩噩地在房間裏度過好些日子,機器人保姆除了給他送飯,攙扶他去衛生間洗漱或排洩,沒有給他帶來一點外界的消息。

谷雨拒絕見他。

他一時也不知醒着還是睡着,反正兩者并沒有太大區別,都是黑洞洞的,到不了晨光熹微的時候。

人在黑暗裏無所事事,大腦一邊恐懼一邊又停不住思考,應允回想着應許的小時候,他們不常見面,但一有空閑,應允總是會把他帶回家裏多住一段時間。

小小的孩子一天一個樣,更別說他們隔好多天才能見一面,應允那會兒跟應許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又長高了啊”,後來應許跟他混熟,對他這句話很不滿,嘟嘟囔囔別別扭扭地說:“我還有別的變化呢。”

比如說學會了解更難的數學題、背更拗口的古詩詞,學會了捏黏土小人、折小動物,學會了害羞又真摯地說:“我想你了,小叔叔。”

沒有人會不喜歡這個小孩子,在确切了解他以後。

應允曾一度向那虛無的神明許下祈願:希望小許快快樂樂,永遠不要長大,這是來自大人自私幼稚的心願,那時候應允并沒有成為合格的監護人,只不過沒想到後來,他也沒有做得十分合格,他依舊在用自己的願望綁架應許。

為什麽沒有在小許開始藏心事的時候多問問他呢,興許能早些知道,早些引導,不會采用那麽粗暴的方式拒絕。小許本性又不壞,他只是對應允産生了超出叔侄的情感而已。

好在後邊應允想開了一些,雖有有一部分是迫于形勢,但另一部分是他希望應許能開心一些,哪種開心都不重要。

小許答應跟他在一起後,他心裏其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別扭,反而只有塵埃落定的平靜,特別在那些他和應許擠在儲物艙角落的日子裏,時間走得很慢,他們用無聲的進食和親吻打發。

他不讨厭應許的接觸,也許是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也許是多年陪伴已成習慣,不管是什麽,總歸不到愛情頭上,他只是單方面地在為應許保存這份感情。

除了愛情,他什麽都可以給予應許。

應許比他更單純些,竟是什麽都給了他。

所以說虧欠嘛,那傻孩子或許不會在意,但應允在意。

他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地發了一場燒,過往種種又在夢境裏颠沛地流離了一遍又一遍,他竟然沒有再想起寧松雪,那個鋒利如出鞘的薄刃、吃橘子罐頭都會傻笑很久的銀發少年,與他恍若隔世般模糊了面影,取而代之的是笨拙小狗的淚眼,在雨夜裏倔強地望向他,試圖從他的冷漠裏破開一縷柔情。

他真見不得應許掉眼淚。

不過,寧松雪……

應允從自己迷離的神志裏剝離出一絲清醒,他想到能和谷雨交換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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