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78章
應許感受到了劇烈的晃動。
雖然晃得太厲害了,但他沒有醒來的必要,就放任着外界的搖晃,自己在罐子裏屢屢碰壁,也只是安眠中的一點調劑。
不過,這種沒規律的晃動,倒給他帶來了新鮮的夢境。
他沉入了水底,凝望着水面之上的水面,那水面猶如枯萎的花朵,瞬間萎縮成一只濃綠的腫瘤。
玉碎一樣的聲音回答某個不知名的問題。
“我們共享着一切虛無的東西,知識、技術、喜好與目的;我們随時為共享的一切犧牲,沒有不滿,沒有恐懼。這是萬年來,我們生存的奧義,于廣袤無際的宇宙中,于逃脫不了的死亡衰竭裏。”
“我們會犧牲,但我們不會死亡,靈魂分為億萬等分,失去其中的一小部分,并不影響我們至高的主上——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母親,我們的自己,我們的子女。”
“我們,我們啊!我們堅不可摧,我們牢不可破,我們終将與宇宙同存!”
那腫瘤如一只獨眼,冷冷地凝望着水底的應許,亦或者透過應許,在凝望着其他。
應許試圖看見一些新的景象,那玉碎之聲吵鬧不休,重複的吟唱上面的詞句,他好生煩惱,下意識擡了自己的手,試圖去撥開這凝固如果凍的水體,霎那間水體便卷起了漩渦,應許沒有被卷進去,而正好處在漩渦的盡頭,看見漩渦大開的另一邊,有一雙淺綠色的眼睛。
那是切切實實的,人類的眼睛。
應許似乎在哪裏見過,不過他見過的那一雙,和這雙又有些許的不同——顏色?眼型?還是情緒?
對,是情緒。
他見過的那雙裏只有不羁的淡漠,沒有這雙流光溢彩的愁緒,愁緒……苦澀的滋味從水體裏漫了過來,他感受到了沉重的窒息,那窒息壓迫着他,要使他沉入夢境中的夢境。
那會是什麽樣的地方呢?
會是滿目單調的綠,萦繞着那暫停不了的玉碎聲響,會是寂靜到只有他一個“人”存在?
應許沒有選擇,他已經被窒息的漩渦卷了進去,跌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空白空間裏,他發現他能在這個空間裏跑、跳,甚至飛行,這可比困在水下一動不動要有意思得多。
有人說,他這個年齡,最是好動。
人?又是什麽人?
應許降落在光滑的白色平面上,任由自己在白色平面上勻速滑行,是了,這個地方還是他一個人,他得找出一個同伴。
白色的平面如此廣袤無垠,總會為他準備一個同伴……吧?
應許滑行到每一處,每一處都光滑且單調,他試圖去喊,但沒能喊出什麽聲音,喊的內容無外乎:“有人嗎?”
“有沒有人陪我一起玩?”
那應該是應許學會的第一個句子,他拿着這個句子,在黑森森的牢籠裏奔跑,每遇到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人”,都會停下來問出這句話,那些人像是不會說話,他問一句,就要被打一頓。
問了一圈,沒人陪他玩,空氣裏泛着血腥的味道,是他身上的,也是別人身上的。
而後,那牢籠的穹頂,由數條黑森森欄杆攏成的交接點處,垂下來一條碩大的機械臂,它輕易地将應許攔腰抓起,不顧應許身軀外翻出來的傷口,劇烈的疼痛讓應許險些再次暈倒過去,他以為他又要掉入更深層的夢裏,但他留在這裏,留在了一片空白的盡頭處,延伸出來的記憶裏。
“能不能陪我……陪我……”他迷迷糊糊地說,似乎對着機械臂,又似乎是對着牢籠外的人。
我好疼,好疼……每天都好疼……冷,餓……我不想打架,我怕疼……不要做檢查,不要!
求求你們……不管你們是誰……陪我,陪陪我……
颠簸,搖晃,如同處在隕石墜落的現場,他被翻來覆去、颠來倒去;又如同赤.身.裸.體仰躺在冰面上,無溫度但強烈的恒星光茫籠罩了他全身。
不知過了多久,那種令人心悸的搖晃才堪堪停止,他被束縛在冰面動彈不得……有一條機械臂,不,那是條有力且溫暖的手臂将他攔腰摟住,他整個人輕得像一朵雲,輕飄飄地感受到了溫暖,來源于人的體溫,帶着清淡的玫瑰花的氣息。
他怎麽知道那是玫瑰?那是一種花?
不過那味道很好聞,伴随着它的心跳聲仿佛也沾染了這好聞的氣味,讓應許漸漸地平和,又漸漸地興奮。
他很想睜開眼睛,看一看這溫暖的源頭長的是什麽樣子。
*
應允覺察出一種規律,在他開始每天都試圖摸索着拔了應許身上的管子,将應許攔腰抱起來帶走後,那人工智能阻止他的頻率越來越低。
不是說他這樣做會害死應許嗎?怎麽開始放棄阻止了?
應允心想,他們可能意識到自己建議的正确性,果然還是要把應許搬下床,到處活動活動筋骨,他信心滿滿地摸索到每根管子的位置,一一伸手拔掉,遇到有夾子固定的管子,他也小心翼翼地把夾子掰開來。
一切準備就緒,沒有什麽再束縛應許,他本想像應許小時候那樣,将人攔腰抱懷裏,小時候才多大點兒,抱懷裏跟只小羊羔似的,但現在小羊羔長成了大狼狗,應允怎麽都找不好發力點,心一急,直接上手穿過應許腋下,将人拖拽下床。
奈何他身體虛弱,拖拽比自己身量高的人時,不自覺腳底打滑,沒能站穩,直挺挺地仰面倒下,還好給壓在他身上的應許做了個軟墊緩沖。
應允脊背摔得又疼又麻,一時起不了身,現在應許身上一頓摸索,确定應許并沒有外傷,應許貼在他胸口的平穩心跳,又讓他着實松了股勁兒。
“我就知道你沒事。”他快活地揉了一把應許的頭發,手感很蓬松柔軟,離得近了,他能嗅到應許身上淡淡的雪松味道,順着呼吸道往下,熱熱地刺痛着他的神經,讓他更加精神了些,“好啦,我們今天講《聊齋》裏的‘陸判’,這是一個換頭的故事。”
“說起來,哪怕到了現在,‘換頭’依舊是一個無法被攻克的難題,而在這個故事裏,換頭被神明實現,但也沒有一帆風順下去,‘頭’和‘身體’還是出現了排異反應……”
他一邊講,一邊調整姿勢翻身,怕把應許腦袋磕了,還緊緊環過胳膊護住。等到自己能夠坐起來,他再去攙扶應許,可惜應許不能自己發力,他沒能拽動,只好先喪氣地坐地毯上,吸了一口氣,繼續往下講:
“……那時候,我們的先祖就已經意識到靈魂對于身體的主導性,而大腦則是靈魂的栖息地,與原先身體排異的腦袋上,居住着另一個靈魂。”
應許對他這番話沒有太多反應,應允沮喪了會兒,準備進入正題:“古時候的陵陽城裏有個名叫朱爾旦的人……”
他将将開了個頭,人工智能的聲音由遠及近:“應先生,需要幫忙嗎?”
“你不給我幫倒忙就不錯了。”應允警惕地把應許摟在懷裏。
人工智能繞開他話裏的尖刺:“我可以幫你把應許先生送下樓。”它對應允的意圖,再清楚不過。
應允陷入了短暫的迷惑,很快他想起來,這是谷雨接受了他建議的表現,于是他和善地點點頭:“麻煩你了,幫我把他送到庭院裏吧,今天天氣還好嗎?”
“是個晴天。”人工智能回答,和他預想的答案一樣,在他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時,就伸出機械的手臂,将他懷裏的應許輕松拖走。
“你等一會兒!”應允急聲喝住,他起身向前,胡亂地捉住應許一條胳膊,“先給小許穿好外套。”
這回人工智能真沒跟他耍心眼,老老實實地把應許裹好,和他一塊攙扶應許下了樓,推開大門,迎面而來的是凜冽的寒風。
應允後知後覺,這又一次到了冬天,他多久沒出門了?
随即他手臂和肩膀一沉,人工智能退開了,應許順着慣性壓在了他身上,他沒能站穩,摟着應許骨碌碌地滾下了大門口的臺階——地面濕滑,檐外有未清掃的積雪,很容易讓他這看不見的瞎子跌跤。
臺階似有十來級,應允之前數過,所以他很放心,滾不了一會兒他們就能得救,期間只要把應許腦袋保護好,他自己磕幾下碰幾下倒沒多大問題。
最後他先摔下地,那積雪松軟,讓他磕出血溫溫熱的後腦勺,瞬間涼得他天靈蓋都發顫。
他還穿着秋季的薄外套,還好出門前給應許全副武裝上了,上上下下一頓摸索,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雪松信息素的味道靜靜地彰顯存在感。
應允感覺有點累了,可能是走了幾步路又摔下來的緣故,但他的故事還只講了個開頭。
慢慢地,他将應許的腦袋挪到他胸口的位置,那樣他能完全将應許裸露的臉頰遮擋住,使應許完全免受寒風的侵擾。
可惜不知道為什麽,應允一開口,喉嚨裏就一股腥甜味,與繞在鼻尖的雪松味犯沖,堵得他說不了話。
怎麽辦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眼皮越來越沉重,他還沒帶小許好好地四處走走呢,都怪人工智能忽然放手。
許是他的意識快被冰涼的夢境帶下去了,他竟然感受到了胸口的位置,應許腦袋在微微地往外側,似乎是嫌他摟得太緊,捂住了口鼻沒法呼吸。
應允很快松了手,明顯顯感受到面貼他胸口的腦袋挪動了位置,他歡喜得心跳都要快蹦了出來,随即嘴角就先劃過一道血線。
小許……快要昏死前,應允迫不及待地呼喚着應許的名字。
*
一陣地動山搖,将應許從最深的夢境裏猛然拔出,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一個逼仄的翡色罐子裏,有聲音從罐子外傳來。
是心跳聲,熟悉的心跳聲。
那麽激烈,那麽掙紮,猶如瀕死的前奏,玫瑰花大片凋零。
可在應許的印象裏,那心跳聲從來都是平和的,具有安撫性的,是玫瑰花盛開的味道。
怎麽會這樣呢?
等不得他細想,那心跳激烈到了極點,忽地暫停了瞬間,應許只覺眼前的白光吞沒了翡色的壁壘,他勉力一掙,便借着白光的威力,突破了這困着他的罐子。
他終于“醒”了過來,睜開了他的眼睛,入目是陌生的蒼白的臉,背景是血花綻開的銀白雪地。
他被身下的人摟在懷裏,四肢麻木沉重,無法騰出一只手,為身下的人拭去嘴角的鮮血。
玫瑰的氣息虛弱地纏繞在他鼻尖,往那鮮血之上看去,應許找到了一對黯淡的深藍眼睛,那眼睛沒有焦點,漫無目的地看着上方,卻始終沒有落到應許臉上。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摟住他腰間脖頸的雙臂忽然一松,身下的人近乎魔怔地雙手摩挲到了他的臉頰。
“還是老樣子。”那雙手冰涼又溫柔,帶着薄薄的繭,摩挲到應許的皮膚上,莫名有些眷戀的意味,“真好,沒胖沒瘦。”身下的人聲音發顫,渙散的眸子彎出了如水的笑意。
“你是……”應許下意識就要問出口了。
卻看那人如水的目光真凝出了淚水,簌簌地順着眼角滑落,他好像很難過,但他又笑得那麽溫柔。
“我很想你。”那人搶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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