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79章

應許沒再見過那個人,對那人最後的印象,也是昏迷在雪地裏的笑容。

眼淚在嚴寒的天氣裏凝成冰晶,懸在他的睫毛上。

應許遲鈍地翻身而起,并不熟練地伸手,将人環抱而起,那人烏黑的長發上沾了血色的雪花,應許沒敢觸碰,他下意識把血和疼痛聯系在一起,總覺得這樣做會打碎這人沉靜的笑容。

貓咪外形的機器人在此時從高高的臺階上跳下,它伸出機械臂,生硬地對應許說:“我要帶應允先生去治療。”

應許反映了一會兒,想起治療可以止住疼痛,于是他松了手,同時意識到他身後也繞來一個機器人,那機器人是狼狗的形态,它說:“寧許先生,請跟我去一趟實驗室。”

寧許先生,指的是他自己,那麽應允先生就是指的那個昏迷的人,把相同的“先生”劃掉,應許得出結論,原來可以稱呼那人為應允。

可這一會兒功夫,那貓型機器人就馱着應允不見了蹤影,應許覺得自己的反應力有點鈍,不然怎麽沒發現他們是怎樣不見的。

他沒法拒絕狼狗機器人的請求,因為他着實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只能起身,同手同腳跟個木偶人一般,與狼狗一道往臺階上走去。

臺階上也淋了鮮血,下落的雪花覆蓋了一部分,應許掃了一眼,心髒的位置有點疼痛。

一進門,應許就來到了所謂的實驗室,被四面八方襲來的機械臂綁在了實驗臺上,他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下意識掙着周遭的桎梏,沒能掙開,機械臂綁得很緊,而他也沒有完全适應身體。

他打量四周的空檔,機械臂已經熟練地撕開他厚實的外套,只給他留身白色的單衣;他身處在一處玻璃罩子內,實驗臺端端豎起,讓他保持一個直立的姿勢,面對玻璃罩子外操作臺前的女子。

那女子神情淡漠,目光裏帶着冰冷的審視,猶如手術刀一般,試圖挑開應許身上的皮肉,檢查他的血管和骨骼。

應許不适地眯了眯眼,他聽到女子一字一句,仿佛念着既定的劇本:“你叫寧許,是神級機甲項目第五十五號實驗品,原本你按照安排,在星際前線執行軍隊任務,意外受傷被送回,昏迷一年後醒過來。”

“剛剛你見到的人是試圖破壞實驗的犯罪分子,他潛入你養傷的療養室,強行把昏迷的你帶走,差一點就讓你命喪在冰天雪地的室外嚴寒裏。”

“我作為實驗的主負責人,現在對你進行全身檢查,檢查通過後,軍隊方面會派遣專人将你接走,繼續完成你身為戰争實驗品的職責。”

“至于方才帶走你的人,他将會被聯邦判處監禁十年到十五年不等。”

應許并不相信這個說辭,可能是女子說話的神情太過冷漠,比起那個溫柔微笑的人,應許更願意相信,眼前的女子對他有惡意。

可他什麽都想不起來,拿不出證據證明女子所說的話是錯誤的,他只能迷茫地看着玻璃罩子外的人,做不出任何回應。

“你失去記憶,不相信我的話也是正常的。”女子似看出了他的遲疑,“先配合檢查好好休息,等你精神好些,我會給你看到證據。”

應許懵懵地點點頭,他覺得自己應該做出些回應,不然這女子便會冷冰冰地說個沒完沒了。

他還想聽到那個人的聲音,“我很想你”這幾個字,仿佛有溫度一般還貼在他心口,不知道有沒有什麽辦法呢?

*

谷雨準備悄無聲息地奪去應許的性命,她之前為應允所說的條件有過瞬間的動搖,但她并沒有打算停止給應許大腦切片的計劃——應許的生命體征早已顯示,他醒過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谷雨不會為這麽一丁點的可能性放棄自己原有的計劃。

真正說服谷雨留應許一命的人,是她三年沒見的連星緯,此時應該稱呼為連指揮官,他在處理好蟲巢情報等一系列事務後,特意來了一趟谷雨的實驗室。

他對時局有極高的敏銳度,哪怕X物質無作用,軍隊的機甲武器建設也有致命的漏洞,機甲艦隊缺人,缺乏具有高素質的軍人,所以他前來向谷雨讨要應許。

“他會醒過來的,教授,因為他有足夠強大的靈魂。”連星緯還保持着他在實驗室生活時的那副笑模樣,“在機甲武器的漏洞沒能被X物質填補完全前,您還沒資格對他進行大腦切片,比起目前還沒有多少進展的靈魂實驗,高層更希望有得力的武器鎮守前線。”

谷雨不明白他為何篤定應許靈魂的強大,但他帶來了軍隊總司令手寫的密信,上頭的內容總結一句話就是:聽從連星緯的安排。

谷雨有些遺憾,她說:“我會保下他,因為我要賣我老朋友一個人情。”

聽了她這話,連星緯笑得更開懷了些,他說:“教授,這麽多年過去,您模仿人類,還是模仿得不太像話。”

“倒不如坦誠地聽從上級指示,無論對錯,眼下搬出來您那莫須有的老友,算是什麽道理?”

身為曾經的001號實驗品,連星緯比起他那些弟弟妹妹們,多了幾分看不透徹的惡劣,谷雨明白在她手中活過15歲的16件實驗品們,對于她這個大家長,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服氣的怨怼,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會把這種怨怼隐藏于眼底,不會從嘴裏暴露。

連星緯從來不隐藏,他不滿、他怨恨、他憎惡,統統都會夾槍帶棒地一頓從口而出,末了再笑眼彎彎地背手,裝作無事人的樣子——他聰明地只如此對待谷雨,不像他的弟弟妹妹們,無差別防備甚至攻擊其他科研人員,他對其他人都很平和,哪怕是做最危險的測試,還能分出心神,隔着玻璃哄一哄外邊首次操作實驗的年輕孩子,說多做幾次實驗就好了,不用心慌。

當他們年滿十五,陸續分化結束,被召集到軍隊裏組建破空艦隊,谷雨提醒上級:001號實驗品具有極高的危險性,結果谷雨等到了上級将連星緯任命為艦隊指揮官的消息。

某種意義上,這個決定并沒有出錯,連星緯帶領破空艦隊,為人類賺回來戰争的重大轉折點。

“你一貫都對我有偏見。”谷雨回答。

連星緯輕蹙了眉頭,他二次分化為了Omega,五官愈發的柔和,哪怕面色不虞,還是令人沒法起防備的心理。

“我從來公平公正。”連星緯說,“您連天青姐都能舍出去,對我們這些無父無母的,自然也沒太多的感情。”

“不過,這一切也不重要。”他想起來什麽,舒展了眉頭,“重要的是,您如今沒法再支配我們了。”

也許,谷雨應該承認連星緯對她的評價,反正大多數說法都是對的,但她并不太樂意被評價,她自記事起,就被所謂的機甲吸引,從此志願付出一生……中間哪怕有插曲,也沒有改變她無法回頭的人生。

連星緯走後,谷雨才注意到窗外下了大雪,她的白桦林蕭索枯敗,于風中獵獵作響。

寧桦雲并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女兒。

谷天青不是人造子宮培育的,而是谷雨自然受孕,所以哪怕天青身負利刃艦隊指揮官的血脈,精神力天賦也遠不如實驗室裏那批、将父母基因篩選配對而創造出來的實驗品。

谷雨保存了寧桦雲上戰場前留下的基因備份,向上級謊稱已丢失,并沒有将其運用于神級機甲實驗品的培育裏。

老師曾給她的評價和連星緯差不太多,大意是她着實沒有人情味,直到谷天青的出生,老師短暫的愕然之後,沉沉地笑道:原來這才是你的私心啊,小雨。

她的私心是寧桦雲,這是谷雨猶如人工智能程序一般既定的人生裏,最為意外的插曲,時至今日,連靈魂碎片都不見蹤影的寧桦雲,依舊在幹擾着谷雨重大的人生選項,她為此将天賦一般的女兒送去了軍校,也為此在上級面前罕見地求了情:請務必保全破空艦隊。

不過當事人不會知曉,他們只知道這是自己争取來的人生,谷雨也自認為沒有幫那些孩子做到什麽。

這一年,谷雨的重大決定是,放棄幹涉應允發病傷害應許,她想借應允之手除掉應許——應允精神出問題,在谷雨的意料之內,她太了解這孩子對于應允的重要性,何況應允現在是個一無所有的瞎子,他的安全感只能來源于應許,應許因他昏迷不醒,他自然會無限地苛責自己,直到把自己完全逼瘋。

她沒有相信連星緯所說的“強大靈魂”論,借應允之手除掉應許,她還能向上級為應允請一個罪名,繼續關着應允,不放他出去危害社會。而且只要她動作迅速能及時剖出大腦,應許就算腦死亡,他的大腦仍然有切片的價值。

只是沒想到,應許活過來了,經檢測記憶喪失、智力相當于五歲孩童,但他精神力方面完全突破了以往的限制,可以和身體易感期脫離關系,自如地使用S+級別的精神力。

活脫脫一件完美的人形武器,他一個十多年前被淘汰了的殘次品,竟然達到了神級機甲項目初創時,谷雨和老師共同設定的理想标準。

這下,不得不放他去戰場了。

谷雨對上應許銀灰色的眼眸,那眸子裏和他兄弟姐妹一樣,空洞淡漠,只是少了一絲怨怼。

他長得同他父親有八、九分相似,自然也有幾分像他的姑姑,特別是眼睛。

不知為何,找尋人與人之間的相似點,最直截了當的方法是看眼睛,眼睛相像,縱使臉型與其他分毫類似,也能由衷地說出一句形不似而神似。

基因這東西,強大到毫無道理。

谷雨定了神,按照事先連星緯拟定好的劇本,添油加醋地通知到應許:你的身份,以及應允不是個好人。

一件優秀的武器,不能有明顯的軟肋和弱點。

至于應允,還好可以用精神病人的名義把他給關起來,雖然之前翁陶然說能幫應允安排差事,但谷雨仍然覺得,把這人放出去是一個社會隐患。

*

應許看到了所謂的那人“蓄意謀殺”他的錄像,他看不太明白,也聽不太明白,自稱為“教授”的女子便簡要地跟他解釋,說這個人是個壞人,他做的事情讓你身體很疼。

應許慢慢地消化,驀然開朗地點點頭:“我知道,疼就是難受,讓我難受的都是壞人。”

其實他不是很懂,他只知道疼痛不好,那麽不好翻譯一下就是壞。

教授松了一口氣:“就是這個意思。”

可惜她之前說的一堆話,應許只記得開頭,他問教授:“我叫寧許?”

“對的,寧許。”教授給出肯定答案。

但應許隐隐覺得這個名字不太順口,他讷讷地念叨了好幾遍,都沒有完全順下來,他委委屈屈地問教授:“可以換一個名字嗎?”

“名字已經固定了,不可以更換。”教授說。

應許不喜歡教授,教授說了那麽多話,沒一句說應許愛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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