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尖刺

第20章 尖刺

霍也問過高小緣,害怕嗎?

高小緣先是點了點頭,半晌後,又慢慢地搖了搖頭。她緊握着自己的手機,掌心止不住發汗,遲疑着說,要回去商量一下,再想想。

霍也允諾給她一晚上時間考慮。

廖正從高一到現在,殘害過的女孩兒少說也有十幾個了,她們忍氣吞聲這麽久,就是害怕這些令人難堪的事情被擺到臺面上來。

誠然,也不是每一個人淋過雨後,都願意犧牲自己的清譽,只為了給別人撐起一把傘。

她們需要付出更多的勇氣。

那天回家的時候,沈庭禦狀态很低,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雖然他本來話也不多,但不知道為什麽,霍也就是能覺察出微小的情緒。

“少爺,怎麽不開心?”霍也趁着等紅燈的一分多鐘空隙,歪過頭來,輕聲問。

沈庭禦手臂抱在胸前,沒有搭理他。

霍也看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去,撓了撓沈庭禦冷冷繃着的下巴。霍妍鬧小脾氣的時候他也老愛這樣。

奈何沈庭禦不是好哄的小孩兒,被這個撸貓似的動作冒犯到了一樣,偏開腦袋躲了去。

霍也收回手,嘆了口氣。

他說:“你是覺得我在多管閑事嗎?其實我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如果我是,第一次在器材室碰見的時候,我就不會讓姓廖的這麽輕易走掉。……我有跟你說過嗎?”

霍也頓了頓,眸色柔和,“我有個妹妹。”

沈庭禦微微動容,卻還是沒有說話。

“我小妹今年八歲,人小鬼大,特別愛跟我耍小性子。但我知道她只會對我這樣,一到我爸面前就老實了,因為除了我,她的那點兒小性子也沒別處可使,她很依賴我。”

紅燈還剩十秒了,霍也放下手剎,用平靜的口吻說:“我只是希望,以後輪到她念高中的時候,如果我不能陪在身邊,也會有另一個人來替我管這些或許跟自己毫不相幹的閑事。”

沈庭禦突然開口,聽着沒頭沒尾的,卻是問他:“那你呢,你也被關過禁閉嗎?”

霍也驀地怔住。

——與此同時,綠燈亮了。

“你一直在說別人,我不愛聽。”沈庭禦并不看他,偏頭望着車窗外,喉結微動。

是冷淡而複雜的語調,又帶了點兒沈庭禦獨有的涼薄氣息,他說:“你細致入微地觀察着所有人,卻唯獨藏好自己,霍也,這不公平。”

霍也嘗試啓動車子,可是居然熄火了。

雖說歲數不大,但他駕齡多年,老司機竟也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大概自己也覺得可笑,霍也揚了揚唇角。

後面的車輛開始狂按喇叭催促,他垂下眼把心一沉,重新啓動。

還好這次很順利,通過路口往城郊開去。

沒有得到答案,沈庭禦又轉過頭來,目光緊鎖着他,說:“霍也,回答我。”

“關過。”

霍也淡淡地說:“你想聽,我就告訴你。”

“你見過教鞭嗎?半米多長,很粗,摸上去的手感結實粗糙,甩到身上之前你甚至可以聽到它撕裂空氣的聲響,再皮糙肉厚的孩子看見監管員拿起教鞭,也會軟了骨頭。”

“教鞭是比較常規的懲罰方式,對于我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監管員喜歡使用它是因為甩在身上不傷筋也不動骨,更不會見血顯得太狼狽,但是青一道,紫一道,打狠了能叫你十天半個月都直不起腰,只能瘸着走。”

像是沒注意到沈庭禦異樣的神色,霍也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一邊穩打着方向盤,一邊無關痛癢地,繼續說:“關禁閉之前還有個重要的流程,那就是在思過室‘反省’,反省期間也伴随着懲罰,但用不上教鞭了。”

“當疼痛成為習慣後,就不再能磨練學生的意志了,畢竟總有寧死不屈的硬骨頭。這時候适量的電流更能讓我們意識恍惚從而低頭。”

說到這裏,剛好停在了家門口,霍也按開車門的鎖,看着他說:“還想聽嗎?我可以說得更具體一點,關于電擊療法。”

沈庭禦緊抿着唇,硬邦邦道:“你明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

“那是哪些?”他說,“關于我有多脆弱?”

霍也并沒意識到此時自己多麽尖銳,近乎是咄咄逼人的程度了,原來他也不是任何時候都任人搓圓捏扁,無堅不摧的外殼下,拔光了刺的刺猬到底還是刺猬。

“只要被那根黑色的棍子碰到,一般人就很難保持清醒了,四肢開始劇烈抽搐,大腦陷入混沌疲軟,身體素質差的可能撐不過十來秒就會暈過去,或者大小便失禁也說不定,在監管員眼裏,那時候的自己就跟死狗沒區別……”

“夠了!”沈庭禦打斷了他。

霍也突然發現自己呼吸過于急促,便很快抑制住平息下來,恢複了古井無波。他眼眸深沉安靜,無人能看透,那眸底是否暗流湧動。

像他們這一類人,最常挂在嘴邊的兩個字就是“沒事”,可真的過去就沒事了嗎?

霍也呼吸了幾個來回,這才帶着略微歉意看向沈庭禦,說:“對不起,讓你聽到這些。”

沈庭禦胸膛起伏,唇色抿得發白,似乎想說什麽又不善表達,郁結于心的模樣。他沉默解了安全帶,頭也不回甩上車門。

霍也目送他的背影離開,仿佛瞬間與往日的每一天重疊,都是目送沈庭禦的背影離開。

那麽高傲,又那麽孤絕。

沒有回過一次頭。

霍也坐在車裏,停了十五分鐘才走,沒玩手機也沒抽煙,就這麽幹坐着發呆。

最後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霍也突然覺得這樣子很傻,他踽踽獨行這許多年,什麽時候等過別人回頭,真是傻透了。

霍也利落踩下油門,徑直開回了市內那片城中村,狹窄,破敗,逼仄,這才是他的家。

晚上洗完澡,高小緣發來一條信息,霍也擦着頭發點開看了,随後關掉手機。

“我準備好了。”

校運會的第二天,霍也以為沈庭禦會因為昨晚的不歡而散選擇跟他冷戰,不會再做他的破車了,但意外的是,沈庭禦照常如約出門。

霍也帶的小籠包,照常吃了;霍也帶的那杯熱豆漿,也照常喝了,沒丢,沒剩。

他都做好被沈庭禦扔進垃圾桶的準備了。

不過日常互動也僅限于此,兩人不像往常一樣有那麽多不必要的閑話唠嗑,平時沈庭禦吃着早餐在車窗外看見一條路過的、長得有些潦草的流浪狗,他也要吐槽說“這狗真醜”的。

世界好像褪盡了色彩,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欣賞的價值,變得一點兒都不有趣了。

等待廖正上鈎的那幾分鐘,高小緣在空無一人的自習室裏,緊張得掌心直發汗。

從來都是廖正約她見面,還沒試過她主動約見面的。廖正收到消息時也詫異了下,卻并未懷疑高小緣的動機,而是跟懷裏的新女朋友要了一面鏡子,然後攬鏡自照。

“哎,你說,我是不是又帥了?”廖正沖着鏡子裏的自己撩撥了幾下劉海,還擠眉弄眼的。

“小廖總畢竟是校草嘛。”

那女孩兒偷偷翻了個白眼兒,假笑着說。

沒多久,廖正哼着小歌來到自習室,高小緣把他迎了進來,謹慎帶上門。

這感覺還挺怪異的,之前都是廖正迫不及待地關門,一聽到關門聲響,高小緣就想眼淚嘩嘩。可這一次,她才是設陷的獵人,心髒還是砰砰直跳,卻不想哭,也不是那麽害怕了。

手機被放在隐蔽的角落支好,鏡頭正巧可以把大半個自習室都錄到,這個機位是高小緣精心調整了很久的。

不能失手,這次一定要錄下他的惡行。

看到高小緣關門,廖正嗤笑,說:“都出來賣了,這麽要臉啊?怎麽,怕人見着?”

高小緣煞白着臉,驚慌搖頭。心裏卻道你這個大壞蛋,之前确實是怕人見着,但這次我還非要讓所有人都見着了,怕丢臉的應該是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大壞蛋才對,什麽時候受害者反而要承受口誅筆伐了?

廖正幹壞事時也愛說歹話,嘴裏不幹不淨地耍流氓,把人抱上課桌,低下頭來就想親。

高小緣拼命推拒着不讓親,突然聲淚涕下開始演,哭道:“不要,我不喜歡這樣,求求你放過我好不好,你放過我吧……”

欲迎還拒就成,算是情//趣,可這推啊推的一口香不到是什麽意思。被推了幾下,廖正很沒耐性地爆發了,火大說:“你又犯賤是吧!”

“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麽找我呢?我不願意,你這就是在強迫我,是犯法的。”高小緣自說自話地激怒他,哭得人心煩躁。

“犯法?我他媽就是法!!”廖正像被戳中了心裏最虛的那個點,聲音陡然拔高,踩到尾巴要找回尊嚴似的,氣狠地擡手扇了她一巴掌。

高小緣被扇得偏開頭,臉上迅速浮起鮮紅的指印,但或許是腎上腺素在發揮作用,她竟也感覺不到痛,更加激動賣力。

“你敢不敢再說一遍?!”她火上澆油道。

廖正氣昏頭了,獰笑說:“整個岚江都是我廖家的地盤,只要我一句話,能讓你這輩子在岚江呆不下去信不信?”他毫不憐惜地掐住高小緣的脖子往牆上摁,話從牙關擠出來,“我說我他媽就是法,誰敢有問題?”

話音剛落,側腰就被一股巨力襲擊,廖正甚至連痛都沒呼出聲,人已經摔飛到旁邊去。

那簡直是驚天動地的一腳。

有那麽一瞬間,廖正都快看見走馬燈了。

身上骨裂那般劇痛迅速蔓延,他錯愕之中擡起眼,只見來人的陰影居高臨下地将狼狽殘喘的自己籠罩,霍也眉眼狠戾,嚣張挑釁。

“我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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