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缺口

缺口

那天過後，沈遐和明蔚的關系有所緩和。

盡管明蔚仍舊和他保持着距離，态度已明顯軟化，私下裏也會和沈遐多說說話，主要是電影內容的讨論，偶爾閑聊。

沈遐拿不準她的想法，不敢貿然開口，又告誡自己別抱期待，明蔚也許是心軟、可憐，也許只是拿他尋開心。

憐憫、同情，或者對于過去戀情的憾恨難忘，一時的動搖。

——這些他都堅決不要，他很清楚自己只要明蔚的真心，哪怕一點。

停工三天後，片場恢複運轉。

沈遐現場看了一次邊朔和随泱的對手戲，才意識到宋啓的焦慮并非空穴來風。這兩人展現出來的水平比往日作品中的呈現差了太多，仿佛被奪舍一樣。

邊朔的情況是在感情戲上僵硬，沒能表現出以往代表角色的魅力，一言以蔽之，“沒演出蘇感”，導致感情的建立在邏輯上就說服不了觀衆，他的問題尚且小。

究其原因，大概是對随泱這個人早就失去了興趣，甚至舊怨難消。

随泱的缺陷暴露得更加徹底，除了感情戲上，她在邊朔面前束手束腳，反應遲鈍，她确實演不來反派。

圈內衆多家喻戶曉的演員愛演反派，多數演員采訪被問起想要嘗試什麽角色時，也常回答反派。但是能以反派形象突出重圍，給觀衆留下深刻印象的，卻在少數。

大家對善的理解足夠深刻，對惡的認知卻片面。無論是演令人恨得咬牙切齒的純惡人，還是具備充分動機、令觀衆心情複雜，不無可憐之處的反派人物，表現出層次感都不是易事。

原先随泱也認為演個幫派卧底很簡單，她表演功底足夠強，陰狠的眼神到位，就能将人物立住。

但宋啓說：“你這個演法不對。”

具體哪裏不對，他東拉西扯半天，自己也表達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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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泱将疑問的眼神遞給沈遐，這些天大家都默認了，沈遐是宋啓的私家顧問，對電影的把握比宋啓更甚——別的不說，明蔚一個歌手來熒幕初秀，被沈遐手把手地教怎麽演，這些天拍起來穩得很，宋啓贊不絕口。

明蔚自己知道是作弊，沈遐時時來找她對臺詞，每條都細致講解人物背後心理和需要呈現的情緒，相當于給她押好宋啓出的題目，又給了份參考答案指導，就算不能完全看懂，大步驟也能抄下來了。

沈遐這時卻沉默了。随泱那條卧底線，是劇本後來改上去的，宋啓親自寫就，沈遐對這條線的劇情不是那麽确切，也不想搶宋啓的活。

宋啓說了半天，最後也是瀕臨崩潰，抓狂道：“同樣是反派，你看看明蔚的表演學習一下？”

随泱臉色變了變，沈遐心下暗道不好。

劇組人多眼雜，随泱表現得還算溫柔和善，雖然不太理其他工作人員，對着導演制片監制還是客氣疏離，維持着基本禮貌，但她畢竟簽在星沉傳媒，沈遐對她真實的行事作風有所耳聞。

她自視甚高，手上又有獎，對自己在表演上的造詣分外驕傲，宋啓直言讓她去向非專業出身的明蔚學表演，相當于說她不如一個歌手，随泱能是什麽反應？

白天邊朔和随泱的戲遲遲過不了一條，十幾個小時形同浪費，晚上明蔚拍內景戲，邊朔倒是坐一旁來觀看了，沒見随泱的人影。

打電話給她也不接，打給助理，說随泱身體不适，既然晚上沒有她的戲，就回酒店休息了。

宋啓本就心浮氣躁，叫了随泱來旁觀她不來，公然下導演面子，次日的通告單發下去，就拍随泱和明蔚的對手戲。

這是宋啓做錯的第一步：和随泱硬碰硬。

随泱是新人演員，宋啓是新人導演，聽上去勢均力敵，實際呢？

演員比導演取得成就的時期要早太多，随泱手上有獎，認可度更高，宋啓沒有。

随泱有過硬的背景和因此源源不斷的資源，宋啓身後的倚仗只有制作公司的賞識。

賞識這個虛無缥缈的存在，積累到多少程度，才能足夠與随泱對整個劇組的影響力抗衡？

次日随泱姍姍來遲，比開工時間晚近兩個小時，明蔚為了等她補了好幾次妝，随泱見她第一句，則是：“可不可以給明蔚姐重新上妝？我感覺我和她的妝造好像不太一致，影響電影風格統一。”

宋啓壓着火氣問：“哪裏不一致？”

“明蔚姐化得太濃了吧？我這只有一層粉底，幾乎是素顏啊。”

廢話，她的角色是卧底女警，濃妝豔抹不惹觀衆發笑啊？

随泱和宋啓又辯駁幾句，明蔚聽着心累：“那我重新化？”

“不行。”宋啓态度堅決，“你前面都拍了一部分，前後不一致更奇怪。”

沈遐這會兒不在，宋啓一個人手忙腳亂，憑本能的親疏做事，先把明蔚拉到一邊，小聲說：“她想叫你讓妝，你看不明白？”

明蔚回頭看了一眼，随泱抱着雙臂冷冷望着這邊。

“我當然知道。”她說，省略了後半句，問題是你制不住她。

為這點莫名其妙的小事拖下去，今天的戲別想拍完了。

宋啓跑去和随泱糾纏，赤頭白臉地争辯半天，最後總算是勉強同意，明蔚重化一個比原先更素淡的妝，同時随泱也不能用她自帶的妝造團隊，讓劇組化妝師來上。

過幾日，連在劇組拿日薪的臨時群演都感受到随泱和整個劇組之間的暗流湧動，随泱和宋啓似乎進入了冷戰期，即使讓她來拍她也不會全意配合，統籌只好将她的部分先往後放。

她怎麽也是三番，把她刨去，只能拍邊朔的獨角戲、姜行雲和明蔚這邊的戲份。按照劇本，邊朔大量內容得和随泱一起，宋啓找編劇組開了個會，以随泱精力不足為原由，将她的戲份進行大量删減，剩下不能剪去的，也以簡單對白為主。

這麽一改，制片和監制都不樂意了。

導演和演員在劇組出現沖突是太平常不過的事，但宋啓直接揚言要删戲，不僅不給随泱一點面子，指着随泱家裏的資源搞定發行的出品方一個個也坐不住了。

實則在宋啓看來，随泱這條線大量劇情都是後來加上的，本就有畫蛇添足之嫌，删去後無非就是回到上一版劇本。

他此前拍的都是小成本電影，劇本向來随拍随改，跟着演員狀态和氣質走，沒接手過大投資項目，順着原先的行事方法去做，忽略了商業片的制作每一環都是資方博弈的産物。

一家随泱代言、也贊助了本項目的品牌方忽然對片子的植入效果表示不滿，要求重拍。網上有關随泱被删戲、壓番的傳言開始在社交媒體上發酵。

*

沈遐這次一從上海回來，就察覺片場氛圍吊詭。監制之前不常在片場，大約一周出現一次，但近幾天竟然都在。制片恪守盡責一如既往，比先前更加緊繃着臉色。

宋啓狀态倒是還行，大約拍進了狀态，越發神采奕奕，可惜導演組其他工作人員一律都是睡眠不足的消沉模樣。

随泱還是沒什麽通告，這些天都主拍其他主演們的戲份。

“随泱和宋啓有矛盾，然後宋啓要改劇本，編劇組不肯改。”明蔚簡要向沈遐說明情況，“執行導演去找了邊朔說情——聰明反被聰明誤，邊朔去找随泱談心，演變成兩人一通大吵，随泱那邊團隊在操作。”

“她不想演了。”沈遐了然道。

明蔚想了想，肯定他：“是的，現在就是在和劇組僵持。”

藝人簽了合同進組，不可能說不幹就不幹，但一般劇組合同上會有詳細的藝人工作條款，尤其随泱這個級別。那些事無巨細的工作要求，很難有劇組能夠滿分達标。他們團隊只需要先拖延時間，找到條款中的空子，合理取消合同即可全身而退。

“宋啓呢？”

“他煩随泱，邊朔那邊改成大男主戲份對他來說也好拍，所以消極處理，恨不得随泱趕緊走。”

沈遐忍不住皺起眉：“……雖然我可以理解他的處境，但制作公司和出品方不可能同意的。”

“我也是這麽覺得。”明蔚小聲說，“制片這些天表情很差，一直在和上級通電話。旭詩恐怕……會采取一些措施，宋啓麻煩啦。”

*

說曹操曹操到，沒想到第二天上午，旭詩的老板蔡凜就親臨現場。

看到沈遐時，臉上流露出意外：“小沈總也在？”

“這些天都在。”沈遐輕描淡寫道，也不作解釋。

蔡凜想一個聯合出品人也沒必要常駐片場，要麽是因為明蔚？圈內近來有一些明蔚相關的讨論，也有經紀人圈子裏傳出說法說沈遐和她又好上了，看來所言非虛。

只要明蔚不把沈遐的成本報劇組賬，他也沒理由去幹涉這個，諒沈遐也不至于這樣。

情況比沈遐明蔚假設的更加糟糕一點。

旭詩想直接換掉宋啓。

換導演這個事聳人聽聞，但不是多麽罕見，尤其是大投資項目。電視劇那邊出現得更多些。

蔡凜的理由是，旭詩最近戰略調整，重估了一次對這個項目的評級，目前不是很看好。劇本改得不倫不類，導演是個沒擔過大梁的新人，這近一個月來的進度也很拖沓，覺得他在磨洋工。

本就是籍籍無名的青年導演，想換就換了。

沈遐：“……那打算換誰？”

“還沒定。新人換新人咯，大導演一般也不願意接手半成品。”蔡凜嘆一口氣，“坦白說，旭詩這半年情況不太如意，這個項目……現在又和随泱鬧了起來。我們如果找不到解法，傾向于砍掉了，找別家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