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番外江澄

這是北方幹燥的早秋, 樹葉尖兒一點點卷曲, 泛着黃色, 原本飽滿光澤的葉肉,此時脆弱得像是死掉很久的蝴蝶。

江鶴走在街上, 他穿着軍綠色的沖鋒衣,黑色的長褲, 骨節分明的手露在秋風中,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着一根黑白兩色相間的香煙, 另外幾個手指,扣住一罐百事可樂。

咚。

他把藍色的空易拉罐丢到垃圾桶裏,正準備把手指間的那根煙往嘴巴裏面送。

“阿鶴,你這新鞋帥啊。”陸炎突然沖上來,一把攬過江鶴的肩膀, “AJ1和offwhite的聯名啊!”

低下頭,是一抹明亮的藍色, 這個配色被稱為北卡藍。在秋天灰蒙蒙的色調下, 一抹藍色顯得極其抓眼。

“別拍馬屁。”江鶴叼着煙, 挑眉,繼續向前走。

“得。”陸炎做了一個“OK”的手勢, “你今天怎麽不去學校啊,搞得我也呆不住了就跑出來了, 沒想到在去網吧的路上把你給逮到了!”

“沒事幹,打打游戲。”江鶴的煙還沒抽兩口,大半截煙就被他撚滅後丢到垃圾桶裏面, 他仰頭看了一眼天,今天的天氣仍舊很差,這城裏的污染越來越嚴重了,他語氣平淡,“上學太無聊。”

雖然,玩游戲也一般般。

生活這樣一天又一天,越來越無聊了。

“明天期中啊兄弟!”陸炎說道,“咱這心态就已經夠優秀了,不需要成績了。”

江鶴聞言,笑了一聲。

“還是七校聯考。”陸炎繼續說道,“貌似十五中竟然也願意帶着我們一起考,十五中你知道有多好嗎——”

“我知道。”江鶴打斷了陸炎。

陸炎一臉疑惑地看着江鶴,江鶴竟然還關心什麽高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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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爺可是大考連自個兒學校都能填錯名兒,竟然還知道十五中的存在?

“我弟要考。”江鶴淡淡道。

“哦。”陸炎點點頭,立刻感嘆道,“我操,那的确是個好學校啊。”

江鶴扯了扯嘴角,兩個人往網吧的路上走。

兩個人随便聊了聊最近的事情,什麽搶鞋子搶聯名,什麽游戲和蹦迪,只要是不符合“積極向上高中生”的東西,都聊了個遍。

“阿鶴,不是我說你。”陸炎突然打趣道,“江澄那個小崽子學習那麽好,動不動全年級第一全區第一的,咋就有了你這個不積極進取的東西做哥哥。”

“去你媽的。”江鶴罵道,“老子等會兒積極給你看看。”

“啊?”

“上機你就知道了。”

“哈哈,那是挺積極的了!”

上機以後,誰能比江鶴猛呢?

江鶴和陸炎打游戲,一打就打到日薄西山,兩個人映着夕陽,叼着煙,從臭氣熏天的網吧裏出來。

“阿鶴,喝酒去不去?”陸炎問道。

“去——”江鶴話音未落,像是看到了什麽,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後又快步向前走。

他的手,放在了一個比他稍稍瘦小一點的,穿着初中校服的男生身上。

“你怎麽在這兒?”江鶴皺起眉頭問道,“誰讓你往這邊跑的。”

那個穿着初中校服的男生轉過頭,露出一張和江鶴有幾分相像的臉,只是沒江鶴那麽有侵略性,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校服穿得一絲不茍,手上拿着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裏面裝着全新的習題冊。

陸炎一眼就看出,這是江澄。

一個天生就帶着一股傲氣兒的小孩兒。

與平時不同,江澄的臉上,有一條傷痕,血已經凝固成疤。

“怎麽弄的?”江鶴問道。

“……”江澄偏過頭,沒說。

“有人打你?”江鶴才道。

“嗯。”江澄抿着唇,點了點頭。

“什麽人。”

“一群社會的垃圾。”江澄伸出手擡了擡眼鏡,“社會不需要這樣無用的人存在,整天在班上除了睡覺就是打游戲,每天空虛度日,活得跟野蠻人一樣。”

“真不知道活着幹什麽,金字塔就是靠他們壘起來的。”

江鶴還沒說話,肩膀突然被陸炎拍了一下。

“阿鶴,我先走了,改日再約。”陸炎的臉色并不是很好看,快步離開。

他并不是很喜歡江澄這個小屁孩。

那種優越感真的令人很難受。

夕陽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在一起。一個穿着幹淨整齊的校服,一個卻看上去兇神惡煞。

“他們為什麽打你?”江鶴的聲音明顯柔了下來。

“他們拿我開玩笑,說我是書呆子。”江澄的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甚至有些冰冷,“我很讨厭這些人,以後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只能造成資源上的浪費。”

江鶴的眸色暗了一點。

他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問道:“然後他們打你了”

“嗯。”江澄點點頭。

江鶴揉了揉江澄的腦袋,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江澄比他小三歲,當這個弟弟出生的時候,就帶着天使一般的微笑,讨大人喜歡,每件事情都能做好。江鶴從小就暗自下決心,對待這個弟弟,他一定會用盡全力保護。

可是越長大,弟弟的笑越來越少了。

“哥。”江澄還未完全變聲,聲音還帶着少年的稚嫩,“我讨厭這種人。。”

江澄轉過頭,看着江鶴的眼睛。

映襯着夕陽,江澄那張年少老成的臉上,揚起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江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他剛開始打架喝酒的時候,父母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江鶴頭腦一熱,推門而出。

然後,一只小手拽住了他。

也是夕陽下,江澄揚起了微笑。

兩個深深的酒窩,臉上還有孩子般細膩的絨毛。

“哥,不要生氣。”

“你我還有爸爸媽媽,我們是最親的人哦。”

“以後我要上很好的高中,很好的大學,找到很好的工作。”江澄說道,“然後,哥哥可以一輩子想做什麽做什麽,自由自在。”

那天,在江澄的笑容裏面,江鶴的一身反骨,盡數收斂。

可如今,他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哥。”江澄叫道。

“怎麽?”

“別人都說我哥哥是個混混頭子。”

“……”

“你還要混到什麽時候?”

“……”

“你可以有點出息嗎?”

江澄像是一把刀,戳進江鶴的心裏。江鶴苦笑一聲,憋了好久,只道:

“你好好學習就行了。”

到了家,江澄換上家裏的衣服,拿着牙簽吃着新鮮的水果。

江鶴接到了一個電話,是陸炎他們的電話,問他晚上到底出不出來,江鶴沒想太多,就答應了陸炎他們。

他轉頭,準備離開家。

頓了一下,又跑到江澄的面前,摸了摸他的頭。

“哥會護你。”

江鶴堅定地承諾着。

說完,他準備出門。

“哥!”江澄突然坐起來,叫住江鶴。

“你幫我把那群人打一頓吧,我受夠了他們拿我開玩笑。”

“……”江鶴沒有答複,抿着唇。

“哥……”江澄的聲音帶了點央求的意味,“我求你了……”

“好。”

江鶴推開了門。

晚上,江鶴和陸炎一起吃燒烤。

“江澄下午怎麽了?”陸炎問道。

江鶴簡單地重複了一遍。

“我操,什麽玩意兒!”陸炎一下子就炸起來了,“你這好弟弟怎麽聽怎麽像是在罵我們啊。不是,他小時候我還覺得挺可愛的,是什麽時候可愛被他轉化成優越感了,要是我聽多了這話我也想揍人。”

江鶴嘆了一聲。

“智商這麽行,怎麽沒學會做人。”陸炎憤憤道。

“但他是我弟弟。”

“這次我不幫你。”陸炎不拖拉,直接道。

江鶴開了一罐啤酒,喝了兩口,來解解悶。

喝着喝着,越來越多熟人過來一起吃,燒烤變成了次要,開始聊天聊得火熱。江鶴在人多的時候話并不多,一個人歪着頭,吹着晚風,腦子裏有微弱的酒勁兒翻騰,倒是心頭不那麽悶了,惬意了不少。

等到期中考試結束,江鶴中午跑到了江澄所在的初中。

江澄從學校出來,那幾個乳臭未幹的小混混又拿他開玩笑。

也不過是幾個黃毛小子,江鶴站得遠遠的,兩只手揣在兜裏,并不是很想動手。

而江澄看到了江鶴,江澄投過來一個眼神,江鶴立刻就能讀懂——

幫我教訓他們。

江鶴的手,在黑暗的褲兜裏握緊。

……

下午,江鶴好不容易來了一次學校。

他沒有固定的座位,也沒帶包,校服随便往外面一套,坐在最後一排。

班上立刻騷動起來,有幾個女生小聲地議論道:“好幾天沒見到江鶴,他貌似又變帥了诶!”

“花癡個什麽!”另外一個女生白了一眼,回頭瞟了一眼江鶴,臉色一下子就不一樣了,“我的媽,是真的帥。”

“什麽時候才能上演炫酷校霸愛上我……”

陸炎坐到江鶴旁邊,問道:“打了?”

“打了。”江鶴冷淡道。

“打得怎麽樣?”

“沒怎麽樣,小打小鬧,吓唬一下。”江鶴翹起腿,拿出手機往桌肚一放,他的嘴唇些許幹裂,側臉在秋日灰暗的光下,顯得有些陰沉。

江鶴攏了攏外套。

開始轉涼了嗎?

秋日,真的涼了。

下起了綿綿密密的雨。

陰沉得像是哪個憂郁症患者的眼淚。

江鶴收到了一個電話。

“你是江澄的哥哥嗎——”

那一個電話,劃破了灰蒙蒙的天空,秋日的蕭瑟再也攏不進灰暗的幕布,一條血腥的口子,刻在了江鶴的人生。

雨越下越大,初中旁邊的巷子裏圍着很多人。

嘈雜,混亂。

雨中是潮濕的黴味,裏面有腥味。

江鶴沖開人群。

那個白淨的少年,躺在血泊裏。

旁邊是一輛翻倒在地的改裝摩托車。

咚。

旁邊的人一聲驚呼。

江鶴雙膝跪在了地上,血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浸濕了他的褲子。雨順着他的頭發滴下來,劃過他空洞的眼神。

他顫抖着伸出手,一點一點地弓起背,俯下身,把手指放在江澄的鼻子下面。

沒了。

江鶴像瘋了一般的去抱江澄,旁邊的人趕緊上來,扣住他的手臂:“你幹什麽啊你!”

“滾!!”江鶴像是中彈的野獸,悲怆地怒吼。

他用膝蓋一步步挪動,挪到江澄的旁邊。

江鶴把耳朵貼在地面,半邊臉泡在血水裏,整個人的表情已經失控。

“江澄……”他喚。

“江澄……”又叫了一遍。

“江澄……”再一遍。

沒有應,高傲的少年緊閉着眼睛。

江鶴的五髒六腑,像是被火燒裂。

“啊————!!”

一聲吼,震出了多少旁觀者的眼淚。

秋雨如洗,這是一個豔陽天。

一個青色的小盒子,被簇擁在了花裏。

所有人穿着黑色的衣服。

碑上,有少年青春洋溢的面龐,眉宇間,帶着青年人獨有的傲氣。

一個穿着黑色套裝的女人哭得站不起來,那張原本極具風韻的臉上,劃過一條條淚痕。原本深邃的眼眸,此時,漫上了昏黃的顏色。她被人好幾個人攙扶着,哭聲越來越大,整個現場變得更加壓抑。

這是江澄的葬禮。

江鶴幫江澄的出氣,使得那群小混混更加喜歡欺負江澄,時不時捉弄江澄。在一個放學的時候,江澄受不了了,再次出言罵那群混混,其中一個推了他一把……

原本只是推了一把,一輛飛馳過來的摩托車,碾過了江澄……

肇事者跑了,幾個小混混也跑了。

直到有人發現倒在血泊裏的江澄,找到了他身上的老人機,撥打了江鶴的電話。

最後,肇事者被抓住了。

事情一點點被摸清楚,最後,摸到了江鶴這裏。

“争氣的兒子死了,留了個不争氣的。”

“這麽小就混社會,混出人命了。”

“哎,江澄這孩子這麽優秀,太可惜了……”

“這當哥的,葬禮也不來,大概也沒臉再見弟弟了吧。”

幾個親戚竊竊私語,殊不知一身黑的江鶴,已經站在了所有人的後面。

“我的兒子!我的澄澄你快回來!”

“媽媽要你!”

“澄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江母不停地搖頭,眼淚也不停地掉。

江鶴撥開了人群,一步一步,在所有人異樣的眼神下,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一聲悶響,江鶴在衆目睽睽之下,跪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了。

“你……你……”江母幾乎昏厥,指着江鶴,“你……!”卻不說不出狠心的話。

這個時候,其中一個親戚厭惡地啧了一聲,在安靜地隊伍中異常清晰——

“你欠你弟弟一條命。”

不知道是誰,說出這樣一句話。

原來秋日的陽光,

也可以很毒辣。

不久後,江鶴坐上了去齊城的高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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