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永遠活在痛苦裏
第78章 永遠活在痛苦裏
“陛下……”
瓦斯心驚膽戰地站在營帳門口,營帳中光線昏暗,只能看到隐隐綽綽的黑影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榻邊。
陛下不眠不休,水米未進已經持續一整天了。
在他身後的門外跪着上百朝臣,酷暑之下,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了。然而卻無一人敢動,全都無聲地垂着頭。
那聲突兀的哨響後,陛下匆忙回程。
他們回到營地收到的卻是阿伊大人被獅子叼走的消息,陛下當時的臉色陰沉得吓人,喉頭滾了又滾,才從牙關裏擠出一個字來。
“找!”
狩獵活動臨時被叫停,其他國家的使臣還沒意識到發生了就被士兵請回了營帳,聲稱法老遇刺,正在抓捕刺客。
使臣有點懵但為了自身安全,還是配合地留在了營帳裏。
但很快就有人發現了不對勁,他們想要離開營帳,卻被士兵擋了回去,使臣中不乏強勢的,作勢要硬闖。
剛剛還說保護他們的強健士兵從腰間抽出利刃,橫在門口,大有你但凡敢踏出一步便是血濺當場的下場。
這下衆人都明白了,這分明就是名為保護,實則監禁。
“法老竟然敢這般對待我等,難不成是想要開戰?”一名使臣大聲嚷嚷起來。
“還請使臣大人回去休息,”士兵不卑不亢地回道,“等陛下抓到了刺客自然會給各位交代。”
使臣們看着橫在自己面前的刀劍,心下憤憤,卻敢怒不敢言,這埃及法老實在是小兒無知,膽大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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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細的使臣注意到法老并沒有在營地裏停留,反而是帶着人神色匆忙地出了營地,神色陰鸷恐怖。
“我看這法老也沒受傷啊。”那人小聲嘟囔,怎麽看着跟在追殺什麽仇人一樣。
營地的喧嚣持續了一整天,等到晚上終于是沉寂下來。
衆人知道鬧了也沒用,問也問不出來什麽,只能靜待法老抓到那個所謂的刺客,同時各國使臣也在暗自揣摩。
衆人看不清神情,卻能從隊伍的沉默肅殺中感受到事情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本來駐守在營地外的一萬五千士兵全都出動了,地毯式搜索将整個綠洲都翻了一遍。
野獸求生的技巧非人類可比,出于安全考慮,它們對領地的挑選會非常苛刻,這也大大加大了找人的難度。
瓦斯小心地往前走了兩步,按耐着心底的恐懼,張了張嘴,半晌才說:“尋到人了。”
黑暗中那道一動不動的身影驀地站起身,大步朝着他走來,高大的身形極有壓迫感。
瓦斯心知下一句話說出來保不準要活不成了,但他清楚,至少得讓陛下有個心理準備。
“大人他……”他艱難地說出下半句話,“沒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搜索,總算是在清晨時分,有小隊發現了獅子的臨時居所,只不過等他們去的時候,獅子已經離開了。
男人從他的面前經過,置若罔聞,不曾有半分停頓,一心只想快點見到那個向來機關算盡,運籌帷幄的阿伊。
這比大受打擊還叫人害怕,瓦斯抹了把臉,連忙跟出去。
為了避開使臣團,士兵将人安置在王帳後方。
“見過法老。”最外圍的士兵注意到拉赫裏斯,連忙單膝跪地行禮。
拉赫裏斯恍若未聞,大步走過,衣擺掀飛帶起一陣勁風。
所有的士兵如潮水般向兩側推開,讓出一條道來,道路的盡頭,拉赫裏斯看到一個人躺在擔架上。
“陛下,”親衛隊隊長扶肩行禮,聲音沉重地說:“士兵進入洞穴搜索,搜到了幾具被啃食過的人類屍骨,大多已經只剩下零散的骨架,只有這一具……屍體還算完好。”
他想說人,但對方如今的形狀實在是難以用人來形容。
拉赫裏斯一步一步走上前,暗金色的眼底每走近一分,便染上一分濃烈的深色。
他一直走到那個人面前才停下腳步,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開始顫抖。
擔架上的人一動不動,身體被人擺布成平躺的姿勢,但因為骨頭寸斷,沒了肌肉的鏈接而顯得不那麽自然。
被啃得殘缺不全的面部已經完全看不出容貌,只有絲絲縷縷猩紅的血肉還黏在骨頭上,頭詭異的歪向一邊。
全身上下只有小腿還留有一些齊全的皮膚,失去生命力的皮膚呈現出慘敗的青灰色。
從那塊僅有的皮膚可以判定,這人死亡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天。
在場的人無不把眼睛錯開,不敢看擔架上的“人”,饒是久經戰場的士兵,乍看到這“人”模樣時,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太吓人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卻蹲下身,跪在屍體的面前,寬大的手掌順着屍骨一寸寸地摸過,那态度不像是對待屍體。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重了會傷到對方。
旁邊的親衛只覺得這一幕詭異得叫人頭皮發麻,就好像……陛下觸碰的不是殘破的屍體,而是求而不得的愛人。
“我們還在洞穴裏發現了這個。”親衛隊隊長硬着頭皮走上前,單膝跪在旁側,雙手捧上一個染上髒污的腰袋,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手。
拉赫裏斯緩慢地垂眼,視線落在那個熟悉的腰袋上。
腰袋上系着月白色的繩扣,是他昨日親自幫阿伊戴上去的,阿伊嫌繩扣太松,但他覺得這個顏色非常适合阿伊,最終阿伊還是妥協了。
“打開。”拉赫裏斯停在屍體胸口的手背鼓起幾根分明的青筋。
侍衛拿過托盤,親衛隊隊長将腰袋中的東西倒在托盤裏。
腰帶裏的東西不多,附和那人輕簡的風格,每掉出來一件東西,拉赫裏斯的面色便白上一分,直到最後一個香囊落入托盤。
拉赫裏斯呼吸微窒,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眼前驀地一黑。
下一瞬,眼前再次恢複清明,慘白的天光毫無阻攔地照在他的身上,明明應該是熱烈的,但他卻只覺得冷,骨頭縫裏都摻着冰渣的冷。
香囊是山谷節他送給阿伊的,顏色裏藏了私心,選的是自己喜歡的顏色。
明明應該是明豔的顏色,現下只剩黑白。
瓦斯站在拉赫裏斯身後,看到陛下的身體突然晃動了一下,仿佛是不堪負重般彎下了腰。
“陛下。”瓦斯擔心地上前一步。
他知道陛下和阿伊大人向來親厚,換了誰也受不了發生這樣的事情。
拉赫裏斯自喉間無法抑制地發出一聲低嗚,如同獸類被抛棄時的悲鳴,壓抑又痛苦。
瓦斯跪在他的身側:“請陛下保重。”
瓦斯心情沉重地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男人向來挺拔的脊梁随着他彎腰抱住屍體的動作一寸寸折斷,每一下都是鑽心的疼,他用力的呼吸,但只能帶動心髒更劇烈的疼痛。
拉赫裏斯張了張嘴,想要說寫什麽,但卻字不成音,心髒似乎被無形的手捏成了碎片,尖銳的邊角紮進了更深處。
暗金色的眼底赤紅,喉間湧起一股腥甜,在一衆人的駭然驚呼中,生生嘔出一口鮮血。
“陛下!”瓦斯驚恐地伸手要去扶他,卻被對方推開。
拉赫裏斯攥着那個色彩濃烈的香囊站起身,擡起眼,脖頸的青筋直蹦。
“這不是他,給我把人找出來!”年輕的法老再不掩飾骨血中的暴戾,眼眶赤紅地說:“我以奧利西斯的名字,法老之血宣告,帶不回他,你們所有人都将為他陪葬。”
以奧利西斯,法老之血起誓,這對法老來說是以生命作為賭注,将靈魂放上了賭桌,足可見他此時的決心。
在場的士兵無不屏住呼吸,短暫的沉寂後,所有人扶肩單膝跪地,将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拉赫裏斯盯着手裏失去色彩的香囊,心想,對,他是最了解阿伊的人。
這分明不是阿伊的身體,不可能是阿伊的屍體。
在過去同眠的每一個深夜他都會抱着阿伊入睡,一次次丈量他的身骨,也許連阿伊都沒有這般了解自己的身體。
他呓語般低聲道:“對,這不是阿伊,不可能是阿伊。”
清晨呼嘯的風胡亂擺弄,衆人衣角翻飛,将領帶着士兵離開,繼續去搜尋。
場中只剩下拉赫裏斯,瓦斯和一衆親衛。
法老沒有發話,其餘人便保持沉默地站着,随着氣溫的升高,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屍體散發出奇怪的味道。
“陛下,”親衛隊隊長低聲說,“阿伊大人身邊的随侍阿曼特求見。”
暗金色的眼珠動了動,那句話後再無動作的拉赫裏斯緩慢地擡起頭看向被攔在親衛之外的阿曼特。
兩人的視線隔空對上,阿曼特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小又話痨的少年,比起身形高大的拉赫裏斯,他雖然個頭不算高,但氣勢已經有了驚人的改變。
阿曼特無視擋在他面前的刀,自顧自地往前走。
拉赫裏斯身邊的親衛都是伯伊參與訓練出來的,對他身邊的随侍阿曼特自然是熟稔的,一時也不知道攔還是不攔。
“這不是阿伊。”拉赫裏斯的聲音嘶啞幹澀,每說一個字,都好像有風從灌進了他的胸口,肆無忌憚又毫無阻攔。
阿曼特盯着屍體,面色白如金紙,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陛下,”他咬着牙,卻攔不住牙齒因為憤怒而咯咯作響,“這就是您想要的結果嗎?”
無法想象,他完全無法理解,阿伊大人為什麽要向着這樣的陛下,不值得托付信任的陛下。
拉赫裏斯迫切地想要在這個跟随伯伊時間最久的随侍口中獲得認同,盯着他的眼睛問:“當時還有別人在是不是?”
被獅子叼走的不止阿伊,拉赫裏斯想,當時一定還有另一個人在。
所以才這麽巧的剛好找到個死了一天的人,這人剛好是冷白色的皮膚,剛好他旁邊落下了阿伊的腰袋。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很多的巧合,他知道,這一定是神明的安排。
拉赫裏斯自欺欺人地想着,心底卻又有一絲期許,他從未有這樣希望神明真實存在的時刻。
阿曼特已經和巴特見過面,也知曉了當時的情形,但此時此刻,巨大的憤怒幾乎将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看着向來矜貴驕傲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來脆弱的,搖搖欲墜的懇求,阿曼特扯了扯嘴角,近乎殘忍地說:“只有阿伊大人。”
稍頓,他将手中捏了一路的密信遞到拉赫裏斯的面前,又重複了一遍:“被帶走的只有阿伊大人。”
他想,辜負阿伊大人的人最好永遠活在愧疚與痛苦裏,哪怕這個人是埃及最尊貴的法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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