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

第 40 章

玻璃上隐約映出人影卓卓，空調暖氣熏着蘭花的香，纖纖細細搖曳，仿佛是她。

驀然回過頭，卻是前臺的工作人員在搬運幾盆剛剛送過來的溫室盆栽，一汪汪一叢叢綠沉沉的葉子，哪有半點花的香氣。可是最近他總是有些犯糊塗，似乎能聽見她的聲音，瞧見她的樣子，嗅到不可能的氣息。正仲怔間，一聲白色套襯着姣好身段的淩晗，站在門口用手指輕輕叩了叩，他這才回過神，然後微微颔首示意她進來。

“景總，這是本周的日程，你過下目，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交代下去讓人安排。”

景樂南伸手接過，不過略略看了兩眼就下了判斷：“留下周一的股東會議和周三下午出席論壇，其餘全部取消。”

“張董的項目考察已經拖了很久，你确定不去嗎？”

聽着這裏他才微微擡起眼，然後将那張日程表慢慢擱在辦公桌上，墨色的眸子有一絲冷冽，“淩晗，你跟我多久了？”

他居然沒有叫她淩秘書，倒真是難得。

可既然他現在說起這個，她微微笑了笑，“我從大學畢業就跟着你工作了。那時你剛剛跟章家劃清界限，章老爺子為了切斷你的後路讓你死心塌地回去幫他，當時沒少在背後給你下套。你也是倔，楞生生從國外找來資源将了他一軍，大約是看到你的決心，章家也死了心，後來也就不大管你的事情了。外頭都說你是靠了祖父輩的庇護才能這樣順風順水，只有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別人都看不到。”

“你口中的那個別人，是不是也包括喬笥？”

終于問到這個了，從他知道那件事已經快一個星期，估計是看在彼此多年交情的份上，但也算是極限了。她知道這件事情遲早是瞞不住的，原本也沒有想過能瞞住他，只是想着能藏一天是一天，能拖一天是一天。她就是想看看，沒有那個喬笥他是不是其實也沒有什麽關系的，就像之前的那些露水情分一樣，慢慢就淡了散了，過眼雲煙而已。那天他在酒吧喝得大醉，不省人事。原本在商界摸打滾爬應酬喝酒不過是家常便飯，作為秘書室最貼近他的人，她處理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可其實他在私底下是極少喝酒的，即使喝也是點到即止，從不貪戀，他其實讨厭一切會上瘾的讓人頭腦不清醒的東西。所以當時她的心莫名沉了沉，但後來也就慢慢安慰開自己了，有什麽關系呢，畢竟他們結婚幾年，就算沒有多深的感情，也總得有個适應離開的過程。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最懂他的人，哪怕在大學時他就明确地拒絕過她，但她覺得只要他的心裏沒有其他人，那麽對她而言就是一樣的。可是這段時間她才開始真正反應過來，他跟她的婚姻，不是一時興起，甚至不是她以為的另有目的，那只是單純的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然後迫不及待地想合法地擁有她，僅此而已，沒有其他。所以，喬笥的離開對他而言是無聲無息地崩塌。要不然，他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動聲色地等她自己主動離開。

“我的人告訴我，她跟你打過一個電話，能告訴我你都說什麽了嗎？”

“她在找你，而我告訴她，你在宏華路的公館。”

“宏華路的公館？”景樂南冷淡地盯著看了她一會兒才慢慢道，“這樣的話，你也是真敢說。”

“也沒什麽不敢說的，有人給我一張支票，已經夠我下半生不愁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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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這樣的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別人抛出的橄榄枝可比剛才的條件誘人多人，告訴我為什麽？”

她看着他冰霜般的臉色，心裏卻沒有一絲懼色，反而莫名有了隐隐約約的喜悅。這麽久了，終于有一次在面對她時，他似乎才是第一次正眼看着她，不再是雲淡風輕無所謂地，仿佛是面對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那年你突然說要結婚，那麽倉促，你們之間又有着她不知道的有糾葛，所以我下意識就犯了一個錯誤，總覺得你該不會是真喜歡她的。說來好笑，以前我總覺得季顏不聰明，沒想到其實我跟她是一樣的。那天晚上在酒吧也是我藏起了你的手機，她找不到你，自然就會給我打電話的。”

“沒必要的，淩晗，你那樣的一個人，怎麽甘心讓自己到這一步。”

“是不甘心，可我需要一個徹底離開你的理由。這麽多年，我始終沒有辦法下定決心。”淩晗嘴角挂着一絲恬靜，“章大哥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想想這樣也好，我做下這件事情，日後你對付我的時候就不必有所愧疚了。辭職報告我早就寫好了，等下郵件發給你。”她轉過身朝外走，想了想又回了頭，“你的胃不好，記得以後要按時用餐。”

她說完便帶上門快步地離開了這間辦公室，連頭都不敢回一下。現在這樣的時刻，如果他是舒展着眉頭，她一定會心碎，如果是皺着眉頭，那她又會覺得心疼。她更怕自己要是回一下頭，就會馬上喪失所有離開的勇氣，消耗了漫長的等待，費了所有的青春，這裏有她少女時代的全部憧憬，愛而不得的難舍。這麽多年，她努力而克制地從一個追求者退到最佳助手的位置，原本目的也沒有那麽純良的。這幾年中間明明有好多機會，她也可以制造一些誤會讓他們多生事端，可是不屑如此，更不願如此。如今她算是明白他真正的心意，反而莫名松了一口氣，還好沒有，還好什麽都沒有做。一直以來，她是真心希望他能夠幸福的，哪怕如今，最後能夠陪他的那個人不是她。

下午5點，CBD區的人潮高峰期。

下班的人匆匆忙忙趕路回家，加班的人出來覓食。章少北站在車庫旁的風裏等了許久，饒是他向來不畏寒，也不由拉攏了衣領子。不是不想坐在車裏等，可是這裏來來往往的人多車多，他怕一個不留神，他那個不好對付的弟弟就從眼皮子下溜走了。章少北忍不住郁悶，每次都是這樣，什麽苦差事章少東都不忘關照他。實在冷得狠了，他朝着樓上的某處恨恨地來了一句，“不接電話不見面的，他真當可以和章家斷掉關系，有本事找老爺子去沖火去，為難我算什麽本事？”

“你在這裏做什麽？”

一道冷過風的聲音在耳邊刮過，他被唬了一跳，扭過頭：“kao，你鬼啊，什麽時候下來的？”

景樂南手插在衣兜裏，拿烏沉沉地眼睛掃了他一眼：“是我說得還不夠明白？”

“老爺子在家裏都暴跳如雷了，你倒是雲淡風輕的，”章少北嘀咕着，“怪不得火急火燎地将我從外地叫回來。我可事前申明啊，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約到那個小明星的，現在生生被你給攪黃了，回頭記得給我報銷啊，誰讓你你現在財大氣粗，又剛剛吞并了一家科技公司。話說，你去動那家公司幹什麽，你明明知道章少東心疼那人跟心疼什麽似的，非得要太歲頭上動土。”

景樂南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老爺子如今都偏心成這樣了，你也打算跟着拉偏架不成。”

“章少東那頂多算金屋藏嬌，人家老婆都沒管你着什麽急？你的事不一樣你明明早就知道的。章少東那說得也沒有錯啊，是你非要将事情弄複雜的，你當年娶她原本就是招大家膈應啊。先如今，你還想明晃晃地毀約，就怪不得章少東出手了，大家都要有點契約精神是不是？”

“我為什麽要毀約，”景樂南面無表情地盯著眼前的人，好一會兒，忽地一聲冷笑：“你們不是心知肚明嗎？就在Madrid，你們藏起了什麽東西不讓我知道。”

章少北張了張嘴，楞了半晌了也沒有說出一個字，最後才期期艾艾地：“哎，你什麽時候知道的啊。”

“我早就知道了，在結婚之前。”

“那你為什麽不早說，”章少北楞了楞，反應過來差點氣得跳腳。“害得我暗地裏內疚了好久，總覺得對你不起。”

“老爺子不是不希望我知道麽，那我就不知道。”景樂南輕描淡地地瞥了他一眼，“你激動什麽，你哪裏是內疚，明明就是陪我對了這麽久的臺詞，發現白白浪費了功夫。”

“老爺子也是為你好，不希望你跟她扯上關系。畢竟她跟銘西的事脫不了幹洗。”

“為我好，這樣的話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景樂南倒是被氣笑了一般，“你也少給我扯上銘西，他為什麽身體那麽差，這當中的原因你們真的不知道麽？這麽多年，老爺子願意裝糊塗我也懶得揭穿他。當年我們兩個選擇跟着母親，他打小起便對我們不聞不問冷淡至極。後來他又嫌他的事業版圖擴得不夠大，欲壑難平，重新發現我們的剩餘價值，非要扯上聯姻。銘西是個心軟的性子，他就處處用他做棋子來要挾我，最後就連他死了，都還要拿來做文章。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奇怪，血緣關系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可以利用得這樣肆無忌憚。”

“樂南，”章少北正了正臉色，語氣漸漸也有了些凝重，“你對章家的誤解已經這麽深了嗎？”他突然就明白了章少東為什麽遣他過來，不由暗暗叫苦，就算他平素跟景樂南的關系不錯，也經不得拿這件事來摧毀。“這麽多年了，你當真不能理解老爺子的苦心。”

“你就讓他好好留着他的苦心吧，沒有他的苦心我也過得挺好的。既然你今天來都來了，也幫我帶個話回去。如果今後還有人在背後搞這樣的小動作，我就不是收購一間小科技公司那麽簡單的。誰還能沒個痛處呢，比如章少東，你真當他岳父是吃閑飯的什麽都不知道？又比如你，還號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不就是個淩秘書麽，磨磨唧唧欲擒故縱欲蓋彌彰，真要下手還不容易，再比如老爺子自己......”

“夠了夠了，”章少北揮揮手頭疼似得叫了起來，“我不管你們的事了成不成，明天我就走，周游列國去，等什麽時候你們消停了我再回來。”

“不成。”景樂南淡淡掃了他一眼，“你既然插進來了就別想撇清，幫我做件事。”

章少北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氣，“鬧了半天，有求于我。”

景樂南拉開車門，不多不少地斜了他一眼，“是讓你将功抵過。”

高山巍峨，沿石徑蜿蜒而上，一片片綠萌萌的影子斜裹着一條溪流，流水潺潺，清澈見底。周身近乎透明的魚在溪水裏靈動地來回游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傍晚時分的餘山腳下，橘紅的餘晖照着幽靜的山林，別有味道。喬笥随身沒有帶什麽衣服，很多都是路上臨時購置的，融入了本地特色，越發顯得不像是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以至于來接的人看到她楞是沒有認出來，居然面對面打起了電話。

她有些好笑地搖了搖手裏的手機，又撩起了帽檐，對方才反應過來：“喬小姐，不好意思，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跟照片不太像......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衣着方面。”青年結結巴巴地解釋，最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這個鬥笠是在哪裏買的，我還以為是鎮上的人。”

剛才正午的太陽太過炙熱，一路走來她幾乎被曬得滿臉通紅。路過鎮子路口時，原想停下來喝點涼茶，卻被路邊擺攤的熱情大媽團團圍住，盛情難卻只好買了。卻沒有想到意外地好用，寬大的帽檐瞬間就舒緩了日頭的毒辣，連鼻息間都是淡淡的竹子清香。“是我不好意思，手頭上沒有最新的證件照，只能發了一張之前的舊照片。”網絡上簡歷要求提供一寸照片，她的手機是剛買的裏面也沒有什麽東西，倉促間找到一張舊時工作照發了過去，樣子青澀，對比現在的樣子估計變了不少，怨不得人家認不出。

青年舒了一口氣，“不是，其實是一樣的，我就是原本以為外地游客好認的。”

“我不是游客，我是來工作的。”喬笥揚起頭笑了笑，“你們這個地方有點不好找。”

“可不是，我們發布招聘啓事快半年了，應者寥寥無幾，沒想到最後來了一位......”青年頓了頓，默默咽下了最後的兩個字。來時老板可是千叮咛萬囑咐，要淡定別激動，免得把人給吓跑了。“但是我們這裏景色很好的，前頭繞過山腳就是大海了，改天我帶你去看看。”

“我知道。”喬笥不由想起那位出租車大哥，有些好笑。

依照導航一路南開，昨晚按照提示卻怎麽也找不到定位中的地點。她正巧迷迷糊糊從瞌睡中醒來，也是沒清醒，還當自己是剛剛離開C城那會兒，随口就道：“師傅，往南開就行了。”

出租車師傅一聽就樂了：“姑娘，不能再往南開了，再開就掉海裏了。”

好笑，但也傷感。

原來她離C城的璀璨燈火，已經是數千裏之外，沒有風雪，也沒有他。

“雲迩”建立在半山腰，它與鎮子隔了一條溪流。

泾渭分明，景色迥異。一邊是現代文明和古老建築融合的飛速發展，另一半則是森林、峽谷、茅草、山頂還有青煙似的薄霧。據說山中還有一座近千年歷史的古寺，滿目湛綠，似乎也變成了千年前的煙雲，幾乎讓人覺得不真實。這樣選址的民宿，竟然鮮有人知，經營上也潦倒得幾乎快要倒閉了，她默默在心裏複盤了一下洛琪給的資料，嘆了一口氣，倒是真心覺得惋惜。

走在前頭青年渾然不覺她心中的千回百轉，只管在前頭帶着路，穿林拂葉，将她領到了一個小院。推開頗有風雨印記的院門，裏頭豁然是一片姹紫嫣紅，三角梅、蔥蘭、杜鵑、紫風鈴、庭樹葳蕤，流水清汀，有人笑吟吟地站在門樓前，悠然自得朝她随意打着招呼：“喬小姐，來了。”

她也不由跟着哎了一聲，道：“來了。”

兩人視線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很有默契地同時笑了笑。

“怎麽樣，一路走來覺得這樣的環境如何？往後面繞過去那棟小樓是員工宿舍，二樓的房間你可以随意挑。我建議朝東的那一間，正好對着整個山谷，風景很好。只是說實話，這個工作活不是很多，就是不怎麽适合年輕人。”他坦白地看着她，“山水看久了，其實是有點枯燥的。”

“挺好的，正好我喜歡安靜。”

“你為什麽不住鎮上呢，晚會活動方便些，還有一些不錯的餐館和一個小酒吧。”

“不需要，我對那些不感興趣。”活在鋼筋水泥裏久了，只願見遼闊星辰。

“沒有別的意思，”他像是瞧出了她在想什麽，溫和道，“畢竟你從遠方來，我只是希望你能在這裏找到自己最合适的生活姿态。”他大步走過來想幫她拿東西，卻意外地發現她只有一個簡單的黑色背包，連個行李箱都沒有，又怔了怔：“你這是，情傷？”

他的眼睛幹淨剔透，猶如剛才一路走來的淙淙山泉，清澈見底，毫無惡意，竟然讓她生不出交淺言深的反感，反而忍不住回他：“不是，情仇。”

他終于大笑了起來，就像山野竹林中迎面撲來的和煦清涼的風：“我叫秦禹，歡迎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