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來客不知歸途

來客不知歸途

die Besucher kennen den Weg zurück nicht(來客不知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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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第一個休息日的清晨,天空靜如水洗,孛林城自外到內,依環而醒,黑湖潺潺無波,不通亦不死,仍鏡映白天,群鳥感黑荔波斯以北無疆起冬之風南來,在城內鬧市廣場,僻市髒污中搜食歇息,其中一隊大抵選‘恺恒橋’東方,岐明街的教會公館門前,做小憩之所,使那幹淨的神前所滿布這天空使者的印記和歡聲,她也在呼鈴的傳蕩中自睡夢中醒來,洗漱完畢,手捧湯碗,來石牆外,企圖看看和她相距遙遠的路上行人,而即使雙方的心靈終究也無法相同,仍企圖從外相中一窺內裏,帶着慈愛而忐忑的珍重。她便是在這時,于群鳥中,看見這紅發女人背對她而坐的身影。

厄文見,那女人身材高挑瘦削,紅發似紅,卻黯淡髒污,手握一只粗糧面包,似百無聊賴,蒼勁有力的手指磨碎谷糧,不斷,如那磨坊中擡起落下的舀般機動不住地揮灑壤般碎屑,飼喂那停留的旅客。街道無人,只二人獨處茫茫鳥群中,恰似雪中偶遇的旅客,依照她柔軟相依的天性,原是該上前與那女人搭話閑聊,一并同她對街上,世上所有行人般,企圖微笑且細心地觸碰她的內心,将這問題:這是怎樣一個世界?你心中如何想,有何願望,幸福麽?你的苦痛,有何解法?詢問。然而看她的那些瞬間,厄文忽踟蹰不前,因她在這女人身上察覺出深重無言的蒼涼,而忽如其來,她想起了他,那個令她來到這城市的男人,他如何看着她,對她欲言又止,千言萬語無從訴說,又似乎暗中認為,已無訴說之必要,只由最後一絲愛火,對她凄涼而柔情地微笑;這女人的身型精壯有力,卻沉悶頹唐,那手指健壯修長,卻因機械氣力而動,不見其心之所向。她感到她若問了她,或見她對她擡起那顏色不明的眼睛,空洞寒冷地訴說她對世界的絕望。這眼睛可是任何顏色:綠色,藍色,金色,灰色,黑色,棕色,白色……結局卻萬色歸一,皆已失去斑斓的歡欣。她對她當是無話可說的。

她久久看着她,不發一言。那紅發女人未曾發現厄文,而厄文轉身離去,終究彼此軌跡不相交,因前所述原因,這女人恐是個無言的頹唐之人,詢問只徒增傷心,但,還有一事,厄文內心的寒意,她心跳的鼓動,都在無言訴說;她不知為何在見到這女人背影的時候泛起些恐懼。所有寂靜的音符,都含有最末,最烈,縱無望也無以熄聲的未盡之言,對她心裏的那個男人來說,那是不能圓滿的愛,她只感到苦澀,然而這個她見到的女人,她似能見到她尚未知色彩中的不明話語,飽含寒冷,憤怒和渴望,對一種厄文無可親身體會之物。她見到那女人,在九月這一日,像座被水封冰壓,匍匐在地的火山,每一掊熔岩都嘶吼着不甘。

這不免令她膽寒。因此盡管她心中對她那孤獨而頹廢的背影含着莫大的同情,還是在上工集合的鈴聲中轉身離去,不曾同她說話。兩人相交而去,那紅發女人聞鐘響回頭,只看見她輕盈離去的背影。

那是見了鬼了,塔提亞認為:她不覺得那像個夢幻般神秘的話中人應該在一個猛回頭間出現在她眼前,手中還疑似抓了個抹布樣的黑面包;自她認識她,她生時如女神尊貴,如今吃得比她還垂危。她一時神色癡了,只見那穿件發灰白襯衫,及膝褲和雙棕色小布鞋的女孩小跑進草坪上的女工隊伍裏,石臺上,修女開始點名,寧塔,眠娅,黁門……古怪地,她坐門廊上,被一尊女神像俯視,憶起模糊的少年歲月。往昔在‘鬣犬’中服役,尚未得名時,衆人都是這般随手拈來的名字,‘羽毛’,‘石頭’,‘銅礦’,像是肉身已滅,這名字倒随物質世界的長久循環,或再生或永恒。‘鬣犬’的教官不比修女,點名集合若有差池,輕則加訓扣飯,重則打至傷殘,盡管有少量‘黑血’輔助,也可始七日下不來床。那年代,這群半大孩子最渴望的就是那一滴‘黑血’——尚不知其真實,也不知為何稱之為血,其實質和那渴望 ,卻堅若真理。豈止今日會憎恨,複雜到這般地步!她抿唇笑笑,只見庭院內那老修女,眯眼瞧名單上的名字,又記起衆士兵在禮堂中作弄修女,修改禱詞。也是今非昔比:作弄軍法,不得饒恕,然卡涅琳恩向來不喜宗教。她更願整座教堂都從訓練場中搬出去,自然對訓練兵亵渎不敬放任自由,只有修女們對這群年輕,沖動,壓抑滿身生命欲望的頑劣軍人頭痛不已,向頂上那一尊女神像求助:敬神慈威,您賜我容忍萬事的慈悲和超脫。

“……厄文。”

她聽那修女念道。“在的。”塔提亞目光一滞,瞧一只手從人群中伸出來,手中面包屑盡數掉下,激起身邊群鳥。依稀,她還能從歲月朦胧中,見到第一日‘淚谷’的森林中,那女人如何向她二人伸出手,又或者在灼若血霧中,她俯視她癱軟無力,染血的胸脯。但她從未比她矮這樣多,也從未這樣年輕。手臂修長,但無柔美豐腴,雖已依稀有盛放之美的前兆,但身姿同少年輕盈。

豐滿。她自己的聲音,如重錘在腦海回蕩:豐滿。你父親就好這一口。

她抹了把嘴,将張開的口合上了,眼神漂浮,大抵是近年來頭一遭。回憶,這般虛幻的事,而不是現實,徹底占據了她,她若此時低頭,興許能看見地上的血和頭顱,手上的粘稠紅河。死者不能蘇生——死者也并無價值和恩怨。那死了的,就是輸了的。無可伸張。

返老還童?

厄文。她的大腦倒在忠實地企圖拯救她,說:厄文,是不是?取了個名字,紀念母親……拉斯提庫斯是始終如一的。始終如一地……險峻。她不知為何有種極可怖的預感,像是鬣犬在一片荒野上見到了幼獅,然後覺着母獅就在這附近。

拉斯提庫斯的女兒?

她思考。見鬼了。她正要起身,忽看一陰影從她側邊來,鳥群紛紛起飛,塔提亞下意識護住額,卻見是個修女。

“你是什麽人?”來人問。塔提亞趕緊起身,點頭如搗蒜:“小的是剛來孛林的難民,想看看能不能入內工作。”那修女狐疑看她一眼:教會公區,為治安考慮,常謝絕外人入內,故其中是個封閉,袖珍而靜止的小經濟社區,最拒絕的就是她這般面上兇惡,鎖骨有傷,抹胸也不穿便敞開胸脯的流氓。她前有經驗,果見這修女揮手,不耐道:“教會歡迎衆人,但請您來之前先去總務處登記,确認并無違律記錄,或已贖清罪孽,再前去報名。”她彎唇笑笑:罪孽這物,如何贖得清?

這修女繼續送客:“請你先快走罷。軍務大臣就在那牆後面,你在這,我不好同她交代。”

楛珠?這話一出,塔提亞才面色驟變,千恩萬謝道:“這我趕快走了,免得叨擾軍大臣的眼!”她雙手一揮,拔腿向街角後牆,‘恺恒橋’的方向跑,閃身便溜進去,那修女也驚訝。

她閉目喘氣,心中混亂,十秒後,才從街角回頭,看十九公館正門之景色。她見:街道遠端,那岐明街和月數街的交接處,一黑袍身影浮現。她嘴角略動,一言不發,又見公館內工人走出。

她目光凝固。她等了許久,看工人各自分流去自己的工坊,也不見那女孩的出現。塔提亞心想難道是逃了麽?卻擡頭瞬間,見那黑袍人影也停了腳步,擡頭而望。她和昆莉亞隔這街道,舉首相望,卻不看彼此,只看那隊尾的女孩,左顧右盼,眼神泛好奇之色。二人嘴唇張口,因無可避免曾被這面孔擾動命運。

修女上前,眼神瞥向塔提亞的方向,同昆莉亞說了什麽。她知道她必定是先遣開她而後向軍大臣報告先前的可疑人物了:教會的保安勢力,因和‘環月’不和,極度缺乏,平日倚靠的與其說是護衛,不如說是拉斯提庫斯的威信,對這類事極為敏感。她潛入公區街道喂鳥想來不妥,但也未想到昆莉亞會在同一日來!

她內心暗罵:她早上說有事,原來是這事!其餘人可能不知道這可疑人物會是誰,但昆莉亞——她這老妹兒,怎麽可能不知道?

事已至此,塔提亞只能認栽,背身輕步,隐入教區樹林中,背後感有目光灼灼,似昆莉亞那栗色的眼,在複雜,溫和而長久地注視她。

“一個叫厄文的女孩?”她瞧着那坐在磚牆上的女人搖着一對大腳對她道:“聽過。”塔提亞見她一笑,繼而抱臂道:“但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她嘴角狂抽。正午,這座石房的建築班底大多胸口敞開,睡得七仰八叉,身旁是黑水白粥;教區女男分別管理,給随地午睡帶來數多便利。餘熱未消,雖再有兩日,就要換上長衣,這日正午陽光仍熱烈,似乎從彌漫的空氣中灑下一陣粘稠汗雨,雖讓她感到“親切”,也不由同她面前這滿臉奸笑的女人一起加重她某種出師不利的感想。

她搖頭,從衣袋裏取出三四枚銀幣,向上抛;那女人伸手接住,把玩後品味道:“又臭又舊,你也是個窮鬼罷?”塔提亞獰笑:“你管這麽多。要還是不要?”那女人哈哈笑,手一收,道:“要。天上掉的錢,再少也要,不然怎麽積少成多。”塔提亞被這猥瑣神情氣笑了,道:“那真是挺有納希塔尼舍風格。”

她擡頭,對着陽光,眯眼道:“‘藍龍’澤蓮?”那女人略點頭,塔提亞踏出一步,指自己道:“奇瑞亞叫我來。我叫塔提亞。”她擡起下巴,道:“你知道我麽?”

澤蓮捧起自己那白粥,吃了幾口,如将塔提亞的話用來下飯似,邊吃邊笑,說:“——知道。‘血龍王的女兒’。”塔提亞皺眉,果見她語氣調侃而輕蔑:“二十六年前在‘海境牆’前被打得七零八落,半年後‘燃湖’之戰又棄軍而逃,你這短暫的軍旅生涯可真是光輝燦爛。”她哧哧笑道:“我若是你,改名換姓還來不及,絕不至于還驕傲地問別人知不知道。”澤蓮居高臨下,對她嬉笑:“你這名號,別人聽起來可能威風,在我看來,那是比你給我的銀幣還不如,一文不值。”

“你知道個屁,奇瑞亞怎麽跟你這自命不凡的小毛孩搞在一起的,腦子壞了嗎?”跟青少年相處了十五年,她這回是第一次被沖到口不擇言,配上一頭紅發,頗有些怒發沖冠之感。按理她不至于和她計較,但瞥見澤蓮手臂上湧出的龍鱗,不由惡向膽邊生:這女人是故意炫耀給她看的!

“你跟拉斯提庫斯打!我看你連他的一根指甲都沒碰到過在這大放厥詞,來了孛林,不照樣縮在這長工監獄裏怕被他照到一眼?”塔提亞煩躁道:“我奉勸你別因為化了龍就沾沾自喜,在他治下,你這顆龍心有的受的,何況你還是個不明所以,聞風而來,自以為能平步青雲的傻子,好好擔心你的腦袋罷!”

“我是龍 ,所以,只擔心心髒。”她仍笑眯眯地回答,手撐下巴,悠哉游哉,大方道:“是。我是瞧見他的龍身一眼就逃了,但有何可恥?我瞧着,你和你那曾經的公主,包括奇瑞亞,都是沒眼力見的自大之人,賠了性命,還賠了自由。既然黑龍王有你說的這麽強,何必反對他?乖乖替他做事,吃香喝辣,不好?”

塔提亞狠命盯着她,末了,閉眼,咬牙道:“這‘藍龍’的‘藍’,代表的難道是得過且過,茍且偷生?”她手指不由合攏,只想一走了之,只念在跑一趟辛苦,仍勉力道:“罷了,你想幹什麽與我無關,我只替奇瑞亞問一句,你這兒有多少這姑娘的情報,願意分享多少?”

“我知道不少,但什麽也不分享。”澤蓮仍笑:“分享土地,種出來的東西可能變多,分享忠誠,換來的可能是遺忘。” 塔提亞氣得跳腳,大罵道:“你小子可真是納希塔尼舍之女啊,這愛財如命,扭曲變态的心理全學來了!”她關節作響,壓低聲音,陰森道:“那你先前緣何跟奇瑞亞說這事?”

“嗐,那時我只随口一說。人哪有不愛說話的?沒想到之後變得這麽金貴。”塔提亞見澤蓮表情也一變,那嬉笑神色變為肅穆,道:“——我實話同你說吧,塔提亞。我不讨厭奇瑞亞,但你們這事業,我看注定不能成功,不願和你們合作。”她說罷躍身而下,走過塔提亞身旁,揮手送客:“你就別再重蹈你二十年前的錯誤了,塔提亞阿姨?”她笑容輕微:“既然你這麽怕黑龍王,幹嘛不乖乖呆着?”

她的手要碰到塔提亞的肩膀,不想被神速甩開。澤蓮神色微變:這般反應速度,實非常人。她又低頭,只見那雙藍眼,如燃血火般看着她。她皺眉後退,塔提亞的手卻飛速襲上,握住她的咽喉,力道之大使龍鱗破體護主。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在這兒化龍,你就完蛋了。鐘聲會敲響,你就知道拉斯提庫斯的厲害。你覺得我怕他,是因為我軟弱?”她攥住她的喉嚨,呼吸灼熱:“我會留到你死前才知道這道理。別拿你那軟弱的龍心來丢人現眼了,姑娘,也別挑戰我的耐心。奇瑞亞沒有告訴你我很喜歡舉報?”

她手指用力,心中湧着她自己都感厭惡的激情:“我跟軍務大臣昆莉亞住在一起。她會聽我說話的,我向你保證,你就暫時玩你的獨角戲,不和其餘人合作罷,看看能笑到幾時。”

“我瞧出來了……”澤蓮起先面色陰沉,後來反笑了:“你這人,不害怕跟人同歸于盡啊,腦袋不正常。”她的手指如此才猛地用力,和塔提亞交織一處,贊道:“不錯,你是唯一一個我見過人身能和龍心持有者角力的,看來不是浪得虛名。

“我想在孛林,和我的姐妹們安居樂業,跟你們這種危險人物撇清關系,不是很正常的麽?”澤蓮微笑:“今天冒犯你了,不過你也別在意。今後奇瑞亞要是不繼續那活動了,大家還一起喝酒啊,不好麽?”

塔提亞渾身發顫;澤蓮這龍心的氣力比她想象中還大,遠勝柳徹尼。難道那傳說的故事是真的,這女人真是個龍子?

“……你想安居樂業……我能幫你跟昆莉亞說話……”她勉力道:“她官可大了,你懂吧……”

她的臉已泛紅。澤蓮笑笑,神色平常。

“那倒不必,”她發力,天平傾斜:“我自有渠道。”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如棉花般被打落,輕盈如夢。她擡頭,見這龍心持有者臉上有絲神秘的理解和同情;她胸口的龍鱗如火燒般痛苦,令她咬緊牙關。

“下午也要開工了,”她聽她輕松道:“我就不送客了,‘血龍王的女兒’。”

逐漸地,她發現她最大的問題變成了工作,和她探求過程中的不調和。她在印刷廠工作了三四日後,黁門給她的工作量越來越大,其餘人也紛紛發現她手指的靈巧和耐心。要務如雪飄落,她勉強做完,但去森林裏的工作不免就耽誤了,她還要擔心不被巡回所發現。一日,她瞥見教區門外的流浪漢,醉酒,企圖沖入門內,幾個修女去阻攔都無果,場面混亂,最後等來了建築隊伍的工人,揮舞鐵鏟,終将他擊暈,送了出去。她望着,理解宵禁的理由,卻仍感到惆悵。

“處理這種人,很麻煩的。”黁門同她說,又遞來一張紙:“上報‘環月’,不一定響應,趁國王每月一次來禮拜直接上報給他,那男人就死了。值得麽,這麽小一件事……國王沒時間斷案。他的決斷就是……生,或者……死……嗯?”

她擡起頭,見厄文面有猶豫。“怎麽?”黁門道。

“抱歉。”她沒有接住這張紙,而搖頭道:“我今天可能不再做你給的工作了,很抱歉。”她要解釋,黁門卻臉色一變,起初甚至令厄文害怕,後來才笑了,但很勉強,道:“啊,累到你了吧?”她過來扶她,道:“別客氣。你想要多些時薪,我正打算給你加……”

厄文搖頭。“我只是需要更多時間去……”“去?”黁門挑眉:“你覺得在這兒掙得不夠多麽?嗐,我給的已經夠多了。真的。印刷精裝書是教區最掙錢的生意之一,其餘教會的抽成都太大。染料,化妝品,有錢掙,但不健康啊。”她手撐着桌:“工人把那毒物篩出來了,大人們才有的用。”

“——去看看。”厄文為難着解釋,道:“——我沒有什麽不滿,黁門,謝謝你。做這個很有趣,但成天在這工作,連晚上也占滿了,我就沒時間去看看這周圍了。”她問她想看什麽。“你想在孛林旅游嗎?還是想去別的地方?旅游的錢是不夠的。你得攢一攢。”

“不是旅行。”厄文窘迫了:“——就是,看一看。看看這世上的人們,是怎樣想的……”

“人們是怎樣想的?”黁門哈哈笑:“都是一樣的。賺點錢,受人尊重,過好日子。沒什麽有趣的,聽我的罷!”

但她還是走了。厄文感到一日工作八,九,十個小時,不斷将那些插畫,文字,描繪出來,讓嗅覺失去了顏色。她去森林後,成日無法找到需要的木材,只是舉着斧子在其中游蕩。那叫‘敘鉑’的孩子陪着她,但她們并不真正交流。睡前,盡管時間緊迫,她還是忍不住睜眼,無法入睡。她變得很想念他——‘蘭’,想和他說說話,盡管她白日不停地在和別人說話,但她的頭腦昏沉,而心靈幹枯。

第七天,她企圖去別的工坊,做點活。她更熟悉街道一些,所以不似第一日,跟着聖蒂萊特,這回她一個人出行。厄文向工頭和負責人詢問她能否一起加入工作,有些直截了當地拒絕:比如她實際需要的建築工地。“讓她留下罷!”那個叫做‘澤蓮’,那天她偶然認識的女人為她說話,包工仍拒絕。澤蓮向她眨眼,表示愛莫能助,厄文卻不知該作何回應。她感到這女人身上有許多秘密,而絲毫不知其餘人覺得她身上,也一樣多。她去了廚房,木材,家具,染料,鐵匠的工坊。不接受她的,只一眼,就瞧出她的不稱職:那靈魂活潑的游離讓她注定不勝任這類工作。

“如果你再這樣輕浮地四處轉悠,我就會向教長報告你了。”染坊的管理者警告。她倒是接受了她一日,但迅速察覺她的特性。她的心中沒有內化的規則,沒有幹勁,沒有需求,只有好奇,使她飄忽不定。無論使人成為好工人的特性是什麽,她都未曾擁有,除了那靈巧的手和眼。

“她們從來沒有教學徒,為什麽這要做,而教會學徒如何做。然後,學徒就重複,不斷重複,消耗全部時間……”

她琢磨道。中午要上工了,盡管她昨夜睡得很少,而上午又受了監工責怪,她仍鼓起勇氣前往染坊。“人們這樣會快樂嗎?她們又能得到什麽?她們生産了這些家具,布匹,鐵鎬,書本……”她對自己說:“那已不錯了。”

她皺着眉:但還有什麽沒被生産?那些不能生産的東西?

她走到教區正門附近,染坊所在的位置。厄文忽聽一聲傾向,轉過頭去,又見到這日上午的紅發女人。她如豹一躍,跳上牆體,紅發如火。厄文看着,見那女人低下頭,兩人對視。

她感到驚訝。清晨那頹唐的氣息燃燒清新,她從她天藍色的眼中,看出掙紮,苦痛的靈魂。啊。她猛然想,露出微笑,而那紅發女人一見,顯惘然而仇恨。她想:靈魂不可被創造。那就是問題。

紅發女人一躍而下,厄文雖遺憾,不曾跟她說上一兩句話,但感到鼓舞。她感到她在人間的行走和觀察多了一絲方向:她想看看人們的靈魂。當她走近染坊,衆人的身軀被白霧掩埋,或映在猩紅,碧綠的水中,她的目标看上去是遙遠的。

仍然,她感到高興,因此那下午賣力地工作,心靈稍微休息了會,而在回頭的間隙,厄文的額頭上落下沉重汗珠,她似可見周遭經過女工身體中的空洞。她們的靈魂。在哪兒呢?她好奇,衣服被汗水浸濕。她好奇,疲憊,朦胧中想到他。她想念他,想跟他分享這一切,卻隐約覺得,他不會樂觀地肯定她。他那疏遠而絕望的拒絕令她心生同情和恐怖,仍然,她必須看。

這也就是原因了:她如此認真看着染坊內的工人,因此絲毫未注意到工廠門口,有一個黑色的影子,伫立在那,望着她。如果她也看這黑色的影子,當看見她的靈魂是柔和,純潔的。昆莉亞站在染坊門口,平和,安詳,長久地注視她,直到她回頭,她才轉身離去。她的靈魂泛着乳白色的光,在那黑暗中徘徊。二十五年前,她的魂魄被獻給了心。而,或許,許多年前,所有的魂魄,都已被獻給了龍。

2

“你覺得,陛下這樣忌憚,處罰化龍者,若非他們放棄一切私有的財富和公民的權力,才稍作歇息,是合理的麽,”他的老朋友喚他:“維裏昂?”

他沒有真正在思考他的問題。他們在孛林北部,那處二十五年前開始就用于招待北地人的昂貴酒樓中用餐。整個包廂,只有兩個人。“看來你現在确實闊綽了不少。”說話人摘下白色兜帽,拾起木桌上白盤上的果實,深藍如夜。安葡。他将它放入口中,回味那醇厚芬芳的滋味。一果實如同美酒一杯。

他轉過頭。

“也沒有你說的這麽誇張,索烏。”維格斯坦第雙手交疊,靠在下颔,平靜道:“我難道不是還在特裏圖恩有座房子,請得起你吃這大宴麽?”遙想當年,我們如何在閑暇時間逗趣這些物資的遙不可及。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其色潔白,放在唇邊,細細抿着,身體卻無法放松。

“誇張。真的麽,維裏昂?”他提及的那男人,卸下鬥篷,如今微笑看他:“告訴我你還有什麽。有一本書,是寫了你的名字的麽,或者哪一條美麗的規律和真理是被你所發現?你有自己和諧的家庭,或者屬于你的後嗣麽——盡管你不在意。你夢想中的音樂是否仍只在你的頭腦裏?維裏昂,你如此聰慧——如果不是你有了顆錯誤的心,你原本會創造,而不是服從命令。”他嘆息:“無謂的命令。”

菜色已齊了,冷盤居多,北地風味,維格斯坦第沒有動;他也沒有表現出受到冒犯的惱怒。他沒有必要,不像有些人——巨龍他既已是,他可平和,睜那金色的龍瞳看任何人,任何事傾訴他們的想法。那些事,同他想必,沒有力量。舊日好友——他們真的是麽?這事兒對他來說并不必要。從他的側面看過去,他的面孔似冰雕樣完美而透徹,懸挂的金絲宛命懸一線的威脅。這就是龍。一念之間,萬事都可改變,生化如奇,其心想事成的魅力皆在于此。

“——你在試着化龍?”他低頭,切了塊魚,随口道。

“啊,是的。我進展很快——白龍心已認主,若順利,今年年內我就會獲得最後一次授血,嘗試化龍。”索烏回答。他也吃了那魚;十金一份,肉質鮮美,如牛乳化于口中。他面有享受。

“告訴我,維裏昂,”他輕轉手中的餐具:“白龍心所選,真的是大公子?”

“我若說,無稽之談,或,确有此事,都是一樣的結果,索烏。我前來赴約已經說明一切,想必你們已很清楚。‘白河’的消息最為靈通,遠勝‘血心會’。”維格斯坦第細膩撕裂那肉身,剔出條完整晶瑩的骨,在燈下若琉璃閃耀,使人贊嘆:“那集團中充斥為權迷眼的凡俗之輩,不足為懼,相反,‘白河’的目的溫和許多,也讓你們更危險。”

他擡眼看索烏:“我猜你們現在最好奇的,就是為何克倫索恩遲遲未化龍,是罷?”

索烏微笑。“如前所說……從最開始。”他聲音輕盈,向他伸手:“從陛下的态度說起。他這樣恨化龍者,現在輪到了自己的兒子。”二人對視,此問題,索烏是有話語權的:二十五年前,他同樣在那為救回這被扣為人質王子的軍隊中,深知其代價。他從未飲下黑血。

“他不會改變麽,維裏昂?”他輕聲道:“你知道‘白河’不愛戰争,若陛下态度松動,真正歡迎龍心的持有者,任何沖突都可以避免。”他道:“他一定是因為不忍心殺死兒子而制止他化龍了,制止那個心向真實兒子的自由。那孩子是明智的,維裏昂。人人都道他身有殘缺而不幸 ,但有高潔的心智,何其幸運。”

維格斯坦第态度輕松,面無異色。他去取貝類。這些食物何其難以保存,從北地運來,深水寒冰以維持不腐不壞。“你們可以這樣認為。”

“那麽有隐情?”索烏微笑。“我什麽也沒說。”維格斯坦第回答。“你知道我們想要什麽,維裏昂。我也知道你內心始終對我們有認同。我們只是想要生命的美好和幸福,而非其痛苦。”他見他不為所動,只笑而敘道:“看這安葡,我的朋友,我回來的時候曾去南部農莊,重溫采摘它的感受,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每年八月,都要在裏面從早勞作到晚,才能換來一個冬天的飯錢,也許一次進入教會學堂聽課的集會。王子來的時候,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很感謝他——如今是我的陛下了。我曾幻想,若他是我們的國王,我們的生活或許會變得更輕松。他一定會做點什麽,讓幸福更多……他是個善心的男人,我知道……”

維格斯坦第聽着。

“但他做了什麽,維裏昂?”他聽他呢喃。他閉上眼,知道他會開始說起這件事,既無厭煩,也不阻止,盡管早已知道。

“戰争,在我的生命中,盡管只有短短三年,卻如此漫長。戰争使一切都索然無味。繼位者戰争,我跟着你們,受了苦,但時間不長。那不是噩夢,相反,戰争結束後那十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學院百廢待興,破格錄取我這樣的男人,我在裏邊盡情學習,遇到賞識我的老師,說,我是上天賜給他的寶物,将傳承他的意志,續探結構之真理。我很快樂……我跟着他一起去了蓋特伊雷什文,在那住了下來……北方,是白龍心的天堂。血屢禁不止,大地裏埋藏着這白色的黃金,真理的源泉,所有的事都要用到它。”他娓娓道來:“有了白龍血,我們才能在夜間工作,促膝長談,用爆發的靈感,點亮我們荒蕪,短暫,永遠同時間賽跑的生命。白龍血激發靈感和統一思緒,淨化心神的能力是無與倫比的,沒有學者會否認它是上天的珍寶,而它的王者,不是個統治者,而當是個無與倫比的智者,描繪那脫離了雜蕪欲望所繪成的理性世界,其物質繁茂,精神瑰麗。天工開物,極盡機巧。安葡,維裏昂,在我們學院的土地上,所有的果實和作物都可被一種機械收割。我們就在樹下讀書,讨論,歌唱。我幾乎已忘了采摘它是種多麽沉重的折磨,直到我回到孛林。”

他對他笑笑:“我們此前沒有研究這樣機械的經驗,畢竟,它們此前不能自己動起來,人需要協助。這一臺機器用了老師五年時間,當他工作完畢,他已留下一整本機械制造的書籍,美不勝收,而他也哭了。維裏昂,我的心從來沒有那樣痛過,因為……”

“——因為洛蘭來了。”維格斯坦第接道,端起酒杯:“你的老師——不,索烏,你們整個學院都在蓋特伊雷什文大公的默許下私自嘗試化龍。你的老師飲下如此多白龍血,他的心也向往,乃至他成功了。你們喝下的是白龍血,那機器中燒的也是白龍血。當洛蘭終于醒來,再赴戰場,蓋特伊雷什文的空中已彌漫那芳香冰冷的氣息,宛如人間仙境一般。”他閉眼,感慨道:“那時,洛蘭已近四年未化龍。全境都在懷疑他那傳聞中的神力是否已消失,你們喚醒了他的龍心,呼來了自己的毀滅。”

他沒有否認,仍然微笑。“一年。你們圍堵了蓋特伊雷什文一年,只有一年,卻像一生那麽漫長。成山的明石被倒進白龍血的地下河中,龍血成了致命的毒藥,阻攔我們進一步飲血,也威脅用彌漫毒霧吞沒城市,逼迫大公放出這些學者。她是個強硬的女人,盡管城市饑荒,河流受到污染,民怨沸騰,仍鼓勵我的老師們化龍。只要化龍,就有一戰之力了。”索烏贊嘆:“昆莉亞實在沉得住氣。她就守在白山上,派出最弱的士兵同我們戰鬥,讓大公以為她是對的。直到整條地下河幾消耗殆盡,我的老師們的身體也被腐蝕得體無完膚,那化龍之日才終于到來。我真心不想同陛下作戰,維裏昂。我至今感謝他……但……”

他低下頭。“然後你來了。”索烏笑嘆。“百龍叛亂。”維格斯坦第輕松道,聲音冰冷:“不想這一百個竟都是知性為尊的學者,而非戰士。包括你的老師,難雲阿在內,全境最優秀的學者幾殁于一役,蓋特伊雷什文的地下龍血或腐化難用,或消耗殆盡。索烏,我反複勸告過你,不要和洛蘭作對。”

“當你化出龍身……他們別無他法,只能化龍升天,而在我頭上,就是那漫天的黑雲……”索烏不曾回答,而呢喃,溫和道出結局:“血河幹枯,平民死亡竟因空戰被控制到最小,血雨盡日不停,‘海境牆’終于倒塌,黑龍咆哮其上。我怎能忘懷呢?”

“你說你提醒了我……”他閉眼,又笑了:“你只是運氣比我好而已,維裏昂,愛上了一個正确的人。”

維格斯坦第低笑,搖頭道:“我對洛蘭的敬愛可不是你對難雲阿閣下的愛,還請你別讓昆莉亞傷心了,索烏。”

他擡眼看他。“你要騙我,還是騙你自己,維裏昂,”索烏笑容深邃:“你對昆莉亞的感情是愛情?”維格斯坦第笑容依舊,聽他道:“而你看陛下的眼神,是敬愛?”

他沒有回答。“我知道得很清楚,維裏昂,多少次我覺得你太過痛苦。你想結合的人是個不可能的人;你的眼睛在望向他的時候,總想讓他的靈魂都壓在你身上……”

“噢,天哪,索烏,看在女神的份上。”維格斯坦第拍手大笑,扶起眼鏡,潇灑道:“我知道你很傷心。你很愛難雲阿,但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我和你的心情從不一樣——我愛昆莉亞,從來如此。我很高興她願意跟我攜手一生;我不需要除她以外的任何權力,財富和地位……”

“——那麽,維裏昂,你如此支持拉斯提庫斯,是因為你認為他是對的,”他忽聽他說:“還是因為你愛他?”

“行動從不欺騙,維裏昂,盡管你能僞裝。你從來很聰明,理性,但為何你會始終幫助他,盡管你甚至不能用言語說服我?”索烏的眼忽然睜開,聲音堅硬,問:“你只告訴我,不要反對他。不要和他作對,但為什麽?你能說出來麽,為何我們不能化身為龍,更好地創造,為何我們不能燃燒白龍心之血,讓那美麗的機器工作,令我們的心靈和身體休憩?為何他能毀滅了如此多人還堂而皇之地說,是這些人有罪,盡管我們不過是在追求創造的幸福——”

“——因為你們下一步就要開始創造生命了,索烏!”維格斯坦第忽扣桌低吼,當他擡頭,臉上已龍鱗畢現,空氣中可見那龐大雲霧般的身影,扣在他身後。這般劇烈的情感喚醒了他的龍心,索烏後退,抿緊嘴唇。維格斯坦第起身擡手,聲音低沉,已失過往柔和:

“這一百個學者,三十個屬于諾德的‘兄弟會’,聲稱女人不過是偉大心智的‘肉桶’,這個組織的成員甚至吃過人肉——女人的肉。你可以想象陛下聽聞這件事如何大發雷霆——龍怒,索烏!他只看着你,你的骨頭就會疼,我能感到整片土地在下沉——難雲阿愛你,但他毒殺了重病的妻子,取到了她的遺産,我看過他的筆記,在那美麗的機械學講義裏,他提到女人的身體是如何不完美,不适合被模仿和創造,除了在生産孩子上——”

“我從沒想過——老師只是一時興起,他的機械是用來幫助人們的——拉斯提庫斯毀了這一切,十五年來學者數量銳減大半,生産凝滞,智性頹唐——”索烏說。維格斯坦第看他。

他面露微笑:“而你老師渴望的龍血毀了他,毀了我的大人,我的宗主——”他咬牙,笑容頹唐:“毀了我的洛蘭。那個養育我,抱着我,關心我的洛蘭再也回不來了,只有這個将生命拖向毀滅的影子。”“你卻——”

“我仍然選擇他。”他的龍瞳怒視他。“這就是他的理由?”憶起往昔,索烏潸然淚下:“因為他受了傷害,所以他要來向所有人複仇?”

眼淚滑下他的臉;他知道這些年他這老朋友一定無數次輾轉反側。“憑什麽?”他輕聲說。

維格斯坦第許久不言,琉璃閃光,忽然,他哈哈大笑:“你連這都沒有想清楚,就來追求龍心,索烏?”我勸你回頭罷,我的朋友!

“——憑這龍心選擇了他!”他睜眼,凄涼笑道:“‘龍心是創造的禮物’。我的朋友,龍心是一種懲罰,若你想要,就來搶罷,用你的一切。你永遠不能擺脫同它的鬥争,你所有的創造都會化為塵埃,直到在下一次中輪回中被請取為武器,直到永遠的停止,或者最後的結束……不管是你的鋼鐵,你的金銀,你的畫作,音樂,還是你的血肉,你的後代……”

他說了這話,感到累了,滿懷希望——希望他這朋友回頭的願望擡頭,卻感心中冰冷。他看他的眼神已被仇恨充斥,那良善理智的面孔有如惡鬼。顯然,他并未聽見他後段在說什麽,只有那真相:“‘憑這龍心選擇了他’……維裏昂,哪怕命運和概率都并無美德,你卻能說出如此無情的話……又是憑什麽,龍心選擇了你?”

“索烏……”他伸手,感抱歉。

“你會後悔的,維裏昂。”他快速道,安葡滾落在地,像滿地深色寶石。“要毀滅他,不容易,但折磨他,實在簡單。”

忽然,他迅速想到了一種可能。他的龍鱗閃爍着冰冷的光,考慮這種做法:他應該殺了他麽?

“沒有用的,維裏昂。我明白你。你殺了我,也不改結果,我們人數衆多。”索烏冷笑:“你們樹敵太廣。”

他閉上眼。維格斯坦第感勞累,卻也終于微笑。他伸手,風輕推開門。他的聲已複歸柔和。

“當然,這就是龍心的精髓,我已習慣了,索烏。歡迎你也來和我玩這場游戲。”維格斯坦第道:“請吧,我就不送你了。”

3

當他回到宅邸,感到幾分灼燒的虛脫感。他是個冷感的人,原本不慣這般猛烈的情感起伏,如脫水的魚,急需冰冷水流的滋養。按常理,當他看見她那如火,灼熱的紅發,漂浮在門廊前,他該更疲倦。然不知怎麽,這晚看見她臉上那孩子般賭氣的神色,坐在門口,他竟心生柔情,似真見了自己的孩子,願纾解她更渺小,稚嫩的痛苦,而忘卻自己的憂愁。

“怎麽,悶悶不樂的。”維格斯坦第上前,聲音柔和,朝那坐着的人。晚風仍柔和,塔提亞坐在石階上,鞋邊是一簇白花。她手撐臉頰,聞言擡頭,眼眸透亮而遙遠。

“沒什麽。”她聳聳肩,撅起嘴:“被個仗着龍心口無遮攔的小屁孩罵了,就這樣。”

“噢?”他微微一笑,同樣俯身,坐到她身邊,得她挪開位,使他擠進來。二人如等煙花的孩子,坐在河岸上。河水深綠,有夜晚芳香:“孛林可沒有龍是我不知道的,就我所知,沒有一個會對你大放厥詞,塔提亞。”

“也許你不知道咯。”她挑眉:“是個流浪龍……”

“啊,‘藍龍’澤蓮。”維格斯坦第搶答,眯眼:“——看來你今天偷偷去教會了,塔提亞?”

——糟。她心中暗道。方才沉浸在那賭氣的心緒中,她方意識到自己釀成了大禍,轉頭,果見維格斯坦第開口:“你去那兒做什麽,塔提亞?”

她無法回答。二人對視,起初甚有秘密,然宛如雲開霧散,一切糾葛竟緩慢散盡。她見他微笑,他看她放松。二人低頭,看地面。

“是克倫索恩告訴你的罷。”維格斯坦第低聲道:“白龍心能力出奇,我猜他也是知道的……知道他父親失蹤的理由,知道她來了孛林。”

他笑笑:“——你見到她了,她怎麽樣?”

塔提亞沉默片刻,扯起嘴角。

“怎麽樣,”她笑道:“栩栩如生啊。”

他搖頭,也微笑,道:“你決定怎麽樣?”她啐一口:“我這蝦米,還能怎麽樣?一個流浪龍也能騎到我頭上拉屎了。”維格斯坦第搖頭,沉默,又問:“你打聽到她的什麽消息了嗎?她過往生活如何,性格怎樣?”

“——不知道。”她擡頭,大剌剌回答:“沒怎麽看見。那地方查得嚴。我再牽涉,怕是要被親自審問。”她擡手:“別問我。我發誓,今後不摻和這事兒了,只要這破事不摻和我。”

她站起來。

“——她叫厄文。”她低聲說,不再看他,對夜空揮手,道:“嗨,楛珠,我的女主人,歡迎回家。”維格斯坦第也起身,對妻子微笑。他見她從遠處款款走來,如船行走柔軟夜中,不知前路,卻溫柔穩重。他前去迎接她,感她仍有些恍惚,瞳孔在遠方。

“——夫人?”他在她耳邊說。“我見到她了,維裏昂。”她的眼看着塔提亞,唇卻對他說話。

“我恐怕有很多人也已知道了她的存在。我不覺得她繼續留在那是個好主意。”她低聲道。他笑了笑,抱緊了她。

“別擔心,就像蓋特伊雷什文那樣,加強警戒,讓她們都來,一網打盡罷。”他閉上眼,感她托住了他。

“——我已經這麽做了。”他聽她回答,聲音如夜中的雨。門開了,而真正的夜晚,也在開始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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