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永恒伴侶無常
永恒伴侶無常
Der ewige Begleiter ist unberechenbar(永恒伴侶無常)
1
維斯塔利亞夫人已七天沒回過家,他将家裏打理得幹幹淨淨,于是她一回來就誇贊他:“你是個很好的伴兒,敘鉑。比那些聰明人更好,我看你也很聰明。”敘鉑傻笑。她蹲下身,捧起他的臉,撫摸他眼角,額頭上的傷疤和淤青,問:“這是怎麽了?”他像午睡的貓一樣眯眼,從懷裏拿出一個仍沾森林氣味的貝殼,對她道:“送給你。”
在她綠色,寒冷而優美的眼睛裏,他的瞳孔睜開,天空如此透徹廣大。
貝殼。她端詳它,輕聲道:“你在哪兒找到的?”
“樹上。”敘鉑說。
他的記憶,智慧和判斷力都是朦胧模糊的,令他歡喜——也可使他“偷樂”,“狂喜”,“志得意滿”,“樂不可支”。為什麽不是,“痛哭流涕”,“自怨自艾”,“感傷自責”,或任何應該痛苦的事。啊,如果是必要的,那就讓他痛苦。對他而言,沒什麽區別。就讓文字說,他很享受這過程,無論他享受什麽。因為他的過去和當下都是一團亂麻,随時都能從土裏長出粉紅色的謬誤,所以他的未來也不見定型。昨日知道的人,今日就不認得了。她說,她長得美,敘鉑見到,她長了兩張嘴。“人沒有兩張嘴,他是人”,箭頭,“所以他不能長了兩張嘴。”沒道理!
敘鉑就是見他們的眼睛上長着嘴,鳥在天上飛。他再也算不對數。895632147加369852454等于幾,敘鉑。現在就回答我。我知道你能算出來。是的。等于1265484601。你在算海裏貝殼的數量嗎?別這樣做。
他小心将樹皮刮下,捧着那塊潔白的貝殼。他腐壞不明的判斷見到來路已被黑海掩埋,然後他揮手,旋轉,倒挂,伸手一揮,抱樹祈求,嘩啦!紅色樹樁從裏邊長出來,吸幹黑色海水直到撐飽了,腐爛了,他又張嘴,說:可以啦!
那海,樹,木床呀,都消失了。他看地,柔軟如綠色的雲。他跳下去,十米之高,想必只是一頭。敘鉑一點也不痛。
等于……
4851046261。“不,敘鉑。你已經把每個數字都算出來了。”為什麽你不說對的?
不。因為別算貝殼的數量——它應該是無限的,或者,比無限少一個,少一個零。比零再多一點。因為無窮即為零,當他造那座城市的時候,他的心裏肯定有一個願望,希望這城市永遠不要被建成。你知道這堅硬,潔白的東西,也是有生命的,米涅斯蒙……緩慢增長,直到,永遠比無垠少一些。不會到無垠。
因為生命不是無限的。你太聰慧了,我總是從你身上感到某種征兆。我害怕你有一天會厭倦生命,然後你會……
“啊,敘鉑。”他聽她優柔道:“這不是貝殼。”維斯塔利亞拾起那白色的硬物。
“這是枚鱗片。”她說。
——那是個問題,他解決這個問題,通過變得沒那麽聰明。我們應該說,愚蠢嗎?如果他能評論,他會說,‘有趣’。這誠然是消遣,人永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尤其是……他們這樣的……人……這太自命不凡了。他解決了這個問題。最後,當他考慮一切,而瘦得只剩白骨時,他發覺他還剩下一些愧疚。他過去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太自命不凡了。為什麽他一定要糾正它,讓它變得更潔白些,好讓他能實現過去的願景,樂天,快活,自然毫不邪惡,不緊不慢地在那日不落的白海上,向永遠的盡頭走,然後,停在它的無限前。他其實只要……閉上眼……
看到些不一樣的。在某種參照中,它們又是一樣的。它們重組,分離,融合,對立,在難以窮盡的排列裏。他再也不會知道下一個順序是什麽,因為順序被打亂了。他既不知道,也就不必要,順它的規律去行動了,由此他再也不會是正确的,永遠錯誤。不通過。
這讓他感到——輕松。就說,他是高興的罷。
暫時。
“它看起來就像貝殼。”敘鉑說。“啊,不是的。”她對他很耐心,指不定真有幾分喜愛他。她指着自己的鱗片:“你瞧見我的鱗了麽,敘鉑,是不是很像?”
他抱着手臂。“敘鉑覺得,貝殼上凸凸的東西更多。”他以一種學究般高深而自信的态度說道,将她逗笑了。
“那是因為它更古老些。你知道麽,敘鉑,我認為你找到了一片米涅斯蒙的龍鱗……不是更年輕的這個。是米涅斯蒙,當他第一次得到這個名字時。噢,他是個聰明得不得了的男人。一個孩子。”她同他說,由于他什麽也記不透徹,且下一次出口時很可能就大變其形,她似不吝同他坦誠相待。他已十四歲了,體型卻如幼兒,成年男人的體态和形貌,乃至其精神,在他身上無所生長。她将他抱至她腿上,同他娓娓道來,閑話家常:“每次他來尋我,其實都更樂意去堡壘周圍的森林轉悠,不告訴任何人。米涅斯蒙,不像他。他去了樹林裏,還是感到寂寞,常來尋我共游,我也樂意陪他。米涅斯蒙不需任何人的陪伴,這天地之鑄造,已是他最好的禮物。我猜他其實是愛這個世界的——他的心為此而生,這就是為什麽,他留了一片龍鱗,給你這樣的孩子,千年,萬年之後,還能感到世界之驚奇,但,仍然……”
她頓了頓。他見她的笑容變得寒冷,苦澀。“仍然,我覺得他不存在,不曾來,我會遠要幸福些。”
她撫摸着他的額頭。敘鉑吃着手指,瞧她,道:“這個米涅斯蒙,對維斯塔夫人做了很過分的事麽?”她微笑點頭,柔聲說:“是。”她的眼神昏暗:“他殺了我,毀了我的丈夫。”她朦胧,夢幻而寒冷的淚水落在敘鉑臉上。她的聲音,仍是柔和,穩重的,道:“如此,我們再也不能重溫曾經的日子了。我永遠不能和他在一塊。”
“噢,維斯塔夫人有過丈夫。”她已平靜,他的冷靜卻還更勝她,帶着那孩童似的輕盈:“別傷心,維斯塔夫人。壞米涅斯蒙。”他又說了遍:“壞米涅斯蒙。”
他作勢要将那鱗片丢了,好險被她阻止。“沒事,敘鉑。”她笑道:“你真可愛。”她仍撫摸他的淤青,道:“所以你這傷口,究竟是如何來的呢?”
“敘鉑不記得了。”他勉力回憶道:“也許是從牆上摔下來的弄的,也許是被人推的。昨日有人打過我,但我很确定,沒怎麽碰着——”
他往下跳:“我像只鸸鳥,撲在沙子裏,非常暖和,非常舒服。一點也不疼。”
“你注意到這傷口裏的沙子了麽?”她柔聲說,輕輕吹氣:“就是那時候。你在學校裏被欺負了,敘鉑?”
“沒有?”他答案。她笑笑:“所以他們為什麽打你呢?”
他有了些印象,因為其中有個他無法忽略的詞,令他覺得不舒服。他已對這詞有一會不滿了,感到它似乎想将他從一場極舒适的睡眠中喚醒,揭露其背後的必然:醒來。
“嗯……”他考慮:“敘鉑認為是因為‘環月’。”
他偏離了話題,因有此心,問她:什麽是‘環月’?她仍溫和地撫他的發,她的姿态卻更悠然了,似像何人介紹她的居所,人會疑心她可有了座月宮。“你在夜間擡頭,就能看見它。那就是月亮。”“所以所有月亮都是‘環月’?”“不。”她擡起手,柔和,莊嚴地看着他;俯視他。她先前從未這麽做過。也許她應該這麽做。
“它一千年來一次,”她低聲,極輕地對他道,正如月亮夜間的絮語:“因為曾經,月亮離開時,她将一樣東西忘在這世上了。這就是為什麽她總是回來。”
他對她微笑。“那麽,當月亮取回了它……”敘鉑舉手:“她就不回來了嗎?”
她的笑容觸目驚心,本因令他恐懼,若非他沒帶心前來世上。“噢。”她将手放在下颔,玩味似地考慮道:“當她得到了他……”敘鉑滿懷期待:“那麽她離開麽?”
“不。”她說:“擡頭看看,敘鉑。她一直在這。”她輕盈道:“只要我還在這兒。”她繼而轉身,看向屋外。這是午後,并無月亮,她穿一襲月白色長裙,手放在膝上;她對着這白癡,說:
“當我得到了他,這陸地會随‘環月’消失沉沒。”她細致,夢幻般地向他解釋:“沒人會離開,沒人能離開。‘海淵’不會放任何人走。”
她低頭對他微笑,如夢似幻:“像它兩千年前就該是的那樣。”
“啊!”白癡跳下來。他手舞足蹈,面生光彩,不斷拍着手,似打着浪花:“那麽,敘鉑住在海裏……”
“也許敘鉑不需要。”她慈愛地看着他,将他尚且沒有的願望推給他。她聲音柔和:“敘鉑就自由了。”她撐着下颔,又撫摸他的額頭,低聲道:“你就自由了,聰明的……”
米涅斯蒙。
“啊,我今天來晚了些,很抱歉,敘鉑。”當他挂在樹上,搜索可能的樂趣時,那年輕女孩到了。對他來說,就像維斯塔利亞更年輕,柔和的版本。她拿着把破舊的斧子,在夜晚的林間游蕩,繼續前日未盡的活計,為木屋的建造尋可能的木材。那夢中的木屋尚是活着的,所有樹木都在呼吸。
“因為她們吵架了……我不确定。”她一面走,一面道。敘鉑在林中,盡管不在她眼前,卻總懸浮在她頭上。他跟着她,這她知道,讓她始終有個伴,一只會說話卻答非所問的狗。憶起她的動物朋友使她憂郁,而他的手指和頭顱始終冰冷,更若蜥蜴和蛇,不是她的良伴,但她又有何可選?然而敘鉑的眼睛,确實是奇異的,他忠實地将他所發現的趣事取回給她,無條件接納她給他的傾訴。
“她們在選一個——”她跨過倒下的木林,向向陽的山處走:“最聰明的孩子,去參加學院的競選。若通過了,這孩子可飲龍血,特別是,米涅斯蒙的龍血。這是誰,敘鉑?”
“敘鉑不知道。”他追着松鼠。太高了;他望下看,只見她身穿小卦,在這樹下,看面前暮色之景。“一個聰明人,據說。”他舉起手,吶喊一般:“敘鉑不記得了——”
“我想也是。”她沮喪道,聲音疲憊;她已工作整日,現下有點昏昏欲睡:“總之,她們為這人選是誰而吵起來了。打架……很殘酷。我覺得有人受傷了。”
“受傷就很壞。”敘鉑說。松鼠跑了。他站起身,向下道:“我能下來和你一起走嗎,厄文?”他說:“上邊沒意思啦。”
“當然。”她擡起頭。他見到她的臉,同第一日那般,微笑明亮地看着他,然憂心忡忡:“歡迎你,敘鉑。”
所以他爬了下去,落到地上,小跑到她身邊,又從懷中拿出一捧糖,遞給她。“維斯塔夫人給我的。”她面露憂慮,然而還是道了謝:不知怎麽,她知道這孩子在作弄她。這名字,‘維斯塔’,讓她忽生憂慮,而敘鉑喜觀察她如此。也許他沒有惡意,也許這情形本身就可判斷。
維斯塔。她是誰?
夜空澄澈如鏡。敘鉑擡手,指向天空中那飽含光環的月亮。
“那是維斯塔夫人的宮殿。”他微笑道:“她是不是很美麗,聰明?”
她凝視那兒。
“悲傷。”她忽面露惆悵:“悲傷?”
“我希望是這樣的,維斯塔夫人,”他沒讓這句話說出來,而轉了個圈,在她面前,對他說:“因為有個老師,總是說敘鉑很聰明。啊,敘鉑很愚蠢,對嗎?也許敘鉑太愚蠢,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愚蠢了,總之,老師經常認為敘鉑的愚蠢是聰明。他說,有一個學生應該去參選‘環月’,那該是敘鉑,因為……”他琢磨道:“因為……”
他放棄了。敘鉑不記得了。她的微笑細致而耐心。“我理解你的老師,孩子。我帶你來孛林,有此原因是希望你參選‘環月’。你會合适的,敘鉑。我明白——事實上,你的母親和父親,你的兄弟,也來了。你什麽時候想見她們一面麽?”
他對此不是特別高興,因為顯然,這不是非常有趣。“是的。”敘鉑道。維斯塔利亞微笑:“那麽明天晚上?”
“晚上不行。”敘鉑考慮道。“嗯,那是為什麽?”維斯塔利亞柔聲道。
“我要見一個玩伴。很有趣的玩伴,維斯塔夫人。她在造小木屋,敘鉑也想玩。”敘鉑拍着手,看她的面孔:“很有趣,維斯塔夫人。”他瞧着她始終不動,高潔美好的神情松動了,透出眸中的幾許黑暗:“她長得很您很像,實際上……”
2
“那是烏鹿。”安海特道,駐馬而立,示意身旁的苔德蒙靈。這東部人正在看孛林盛夏的一株碩大花樹,感受其燃燒勃動的生命之美,聞言回頭,面露驚喜。
“噢,是的!”她雙目有神,光芒劃過她眼中的龍紋,深刻醒目,示出她必然不俗的龍身,略無謊言的餘地。“我聽說這是孛林特有的物種,罕見,今日才第一次見了。”安海特取下背上弓箭,眯眼而望,弓弦鼓動如琴,聲色平常。她将弓拉滿,輕巧如提水捧沙:“你先前見過麽?”
“嗯,實際上這是誤解。東部裂谷裏也有這種鹿,我見……啊!”苔德蒙靈受了驚,言語不及,已猛然起身撲開安海特之手,力道頗大。後者不及防,箭已射出,卻偏弧別道,發如鷹隼俯沖,正中那灰色母鹿身旁岩石,簇沒其中,宛場死亡的游戲,使那鹿從生的歡喜中驚起,劫後餘生,不明前後,飛速進入林中。苔德蒙靈擡頭,一時和安海特相對無言:她們在北部獵場附近,‘祭林’以下,草野豐沃廣大,然秋日已近,恐此陽光滿溢溫柔之景,不時也将變為肅殺。
“——不想你竟不是為打獵而來?”安海特挂弓返背,神色淡然。苔德蒙靈不免有尴尬:她雖常年混跡野外,也知什麽是不合時宜,方才确實掃了安海特的興。“我是随心,路過。”她解釋:“我喜歡游馬,個性比較散漫,方才唐突了。只是……”
只是。苔德蒙靈轉頭,望那母鹿消失的方向,言語一時凝滞。這該如何說起,說她回神時見這生靈鮮活,卻發覺要隕于箭下,忽心生狂叫,力發而動?幾無道理。她正讷讷,忽見安海特笑,策馬向前,語氣平淡,并不生氣:“也好,我今天就少殺一次生了。”她略慢馬步,示意苔德蒙靈同行。她趕忙跟上,見安海特金眸平和,卻有暗波,道:“只是你若和狄泊蘭同行,千萬莫這樣做。她被掃興後,不依不撓,頗煩人。”
苔德蒙靈心中略閃過你那叫狄泊蘭龍子的面目,勾勒出那逼人氣勢,冷酷幾狂妄的風格,點頭示聽,面上有些稚嫩。論年齡,安海特實只比她略長一歲,然她面上沉靜,心中城府,倒使外見如長輩般。她說罷此事,又長視苔德蒙靈之面,平淡道:“前些日,‘鯨院’的校友會,其餘人我都見到了,唯有你我沒有尋到,你可是……”
“啊,是的。”苔德蒙靈承認:“我沒來‘鯨院’上過學。初級學校畢業後,就不再進修了。我對做學問,沒有天賦。”安海特笑笑,轉而目視前方:“我見到了你兄長。他倒是和你長得頗像。你二人可是雙胞胎?”聽她說起兄長,苔德蒙靈顯放松,呵呵笑道:“是。我和哥哥長得非常像,幼時使人難分辨出,就是如今,易裝後也能以假亂真。”安海特聞言,頗有感慨,道:“看來你和令兄關系甚好。”二人下一草坡,草屑飛揚中,隐有嘆息:“龍子之間,雖是父系相連,原本疏遠,但終于因心只顧,比母胞更有親近之感。”她回頭望她,輕聲敘道:“我曾經同狄泊蘭親如姐妹,如今也物是人非。見到你和苔德蒙斯,頗為羨慕。”
苔德蒙靈不知如何作答。她自幼疏遠貴族政治,喜好自然,但也終究耳濡目染,知道其中必有微妙利害聯系,故只待安海特續開口,道:“——狄泊蘭願競儲君之位,你對此可有耳聞?”苔德蒙靈搖頭:她對這幾個同父姐妹,所知只限名字。安海特看她神色,耳畔微風拂過,銀發後甚有微笑,道:“同樣還有豐能昂莎,詩藤諾斯。溫霓對此不熱衷,但也不保證。我的宗主,大公女裴佩雷蒂年紀雖小,也不遑多讓。”她對她彎唇瓣:“看來你是都未聽說了。”
苔德蒙靈滿眼茫然。二人背‘祭林’而行,已到湖北岸山崖。孛林城龐然現于眼前,山崖天然,卻被那神秘,更勝自然之暴力,來自二人這父系血脈中的吐息。
“——你雖未聽說,她們卻都在尋你。你近日是和昆莉亞多處,是麽?”安海特凝視崖下黑湖,平聲道。苔德蒙靈點頭。她又回頭,笑道:“準備留在她身邊做事麽?”
“我不好說。”東部人坦誠:“我更喜歡東部些,已想回去。”她目光散漫,擡頭向天,額發後可見龍鱗。納希塔尼舍的盛景,如蜃景呈現天空。
“你龍身強力,想必對任何地方,都是來去自如。”她沉浸思緒中,卻聽安海特冷然道。苔德蒙靈驟然回頭,龍紋倒映眼中,而對望,那金瞳中,亦是如此。
“——而正因為如此,你才不可自由了。”安海特說。“我對你沒有敵意,也不想尋你的麻煩,閣……”苔德蒙靈感警覺。“——安海特。”她打斷她,臉上帶着北方人的不動無感:“叫我名字就好。”
“我也不是在尋你的麻煩。”她的微笑寒涼,卻确實少敵意:“我是來提醒你,小心選擇同盟。若你不知如何選擇,便來找我罷。那日我見你為蘭嘉斯提說話,知道你心地單純,才來提醒。”她掉轉馬頭,回頭對她道:“我為她說話,是因為不願狄泊蘭羞辱她。那孩子身世可憐——你為她說話,卻是心無考慮了。”
苔德蒙靈只見她微笑的弧度。安海特銀發頗短,只披肩而已;她聞她聲音來:“許是如此,你們這類人的龍心,單純無暇,才會如此之強。”
這一場遭遇,起先友善而始,途中頗有樂事。苔德蒙靈雖愛游山玩水,生來也因蓋特伊雷什文政治特殊,又被‘海牆’隔絕,未嘗去過,得安海特說衆多北地風光,令苔德蒙靈心生向往,又道近來公領決定破除同東南隔絕之狀态,廣開商路,乃至拆毀陸上,海上,四處通天高牆,游客終可入內,遍游當地獨獨特雪山明湖風光,更使她幾不忍要約定同安海特同游,結下友情。只不想,最末急轉直下,又談到了這繞不開的話,理不清的線:龍心。苔德蒙靈騎馬返回其家族公館,心思沉重,時時撫額上那塊最大,飽滿的黑鱗,心中罕有糾葛。是了。她化龍頗早,十三四歲而已,衆人振奮,然而她的愛好,從此便找人驚訝了:她愛騎馬游歷,雖有龍身,仍同常人般,于路上花費數月一年,從領往另一領,悠哉游哉,馬是常馬,不若那半月可從南部到中部的龍血駒。人都奉承:殿下龍心如此強,何不天馳四方往?
苔德蒙靈下馬,見馬廄中那馬镫特殊的銀馬已返,便知大哥在宅了。她低身上前,心中仍不免想方才那事。何不化龍而去?她人問起,她倒奇怪。她從未起這念頭。
她是她——她想着,略有領悟,但龍是龍。她自始至終不認這龍心,代表了她本人,故才生活如此了。然而這種分辨清晰的哲思,于她慣常悠閑的生活,也是阻礙,向來不念起。
“蒙靈。”她上二樓,打開門。聲音響起,間有金屬叩響之聲。夏風拂面,屋內人回頭,露出張同屬東部人輪廓深沉,粗犷的臉。身材亦是高大,绾起袖前手臂血管粗壯,面上卻有文弱之色,光潔無須。“哥。”苔德蒙靈見狀微笑,将手上行李随意放下,大步向前,同長兄擁抱,又扶住他肩膀,看他腿腳。這青年男子,二十三四的年紀,舉着木杖,如老者般。
“近來身體還好?”妹妹問。納希塔尼舍的大公子,龍子苔德蒙斯嘆息,點頭道:“孛林氣候太潮,我骨頭似受不了。阿帕多蒙閣下來問診了一次,道我血氣有些虛浮。”兩人攙扶坐下,苔德蒙斯終有放松,望苔德蒙靈眼神信賴欣慰:這一對兄妹出生長大在遠離西方王政之處,納希塔尼舍連年來又少受‘來龍’之災波及,民風始終淳樸,故盡管身負龍心,又性別相異,二人似雙身同體,感情甚篤。平日分離各自生活,相逢暌違數月數年,卻也似方才分離一般,親密無間。
“既然這樣,我們一同返回東部,或者哥你同我一起去旅行,可好?”苔德蒙靈憶起前兩日遭遇,擔憂上又有顧慮。她年輕單純,以為既不慣,不喜眼下撲朔迷離的政局,便同過往般脫身而走,安居修身便好,不争也不抗。苔德蒙斯卻苦笑,低頭看自己的病腿,心中念閃,只取一絲,道:“旅行之事,對我太勉強,之後再說,蒙靈,”他叫妹妹:“我聽說近日軍務大臣喚你多次,是有何職要你去做麽?”
苔德蒙靈如實應道:“是。”她張手開腿,坐姿随意:“軍大臣問我要不要當軍官。”苔德蒙斯閉眼,點頭道:“軍大臣是看中了你的天賦。你意下如何?”苔德蒙靈眉頭微蹙,片刻道:“我不願。”苔德蒙斯嘆氣,不顯意外,道:“為何?”
話已至此,她便原本将她到了孛林後的見聞困擾,如實說來:那國王失蹤之亂,她未見到,想必大約對時局少了幾分嚴肅,然而她既到了,見了拉斯提庫斯風行水上,慈悲劍舞的神技,确實佩服。“父王這技藝,實非常人可及。雖那日只見他在水上劍舞,但想必憑此一人之身,千軍萬馬也莫奈其何,我總算明白幼時聽到那些故事,傳奇。”苔德蒙靈快活道,同兄長打開話匣:“我前些日又去見了他。從前我們見,都是遠遠一面,這回我第一次面談,也不覺他有傳聞中那樣喜怒無常,殘暴莫測,樣子見着莊嚴,但言語溫和,身體氣色都是不錯。我便覺得了,哥哥,”她同他坦誠:“父王坐鎮孛林,根本無需擔心境內治安。我這軍官當着,又有什麽必要,什麽理由?我不擅政治逢迎,留在孛林,恐也是添亂。”她握他手,向他保證:“你若有難,只管化龍,我便在天涯海角也能感應,必來助你。”
苔德蒙斯聞言,扶拐杖,摩挲那圓球,長嘆:“你不明白,蒙靈,這事頗複雜。”他轉頭看她,眼神仍贊許,只有些憂慮:“我直白同你說罷,蒙靈,你此來孛林,恐怕從此不得自由了。母親必要你留下,從務軍官。你若不願繼家主之位,我便和你同理,我主文,你主武。”他語氣沉重,道:“孛林不似看上去的平安。這幾年注定不得太平。開血井,準化龍一事,不不是一時興起,空穴來風,貴族所認,大抵是國王願借刀殺人,使我們和‘環月’的老兵間彼此制衡,鬥争保和。”他苦笑一番:“你對父王的觀察,誠然有其理由,但父王其人,絕不和藹寬容。蒙靈,你知道父王平生最恨何事?”
苔德蒙靈皺眉。“……不義之舉?”她猜測。苔德蒙斯點頭又搖頭,嘆道:“是,也不是。父王最恨的,就是這龍心。”他略撫嘴角,聲音低沉:“你是女子,可能不知,因他對女子頗有優待。我自小就疑惑,為何父王本性如此淡然溫和,對于我們這些兒子,卻态度殘忍粗暴,後來才知道,”他頓了頓,搖頭:“他不喜不愛的,就是身負龍心之人。”
苔德蒙靈面有疑惑;苔德蒙斯顯贊同。“是了,”他笑:“那為何開血井,準化龍?”他說着,笑容卻不由漸失,嘴角抿起:“為何又……使我們誕生?”
苔德蒙靈亦如此想。然而她聽自由被奪,心亂如麻,一時不可深入,只覺莫名,擡手撫額。她的眼神飄忽間,見苔德蒙斯掩埋額發下色彩,似傷痕淤青,眼神一凜,道:“這是怎回事?”苔德蒙斯神色驟變,眼神躲閃,回:“走路不穩,摔傷了。”她神情本緊繃,此時更如箭射,高聲道:“怎可能?常傷轉眼便消……你這傷痕……”
她撥開苔德蒙斯額發;他面露痛苦,苔德蒙靈神情有惱怒。“……龍傷?”她憤慨道:“誰敢在孛林傷你?”
深黑自她龍瞳中溢出,顯駭人可怖。苔德蒙斯嘆息:“我已說了,蒙靈,局勢比你想象中更複雜。”他握緊雙拳:“這傷痕是我們兄弟所出,你不必擔心。”他輕拍自己的瘸腿,笑道:“我這腿弱,但龍身不小,只是擦傷。比我凄慘之人無處不是——這次舊傷複發,便是因化龍所至。”苔德蒙靈不解,道:“你們化龍做甚?”
苔德蒙斯沉默。“做些動物做的事。”他自嘲道:“你是女子,不必摻和這些可笑的活動。”苔德蒙斯起身,作勢要回屋休息,離前囑咐道:“我要拜托你做的,更重要,蒙靈,各地都在打擊走私,納希塔尼舍也必要對國王有交代。東部走私向來不嚴重,然我們有一極特殊群體——其龍心不為龍血所來,而是天然得之。你興許各地游行,見到過,這‘流浪龍群’。”他對她點頭:“他們的一個首領 ,現下便在孛林。教會已給我信息,說她住在城中的一公館,正屬阿帕多蒙閣下姐姐所管轄。”苔德蒙斯敘道:“我需要你去和她聯系,經由她,說服‘流浪龍群’,納入公領管轄,服從登記。”
她聽他說這名字:“你可能聽過她——她是‘流浪龍群’我們所知的唯一的女性首領,‘藍龍’澤蓮。”
3
苔德蒙靈聽聞其兄所言,略微思忖後道:“我不曾聽過她的名字,但感再哪聽過這名字。”苔德蒙斯神色無奈,眼神微動,苔德蒙靈已猛然回憶,合手道:“噢,我知道了。我們的一個兄弟不是同她名字頗像?”她道:“澤年。”其言是勞茲玟的一龍子,澤年。苔德蒙斯笑容感慨,俯身同她道:“我原先不打算同你說,害怕擾亂你心緒。不過你既然有此感,後來必然也發現了,我不如直白同你解釋。”
他于是便告訴她,圍繞‘藍龍’澤蓮,有個貍貓換太子,‘真假公主’類的傳說。“據說,澤蓮應是一位龍子。她母親是個納希塔尼舍的農家女,在蔓河邊飲下了父王之血懷孕。然而那孩子孕育之時便得頗多人觊觎,消息傳于一谷之隔的勞茲玟,終有位貴族,出于對這龍子的渴望,将這母親勒死,胎兒取出,剖出之心喂給自己的兒子,而澤蓮便被丢棄荒野。”苔德蒙靈蹙眉,疑問道:“飲水能懷孕麽?若受孕是農家女,父王會不給予保護麽——況且,澤年的母親……”
“她前些年已去世,這是個無對證的故事,不知是否是為抹黑她,也無罪可判。且,最關鍵的是,大體而言,化龍之前取心,此心并非龍心。”苔德蒙斯應道:“然而,言而總之,這傳說的最後,和澤蓮的出生一樣——她是個出生在荒原上的棄嬰,被人發現時,胸中頗有血洞,內裏已無心髒,然包裹去埋葬時人發現她仍在輕微啼哭,大驚失色,放置一夜,第二日只聽胸中骨生肉長。東部車隊将她放在車頭,以為是神顯,而月餘,至于勞茲玟的大裂谷時,這嬰兒心跳豐滿,七色水光悅其面旁,衆目所見,她面生藍鱗,周身被着乳白魂光,就此化龍。”
苔德蒙靈聞此故事,幾乎癡傻,面有思索,如在空谷之中,半晌才贊嘆:“無論如何,這澤蓮都是個傳奇了。她嬰兒時便化了龍?”苔德蒙斯點頭:“澤蓮是‘流浪龍群’的創始人之一,其所龍年歲同這組織壽命一般,故而在其中分量極重,故而你若同她交涉,頗能纾解生分,或有奇效。”雖不解起因,然這般奇幻,似鳥羽的傳奇稍見分散她心中沉悶。苔德蒙靈笑而起身,道:“聖蒂萊特閣下的公館,我知道,是‘聖女’教會的十八,十九,二十公館。我現在就去尋。”她不等汗幹沐浴便再持馬鞭出發,口中道:“這樣的傳奇人物,我也想見見。”苔德蒙斯并不阻止。
只她出門後,他表情才微變,長嘆一口氣,坐于長椅上捂住胸腹。額頭上那傷只是蛇神一首,其尾無限,他實則難耐痛苦:前日,三十個男性龍子的私宴給他留下難忘的損傷,而他又怎可能不去呢?他擡頭望自己的手指,陣陣苦澀彌上心頭——有這樣深受譴責怨恨,不被期待寵愛的,男子身份?
苔德蒙靈或許生來便和神秘撲朔之事有些距離,然方才之事,極豐滿地勾勒了人聽聞:“澤蓮和澤年”之故事最初的感慨,頗感離奇又心生向往。光是想象那小龍飛過峽谷,車隊衆人歡呼,其羽翼在瀑布懸泉間穿梭,龍身和人智一同增長,不在地上,而在雲霧之中,流浪商隊始終随其翺翔軌跡前行,無不充斥偶像般的夢幻魅力。
——然而,對當事人而言,當八月中旬,她在那三十龍子秘密集會的北部荒原上不耐等待時,‘藍龍’澤蓮的緊要之務是如何讓她的追随者和手下吃飽飯。她雙手交疊,百無聊賴地注視這二十餘個身份尊貴的龍子同她的前聯盟兄弟們一般用古老原始的方式決定高下地位,心中對王家貴族的輕蔑不由更深幾分。高空中穿梭龍影,常人或不可見,只覺得有雷鳴靠近,對澤蓮這般經驗豐富的人而言,其軌跡若繪畫眼前。至于雖其中有甚龍身和能力,她此生不可企及,她青少年時便已接受了:她澤蓮得天獨厚,但并非最得天獨厚之人。但要用這得天獨厚換來安穩生活,應當綽綽有餘。
她此番便是為這而來。
約子夜後二時,她要等的人才姍姍來遲。龍群已散,月出黑雲,一人形從她身前的高草堆中踉跄走來,似傷了腿,待走近了,才看清是滿面鮮血,面色鐵青,正是勞茲玟的龍子,澤年。澤蓮上下打量他一番,聲含嗤笑,道:“我的心看來還算好用。正常來說,這般龍鬥,通常半身不遂,癱瘓兩日,你在那幾個怪胎中還能走。”澤年體痛非常,勉力維持尊嚴,皺眉道:“我請你不要在我面前提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從沒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幫你,是看在你們流浪無依,出于道義情面,你若還拿這故事要挾我,我不保證我不會将你上訴法庭。”澤蓮聞言冷笑,雲淡風輕:“那我便請你将我那份申訴費也交了,請個律師給我,你我二人對簿公堂,看看你那傳說中最不喜殺母殺嬰的父王,會不會深查此事,你又敢不敢!”
澤年抿唇不言,只見對面這女人,年輕矯健,棕發蓬亂,鼻梁高挺,面孔兇惡粗粝。他二人長相實不相似。他發色有淡金色,面容整潔英俊,但不知為何,他對她有絲奇妙的感應,像他可以雙倍行之,不僅見到她面上的粗鄙,還更進一步,能感到她心中那股不羁,狂放和荒野狠毒。
像是二人心靈相通般。
澤年閉目嘆息,自知理虧,退步不談,而放緩語氣,勸解道:“我方才身體疼痛,出言不遜,請你諒解。”他向她坦誠:“你說的不錯,我前些年身體還不如現在好。男子之間,不比女子,腦力需強,體力也許過人,我們現在都需要其餘人的尊敬,故更不能落人下方了。你給我你的血後,這龍身服心了許多。”澤蓮哈哈厲笑,道:“你小子倒變得快。”她說罷,擡手甩開一水瓶,澤年擡手接住,眼不看也知道是何物,道:“多謝。”
裏頭正是澤蓮的血。二人傾力合作,她卻不白給,轉眼同他商量價錢,道:“你弟幾個,能不能幫我在孛林謀個一官半職?”澤年面露難色,勉強道:“當下恐困難。‘環月’暫時未接受全龍任免之事,我們男性龍子,在父王面前沒有多少話語權。”“嗐,廢物幾個。”澤蓮笑罵,由說:“我也能等。暫時給點錢,拿不拿得出?”澤年點頭:“這自然沒有問題。您需要多少?”澤蓮眼露寒光,似餓狠了,卻享受其渴望的狼,舔唇道:“——三十萬,如何?”
澤年面孔一跳。“嫌多?”‘藍龍’冷笑道:“我手下可有百來號人要養。既然都管我叫姐,我自然要負責,沒想你要一百萬,已夠意思。”澤年只心中嘆氣。今夜三十萬,明日五十萬,他這幾百萬破費必不可少,然心血跳動,明說利害,他只能咽下這氣,道:“自然。”他擡頭看這女性面孔,感其粗野散漫中自有他無法讀懂的部分,心中一動,道:“——不過,您若想正式出仕,或從軍立道,在孛林常住,為何不試着聯系軍務大臣呢?二位都是納希塔尼舍出身,軍大臣頗得父王信任,若得她推薦,此事水到渠成。”
話音剛落,澤蓮便罵道:“我要能聯系上軍大臣,要得着你嗎?你知道軍大臣住哪兒?”澤年想了一想,不知。“她每天出入什麽場所?”澤年又是尴尬,道:“我聽聞她不怎去城區,時常在堡壘監軍。”澤蓮冷笑:“呵,照你這方法,我不是跑到城堡面前哭天喊地,就是去你那富人區挨家挨戶地查,再不濟就是在孛林城內眼巴巴地等了。我澤蓮的面子往哪裏放?聽好了,小子,你那顆心原本是我的,其強力,你也感覺得到。你占了我的心,就要賠我的損失。我不把這事抖出來,保住你已是仁至義盡。”她揚手決斷道:“一個月內,你将我的公職安排好,讓我和那什麽軍大臣見面。我那幾個手下的身份也做好,血井已開,我們這樣的天女,還要當黑戶,什麽道理?”
澤年心中萬馬奔騰,只能壓住性子去逢迎,承諾道:“自然好。那我該怎樣聯系您?”
澤蓮想了一想:“岐明街,‘聖女’教會十九公館。別搬銀子過來啊,拿兌券就成,我自己會去取。”天上黑雲盡散,露出朗朗冷月,澤蓮擡頭一看,啧道:“我也該回去了。再不睡,明日上工起不來。”
澤年頗驚訝:“您還在教會做工?”澤蓮呸道:“可不是。我們在外做的是龍骨,龍血生意,孛林城內抓得太嚴,又是黑戶,只能住長工教區當牛馬了。”澤年皺眉:“您仍在孛林外的聯系呢?”言下之意是,不曾送些旅費過來,替這首領之一謀全體前途?只看澤蓮揮手,顯晦氣:“別提了,已分道揚镳。受不了那些男人。”她抱臂看他,令他驚訝,道:“實話跟你說,我對建功立業,謀後代幸福,家大業大沒有任何興趣,只想跟我幾個姐妹過安穩日子而已。那些糙弟弟想湊合什麽儲君,出人頭地,我實在懶得。我看你們幾個在天上打得不可開交,也是頗有此意?”
她的眸色略沉了些,語氣也冷靜,對澤年道:“所以你啊,幫我也是幫你自己。無論往事如何,我都不打算追究。若你想玩你那貴族游戲,好好幫我,現在就杜絕後患,說不定,之後我們還能合作。”
澤年思索來去,只承認她說得有些道理,應了下來。澤蓮要事已畢,邁步回身,發被夜風吹起,面上光滑無鱗,只在同他揮手道別時,那深藍如海的龍鱗才驟然從眼角浮現。澤年擡手擋風,依稀見她破開高草遠行,起先随意行走,後加速助跑,高樹遙遠。他頗感驚奇,只霎那天旋地轉,被一陣掠地狂風掀倒在地,擡頭望,極驚人地,見那藍龍已如一縷青煙,和緩無聲上升天際,只在登雲之時,才發出一聲爆鳴,若眼不見,耳便不能信了。他見她向南而去,融身夜中。
澤蓮定身在那城中山地上的高雲裏,随氣流滑翔。她這顆長出來,保住她一命的龍心,雖體型不是最大,速度不是最快,但在隐身自在上,可說是感召她脫離往日生活,宛如命定了:她的龍鱗非是亮藍色,而是和深黑夜空般的藍,使她在夜中幾如隐身般。她又掌握種特別的‘落雲降地’技巧,不似餘人,能悄聲無息地降落地面,比之曾經‘流浪龍群’中的流浪者,最為自由,可随意進出城市。她從天空降落,在城中山丘,公館背後起身時,始終心不在焉,思考先前那事;木蘭從她身後飄落,澤蓮邁步向前,走向公館圍牆,準備翻入其中。
——所以,問起,為何‘藍龍’澤蓮要抛棄曾經自由随性的生活,前身入孛林城中?
孛林王室可能對大私市,如‘血心會’旗下的私龍了如指掌,對她們這般行蹤不定,無需龍血,集于山野,行于陋市的浪人卻始終模糊。她們或許龍身良莠不齊,整體雲龍混雜,但貴在自由。她如今二十三歲,向有二十三年已同天南海北的‘流浪龍’混在一起,角力搏鬥,豪飲海吃,凡十年,已膩了,去年在南部一鄉村的大會,跟‘流浪龍群’的其餘幫會正式分手後,就在東部的老根據地生活流浪,同她一起離開的大多是年輕女孩,更有自小不分開的同伴。大抵是這年五月前後,她帶最強壯的幾個流浪龍去南部接下一傭兵單,為奪去全境最強軍團,‘環月’的一顆龍心後,改變了主意。
澤蓮記得那日南部山區天空如何驟變顏色,像天空凝固為水,降下深黑的海流。此人的傳說,大抵身為龍,很難不聽過,但百聞不如一見,生身為龍,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百心之王’,孛林的國王,拉斯提庫斯——傳聞中,也大抵是她的生父。她尚未參戰,當即帶人返回,穿過大峽谷,回到納希塔尼舍。後聽聞果不其然,仍參戰的流浪者盡數身亡,不少是她舊日熟人。又過幾日,她的一兒時好友,同為流浪龍的宛夏尋到她,告訴她孛林政治很可能要起亂象,要不要和她一起,去謀些生路。
澤蓮起先拒絕:“我這樣生活挺好的,何必湊這熱鬧。我前些日見到那‘黑龍王’了,确實恐怖。感覺不像人。”宛夏輕笑,道:“你不用擔心。黑龍王恐死了。”澤蓮大驚:“這要如何死得了?”宛夏便細說了番五月後,拉斯提庫斯在南部山區失蹤一事。澤蓮知道,宛夏自從離開納希塔尼舍,便北去諾德,參加了一叫‘白河’的組織,似相當反動,故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此番也是數年不見了。她既願意現身,這事恐怕有實處。宛夏又同她說起諸如,‘白龍心’,‘血龍心’等王心,将那神力說得毀天滅地,澤蓮不懂,但大約明白了,宛夏是想讓她幫忙,去偷竊白龍心。
“如今黑龍王下落不明,長有一個月,不像假事,乃是行動最好時機。”宛夏道:“你若加入,等我們的儲君成功即位,論功行賞,肯定少不了你。”
澤蓮仍然拒絕。她不傻,感覺得出這是個送命活。然宛夏留了幾日,最後一日終于崩潰流淚,哭着請她幫她,道‘白河’內部頗擅長用龍心控人,她已回天乏術,只能送死。完不成這任務,恐是要交待在孛林,必要請她幫忙。澤蓮頭都大,宛夏仍不放棄,甚至用處她那出生傳說來勸她:“澤蓮,你其實是黑龍王的龍子,依律,也對王座有繼承權。你就算不幫我,從來也不曾想過會一會那個傳說中奪走你真正龍心的澤年,獲得你完整的龍身?”
她說從沒想過。
澤蓮攀上圍牆,面露好笑之色:當初說的從沒想過,但同宛夏來了孛林,始終按兵不動,直到撞上王儲發難,見到了這般百龍混戰的奇觀,又在湖邊,撞到了奄奄一息的澤年,那可真是翻天覆地的轉變。她登上牆體,看這潔白公館在月色下的寧谧,其主體即使有些陳舊,依舊石制堅硬,形體優美,似海浪堆疊,是她們在荒原中流浪而行時從不知的堅固舒适。她坐在那兒,感慨萬千:雖說敲詐澤年,純是看他太好忽悠,一時興起,然自來了孛林,又撞上那‘黑龍王’準備開血井,正式接納非‘環月’以外的化龍之人,她也确實起了那想法:結束流浪生活,将同伴全帶到這幹淨,琳琅,不用擔心軍官抓捕,東躲西挪的都市裏來。
究其深層原因,澤蓮本人也不得不認為,是因為,她有點偶像包袱。
自那撿到她的車隊對着大裂谷的陽光将她高舉起,她的身體化為水流深藍,如巨鳥飛舞林中山谷,引着車隊前行開始,她就是個征兆,一種天賜的護身符。她們将她當成了車隊的圖騰,親切地叫她,小藍龍。童年,她更是像貓狗一樣躺在周遭成人兒童的懷中長大,直到她那龍身扶搖上九天,再不能被人形束縛了。她習慣了衆人對她崇拜,尊敬,熱愛的眼神,而——像個部落神一樣,她也回應了她們的目光,始終帶着她們東奔西走,費心費力。
澤蓮,自小不生活在教區,對女神的信仰是相當淡薄的。她頂多知道這個神的存在,帶着科學,客觀的感受,認為這是個石制偶像,統禦着龐大的經濟體。相反,澤蓮是個肉制偶像,同她的信仰者有真實聯系。女神是什麽呢?以自個的能力回應人對生命的願望,體會衆人一身的感覺?就那程度來說,澤蓮這個“女神”,更加盡心盡力。
她正想着關于女神的事,忽聽背後傳來一陣響聲。澤蓮目光驟變 ,回身望去,不由癡了。
萬事在納希塔尼舍,都顯得比西部更龐大,純粹,熱烈些,這可能是澤蓮唯一的遺憾。似自她出生以來,她就可聽見納希塔尼舍的溪水在她耳邊歌唱——她感到她早就認識它,且眷戀它,似什麽時候,她被迫離開過它,故此番必珍藏才是。
月亮浮現在她面前,如納希塔尼舍廣闊夜中;月亮拿着一把斧子。
“啊。”月亮對她說:“晚上好。”她撫開額旁的發,道:“抱歉,請不要害怕。我是出去砍樹的。”
“額,”澤蓮重複:“砍樹?”
“噢,是的。”月亮道。澤蓮這才看出,這不是什麽月亮,而是個年輕女孩,渾身污泥,然掩不住這張臉,美得使人汗顏。她解釋道:“我想在森林裏造一座木屋。”“然後?”澤蓮懵懂順着她的話說。“然後……我也許會住在裏面,在旁邊耕作,閑暇時間,來城市裏看看。”“看看?”澤蓮摩挲下巴。在她心裏,城市是用來居住的。“啊,是的。”
這女孩道:“我有些問題,想要明白。”澤蓮點頭。那女孩見她在聽,便說了:“何為邪惡?邪惡為何而生?如何消除呢?”
這問題困難。澤蓮想了一會,撇嘴道:“……有什麽邪惡的?我從沒覺得這世上有什麽邪惡……”
兩人相對無言。澤蓮不忍看她失望,又瞧她手有淤青,割傷,好心提點:“這城市很潮濕,你力氣看上去也不大,要造木屋,還是找人幫忙好。記得裏面墊點龍骨,加固,放潮。”這時,遠端隐約顯出個人影,澤蓮心叫不好,翻手拉過那女孩的手斧,抱着她便跳入地面,月光隐沒,她卻聽到聲音,呢喃:落下,又一次?
那聲音非常深。而那女孩看着她的額頭,沾着尚未完全消除的龍鱗。
“噢,你是龍。”她低聲道:“是嗎?”
澤蓮擡頭——她來孛林的原因。是否有一絲,是因為某種感召?她考慮着,凝望,記憶着夜間女神生活,擺脫石像的臉。“我叫厄文。”她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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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近整個八月的全副閑暇時間,她都盡數浪費在‘恺恒橋’對面徒勞無功的搜索裏,她仍在第四個休息日騎上馬,從空無一人的家中離開,頂着孛林夏季最後的太陽離去了。屋對面,她注意到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并不在家中,當這小白癡離開時,屋子的生氣和那被強迫的活力都被帶走了,唯留下曾經主人不在時植物的繁茂。
她準備好了這又是虛度時光,不想在打開木門時被襲來的黑暗和頸間的鐵劍歡迎了。
“嗯哼,”她閉目而笑,咧開嘴,露出一口尖銳白牙:“看來這次,我不是浪費時間了……”
“——奇瑞亞?”
塔提亞撚起劍身;劍悠然落下。她轉頭看去,只見微弱燭火下,這女子平和,狡黠的微笑。她将那重有十斤的劍把玩單手,繼而輕輕垂下。龍瞳透過幾縷碎發,深望着她。
“我以為你回來得快些,塔提亞。這些年你的偵察能力退步了。”她道。“得了吧,你要是一天只有一周假每天還有宵禁也會大為退步。曾經那是我的工作,現在這是我的案底,你明白什麽叫動機,奇牙?”塔提亞哼哼哧哧道,繼而向後退。
“啊,這兒能坐嗎?”她驚動一只老鼠,才向後看,笑容僵硬。
“嗨 ,佩提娅。”她同坐着的女人招呼,她冷哼一聲,給她讓開位置。塔提亞如今能看見這木屋內竟大有洞天,真似個老鼠洞,綿延向下,湊了滿十間房。她對面的那張破綠沙發上也盡坐這些穿紅鬥篷的女人,不知是為奇瑞亞的命令還是中了邪,齊低頭,不曾看她,唯她身邊那‘鬣犬’将她上下打量,道:“一別五年,你能找過來,看來骨頭只軟了一半。”
當她評論她的骨質時,盡管她面上露出鄙夷和怪相,但心中相當平靜——又不平靜,借這燈光,她終能近距離觀察這些暌違數年的老戰友,遠比當日拍賣會上仔細。臉上曬傷如天上繁星,面孔粗糙如林中老木,發絲幹燥,恍如暴曬多年,但,總體來講,仍然強壯。強力地強壯,盛着股陰森的怨氣,像被困住了的火。若有何事令她皺眉,只是那臉皮下浮現的血絲,卡着骨頭。她見她們的臉盡數被細小血絲籠罩,在那粗沙般的面孔下起伏,如有生命。
“額,”她咂舌:“你們搞到了紅血?”
“不。”奇瑞亞在她身後道,語氣平常:“恰恰相反。留在我們身體裏的活血因無心所控,入其不改入之處:骨頭,內髒,表皮,鑽心剜骨,但也是好的。”她轉動那鐵劍,輕聲道:“起碼提示我們,那血還在渴望生命。”
“嗯哼,有可能。”塔提亞抱臂調侃:“我可身體倍兒棒,沒任何事。不太能說服我,老妹兒。”
“那很簡單。”佩提娅冷哼,轉頭取了杯水,塔提亞也要,她卻不理睬,她只能伸手去拿,不想奇瑞亞已站到她面前,手指前伸。
“噢喲,妹啊,你怎麽對我有意思了……”她呵呵笑:“咱倆做運動?”奇瑞亞笑而不語,那手指一伸,刀光一般,将她的襯衣割斷,露出其後但無抹胸的胸口。
龍鱗在幽暗中閃亮如血火。“也許是因為你早已放棄,活血已死。”佩提娅淡然道。“也或許是因為,你的這顆龍心早已在你身體中,只是你被那黑心所鎮壓,遲遲不得化龍。”奇瑞亞幽幽道。塔提亞感胸口一涼,不想竟是奇瑞亞俯身去吻她那龍鱗,弄得她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入了狼窩第一遭,真的尴尬了。
“呵呵,還是那個喜歡開葷口,沒任何經驗的雛,是吧?”佩提亞翹腿而笑,目光殘虐:“我瞧你這守身如玉的樣子,也不像是龍心的持有者。”“幾時龍心跟下流程度有關了?有關咱不都化龍了?”塔提亞急忙反駁,心中卻一動,不知為何。奇瑞亞仍在細密吻她那龍鱗,間或碰到胸口的皮膚,令她渾身緊繃。
她回憶起那夜跟維格斯坦第二人獨處時的樣子;如今是大白天,又不是再為面子一時沖動的事了。她為了面子,這回是不能動,大腦被尴尬之情充滿,臉上都泛起紅暈。奇瑞亞抱住她的肩膀,緊扣她,嘴中嘆息:“多美的龍鱗。”她用手指撫摸它:“它是溫熱的,還在燃燒,随你的心跳動,就如我在吻那顆龍心般。”
“哎喲行了。”塔提亞聽對話到這地步趕緊抽身,雙手一開,飛速将襯衣塞進褲裏,胸口紮成個酷暑天建築工防中暑的模樣,這才舒心了,略平複心情,複露出那平淡随性的表情,插兜道:“你可別冤枉我。我要有龍心,早伏法了。”
奇瑞亞深望她。塔提亞再投降:“別這麽看了,妹。再看我倆扯不清了。”她抹了把臉,不由掐了自己一下,環顧四周,見先前低頭那衆人都擡起頭。她臉色微變,記憶湧起,名字紛過腦海,說着:康普萊,□□亞,潘羅斯,奈初維,斯泰拉,明尼亞……
“當初那箭就是你射我的吧,明尼亞!”她嘴唇一動,不由道。那女人對她苦笑。她的身體幾不受自己控制,而被記憶驅着,像水動機器,道:“萊文斯呢?”
“——萊文斯死了。就是這血痕,你記得?痛到骨頭裏。她試着放血療傷,失血而亡。”佩提娅冷聲道:“再說了,十幾年,死個人有什麽奇怪的。更多死了的,你不知道而已。現在來了孛林的,不是強,就是特別幸運。”塔提亞抿唇不言。
“萊文斯試圖擺脫這血。她失敗了;注定失敗。”她聽奇瑞亞幽幽道,聲音空靈。她擡頭,見她表情甚至優美,往昔面容,蕩然無存:“我們永遠擺脫她,塔提亞。你也是一樣。”
兩人對視,奇瑞亞姿态放松,塔提亞防守僵硬,然無不是全神貫注。塔提亞心說該死,終于開口,道:“我可不是來聽你傳教的。”“那麽你是來?”奇瑞亞握着鐵劍,面露微笑。
“——我來勸你們離開這裏,放棄卡涅琳恩的骨頭。”她擡頭,起先聲音不足,後來倒朗聲了,似表演,或給自己鼓勁:“或者,孛林現在接受招安,你們來這接受治療,從此換血,也無何不可。朋友們,姐妹們!”她拍着手:“還有幾十年好活呀!孛林的就業,只會越來越好……”
內心深處,那個演員可能在說:這一幕應該笑。但沒人笑了。當她停下來,環顧四周,理應孤獨,因那觀衆全揚起痛苦而堅決的臉望着她,幽暗的光照出骨和傷。
“一個好的演員,首先應該說服自己。”她聽奇瑞亞在她身後道:“你有一次說服過自己麽,塔提亞?當你夜深時躺在床上無眠時,一張臉消失活力,唯有垂暮之氣,走到我們身前,同情我們的身體和遭遇,而你始終不解,面帶苦澀,等着那個你不曾擁有的答案……”
她轉過頭,紅發因此劇烈動作飛舞。她看見奇瑞亞的唇動,知道她說了什麽,但卻沒聽到她的聲音,只有一火燒般沉重的天音之響,從一個遙遠的午後飄蕩而來:
如果我來了,女兒。你會永遠自由。
“——為什麽,你無法自由?”
奇瑞亞道。塔提亞扶額站立,久久不言。“你們全發瘋了。”她許久道,語氣狠毒:“瘋了!血龍心連個影都沒有,躺在拉斯提庫斯身體裏,為了一塊骨頭,不知怎麽敲詐來一千萬。招安!你們就跟那要國王親自處決的罪犯一起排隊等到明年罷!”她咆哮道,雙臂一揮,紅發展開,如燃火的獅:“我求你們走!不走,誰知道幾時就被一網打盡,全殺了?忘了她罷!”
她的憤怒倒是被回應了,顯然,失控的憤怒比游刃有餘更是這個空間中尊重的通貨。這些‘鬣犬’肅穆等待她暴怒的結束。
“——白龍心已經重新擇主,也許你知道……也許,你不知道?”奇瑞亞道,塔提亞面露痛苦。“那麽是知道了。”她笑。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麽,塔提亞。你是怕那顆龍心,離你而去嗎?還是你不敢挑戰拉斯提庫斯?”她說。“你什麽都不知道。”她閉上眼不去看她。等她冷靜,她擡眼,掃視衆人,深吸口氣,道:“所以你們是來幹什麽的?聽上去,甚至不是只為了卡涅琳恩的骨頭,你們……”
她們凝視她,答案已呼之欲出。她們像來選購的一擲千金之人,又似擁王的破落騎士。
“來看看未來的王儲們,塔提亞。看哪一個會是我們的龍王。”奇瑞亞道。“一定收獲滿滿罷?每個看上去都那麽精神?”塔提亞挖苦。奇瑞亞笑而不語。
“你知道,如果我舉報你們,你們就完了。”她最後說,感筋疲力盡。“我不知道你怎麽敢只身前來——如果我們在這兒将你殺了,你不用擔心結局,塔提亞。我們會把你的骨灰帶到蔓河,你的母親河,雖然很不幸,你還是得回到梅伊森-克黛因,但你就能休息了。沒人會找你。誰會為你複仇?”佩提娅陰森道:“昆莉亞麽?”
她啐了一口:“她比你跪得還徹底。沒人覺得她是明智的,直到她飛得那麽高。”
聽這名字,二人俱是一僵。奇瑞亞的神色恐第一次松動。塔提亞幾陷入恍惚,她如看到那場景,她的骨頭随水漂流,在陽光下落向瀑布,昆莉亞,帶着她漆黑的士兵,得知她的死因,只能以那悲哀沉重的态度接受這是她的命運。她墜落瀑布,她轉身離去。
塔提亞面露暴怒。“你認為你會在那個有命給我收屍的人選裏,佩提娅?”她低吼,龍鱗滾燙。佩提娅眼神一暗,繼而笑了:“看來骨頭沒軟。”
“不必生氣,塔提亞。”她轉頭,見奇瑞亞放手在她肩膀上,神色已緩:“沒人會傷害你。為什麽我會這麽做?”她靠近她,懷着她的肩膀:“聽聽你的心跳。”聲音竟使她膽寒:“我相信你。”
相信何事,她并未說。這話題到此結束 ,奇瑞亞解散其餘‘鬣犬’,連佩提娅也離開。二人先時吵了架,塔提亞鬧了脾氣,不跟她說話,問奇瑞亞:“她去幹嘛?”聲音隔空來,佩提娅揮手,道:“買菜。不要吃飯嗎?”塔提亞眉頭跳起。她又低頭看奇瑞亞,知道她單留她,必然有事要說了。
“孛林其餘的王儲,我們都已經調查過了。不誇張地說,”奇瑞亞語氣輕盈:“都是群虛張聲勢的草包,有些甚至不如她們的兄弟,令人憂心。”塔提亞做鬼臉。奇瑞亞又道:“但,還有一個,可算有希望。”她略笑笑:“大有希望。”
“你聽過‘藍龍’澤蓮麽?”她問。“聽過,你把那流□□也算成王儲,不至于罷?那還不如支持那幾個殺氣騰騰的孛林龍女呢,好歹搞個天翻地覆。”塔提亞唱反調。
“非也。”奇瑞亞面露微笑,甚是奇怪,她被吸引了目光,瞧着她,聽她道:“澤蓮雖然可能是龍子,但不是我們要的王者。你知道,我的這顆龍心,就是由她牽線奪得,我們之間頗有聯系。她近期來了孛林,被我遇見,就寒暄了一番,不想,她身邊,竟然就有那個先前我們注意到的女孩,種種怪異,都表明,那女孩是個龍子。”
“龍子?”塔提亞不明所以。“什麽女孩?”
“來孛林的船上,佩提娅見到的女孩。”奇瑞亞低聲道:“那日她同我說起,我沒有相信,前日遇到澤蓮,我才明白,竟真有此事。”
猛然,塔提亞心中驟起預感,如樂曲前的鼓點,她已聽見萬丈深淵的降臨。
“一個長得像‘迦林’女王的女孩。”她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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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問起,‘兩個多月不見了,你好嗎,敘鉑’的時候,他們是好的;當他們聽見維斯塔利亞說,‘是的,去參加‘環月’考核的是敘鉑’的時候,他們不好了。
“您确定嗎,維斯塔利亞夫人?”父親問:“我非常高興您帶敘鉑來見了見世面,但這樣重要的事……去當軍官,我不覺得很适合他。”
“他……”
他打量一番兒子。“……瘦弱。”他觀察道,雙眼有神:“并且他不怎麽服從管教,對嗎?”他從不。“他肯定沒法通過考試?”
“‘環月’有知識類考核,但肯定不會比孛林統一的高等考核困難;敘鉑顯然沒法通過高等會試。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環月’現在面臨最困難的問題是龍血的适配度。這不是個簡單的事,大公。”維斯塔利亞笑意盈盈:“盡管有人喝了,更可能面對死亡而不是飛越。任何能飲血化龍的人都應該考慮,更不用說是敘鉑這樣天然自在的人。‘環月’會歡迎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父親說。
因此她說:她已喂了敘鉑喝她的龍血,兩個月了。“他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大公。”她柔聲說:“您應該祝賀他。”
他吓壞了,而敘鉑确實對此一無所知。“但你之後很可能要打仗呀,敘鉑!你會選擇一個王子,然後為他而戰……大概吧!總之,你是軍官,肯定要上戰場的。怎麽能讓你去?”大哥說,去參觀了他的學校。他也決定來孛林上一年學,為準備高等考核,正遇到了有人來找敘鉑麻煩。他看弟弟被推到地上,仍滿臉笑容,無動于衷。
“你連霸淩都反抗不了!”哥哥們說:“還是讓我去罷。”他們說:“再怎麽說……”指着他:“敘鉑是個白癡呀!”
他們已為他的未來選好了最适合的名字。最後,盡管維斯塔利亞極力推薦,敘鉑的父親和兄弟都決定讓他退學。他沒有反對。
“但我還有一場比賽。”他對父親和兄弟說。“什麽比賽?”父親感膽寒。兒子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恐懼。
球賽。“是這樣的,父親。他們學校中有些非橫跋扈的學生,認為另一些學生礙事,要這些最差的學生和最好的比一場賽。醜陋的心态。”“所以……”父親說。
“所以敘鉑去了。”敘鉑說。“你能不去嗎?”大公驚駭:“你很可能會受傷的,敘鉑。”
“當然可以,但維斯塔夫人希望敘鉑去。”這孩子回答:“她還希望你們都來看。”為什麽?
——維斯塔利亞來尋他,見到敘鉑在花園中整理摘來的花。她绾起那月白色的長跑,在他身旁蹲下,攬着他的肩膀。“你一定要贏,敘鉑。”她對他低聲道。“一定?”他重複。“一定。”他想了想:“是的。敘鉑有辦法贏,如果贏就是贏。但很多人會受傷——很多其餘東西也會。一定要嗎,維斯塔夫人?”
“是的。”她回答道:“像是戰争一樣,敘鉑。”
“她說希望大家看看,敘鉑是怎樣贏的。”敘鉑說。
于是,球賽當天,阿奈爾雷什文大公懷着忐忑的心情,同其餘的四個兒子來了東岸那僻靜的貴胄學院,其建築美善盡備,綠草如茵;孛林貴族高傲,令他心思忐忑。球場上圍繞好些人,球員穿着華麗的緊身衣,鐘點已至,不見敘鉑。他和兒子們左顧右盼,只聽見暖風中一陣令人心煩的嗡鳴,花香如被水送來。三——二——一——敘鉑?他琢磨。然後他聽見,或者,他看見:這兒。所有人都看見,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從圍牆上翻越,身後跟着如雲的樹蜂,他穿着平常,一件短褲短衣,只是手捧巨大花束,來自他前幾日的工作。他坐在圍牆上,朝他的隊友,那些矮胖的,瘦高的,流口水的,尴尬,蹩腳的男孩丢去花束,然後說:我來了。
他手捧蜂後,衆蜂追趕,所過之處人群踩踏尖叫,草坪上四處狼藉,夾雜尖叫和人的笑聲。一紅發教師笑倒花叢中,然後跳過牆騎馬逃走了。“它們還是在叮了我啊,敘鉑!”他的同伴尖叫,也想逃開,但敘鉑舉起那蜂後,揮舞花束,保證道:“它們恨這種味道,相信我!跟我一起跳舞罷!”他們無能為力,只能從命,從手到肩膀到腳趾,跟着敘鉑在球場上跳舞,不斷,不停的,在樹蜂甜蜜,危險,喧嘩的牢籠裏,球在他們之間踉跄。他們的對手跑走,或者想來搶,都被阻擋在外;守門員奪路而逃。他們跳,跑,揮舞手臂,如若癫狂,最後筋疲力盡,幾只有敘鉑還站着,精力充沛。半個時辰後,天上下起雨,他捧着蜂後,對無人守衛的球網踢,收,踢收。比分是45:0。敘鉑後來無聊了。雨天,球場無人,他回頭,唯有維斯塔利亞撐傘,為他鼓掌。敘鉑微笑揮手。
等天陽重現,他已不見。他回到森林,歸還蜂後,太多樹蜂在暴雨中迷失方向,翅膀沾濕,被衣服,鞋跟踩踏在地,零落泥土。蜂後經陽光炙烤和暴雨沖洗,已僵硬癱軟,她腹部泛白。他将她放回那宮殿般的蜂巢裏,這森林中只有這麽一處,如今寂靜無人。戰争結束,當他看向來路,無處不是嶄新,破舊,歡樂而悲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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