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名花唯愛夜深
名花唯愛夜深
berlegene Blumen lieben nur die Dunkelheit der Nacht(名花唯愛夜深)
1
——我在猜你醒來的第一句話,會不會是……
“……迦林。”他吐息道,感有具柔軟溫熱的身體壓在他身上;手臂扣着他的肩膀,頭輕垂着,靠在他胸膛上,黑發沾濕,鎖骨随起身動作可見,皮膚潔白,面孔在這深黑環繞下,如月麗中天,皎潔明目。她撐起上身,貼他驅幹滑動,緩慢環上他的頸脖。四目相對,他擡起手,黑鱗閃光,她既不顯畏懼,也不躲閃,只彎唇笑着,對他開口,吐出如蘭的香氣。
“我猜對了。”維斯塔利亞笑道。拉斯提庫斯的手靠近她的面孔,最終竟不将她推開,而托起她的面頰。她放松力道,垂頭,若慵懶而溫順的貓般置身于他手中。堡壘九層,夜已深極,夜燈幽暗,床頭放一沓文書;白紙一張仍悠悠留在他右手邊的被褥中。她眼波流轉,離了他的手,去取那張紙,捉到眼前,輕聲念道:“關于貴族龍血許可的報告書……”
“你饒了我。”他輕聲同她道,伸手來握這紙,她翻身一轉,到他身前,右手扣着他的右手,左手伸長,去取床頭上的文書,不時還将他阻攔的手臂擠回去,發出輕快柔美的笑聲,一張張念:“勞茲玟新宮建造的財務倡議……北海水道,峽灣分流治理方案……‘惠院’藥物種植競标彙總……‘環月’南部軍團中期彙報書……”
那紙張同雪一般紛落;她的身體也如雪震的皚皚白山般顫抖,因笑得不能自已,雙手抓着他的胳膊,道:“哎呀,太為難你了……”她仰起頭看他:“你就這樣看得睡着了……”他搖頭,道:“原本應該上午看的,有事去了。”她轉過身,靠在他懷裏,道:“什麽事?”他沒回答。她笑着支起身,道:“要不要我幫你看?”
她見他撐着後顱,露出半截胸膛,困倦道:“不用。”他閉上了眼:“其實看不看,差別也不大。”他道:“都是一回事,一樣的需求,一樣判斷。”她笑得更厲害,用手去刮他的鼻梁,他也沒有躲閃,任由她擺弄,聽她道:“你這國王還越當越得心應手了,還是你幹脆放棄了?”
他不回話,只嘆息。她的手柔軟無鱗,從眼窩移到眉骨,勾勒他面孔的輪廓,令他生出迷醉般的睡意;越如此,他越不敢睡,睜眼去看她的樣子,從那似笑非笑的唇到暗含寒光的眼,他忍下去撫摸她的沖動,只瞧着她。她的樣子實在是無雙的秀麗和美,然最致命的是,他每見到她,不是見到她的美麗,而從這無暇危險的外貌中看出深重的損傷。他見了她,感情固然複雜,卻總不免,想撫慰,摩挲這受損的面孔……她早已破碎的,如他一般罪孽滿身的靈魂……
她湊近他,眯起眼,靠近他的唇瓣。這二十五年間,大抵有些瞬間,他也想過,或許他們這樣才更相配些…… 就這樣日日任由人向深淵中推搡,夜夜同她纏綿擁抱,直到結束,他幾乎不是幸福的麽?
“……你既然要我留在孛林,”她柔聲說:“要不要終于立一位王後了,拉斯提庫斯?”
他別開臉。
聲音戛然而止,她眼神錯愕。夜燈搖曳,她凝視他,終于緩緩直起身,将垂落的衣物重撩回肩膀和胸前,黑發滑落床榻上。許久,她不說話,只用那幽暗的綠眼瞧着他。
他也起身,背對她坐着,令她甚至有幾分好笑。
她此時仍平靜,逗弄似開口道:“前幾天你是忙……我也有事,沒來問你了。上次那事,你竟是認真的麽?”
“我是認真的。”他平穩,沉靜地回道;使她心中更有勝券在握的游刃有餘,由是她很了解他,他這麽做,因為這是他唯一穩妥對待她的方式,否則就要被牽着鼻子走了。這不是政治,會堂,法院,任何他有了漠然無感進步的地方;卧室,是愛和欲望的領地,她了解讓他俯首稱臣的方法,或者,他就願意如此。她從背後靠近他,貼着他的背,果不其然,感他背部起伏,嘆道:“我們分手,不再以情人的身份來往了……”
“你果然是找了新情人?”她皺眉,手上用了些力。
“沒有。”他嘆氣。
“我不相信。”她開口,聲音古怪,比自己能意識到更快,孩子般地去掰他的臉,盡管她修長而高挑:“看着我的眼睛……”
“維斯塔。”他的聲音帶了幾分懇請,示好和哀求了;曾幾何時她知道得很清楚,如她時常聽他這樣低聲下氣,無助而悲慘地開口,但不知怎麽,她心中不是滋味,仿佛這不是她想要的,然而她一時無法開口,而只能聽他說,占了先機:“你的身份,爵位,官級,我對你的政治保護,包括我給你的龍血,都不會變。什麽都不會變,你不用擔心。”他按她所說,擡眼看她,眼中起先仍有幾分猶豫,掙紮,後來卻顯堅定了,流露耐心,垂首對她道:“你不是經常說,我應該離你遠些麽?我先前太軟弱,做不到,現在能嘗試,你難道不是該為我感到些欣慰,我一向意志不堅,你看不起我這樣……”
“我看不起你這樣?!”她低呼道,何物徹底破碎,令兩人都驚愕。她伸手捂住唇瓣,眼神躲閃,道:“你難道認為我跟你……是因為你坐着這個位置……”
她不再說了,擡頭,見他确實疲倦,但格外寬容地看着她;她不由顫抖,在任何別處都不見,不出于外在的恐懼,而自心底來。
“不然是為什麽呢,維斯塔?你不愛我,我也……”他低聲道,長久停頓,說:我也不愛你。”他同她道:“假設我不是國王,我沒贏下繼位者戰争,你會做我的敵人,還是做我的情人?”
夜燈燃在二人身後,照出兩個影子,糾纏在一起。她的眼前朦胧了,不知原因,淚珠從她眼角滑落一滴,名花落下冰冷的石珠,透徹地顯示在二人面前。她瞧見他的輪廓,見到他眼神一動,嘴唇顫抖,幹脆将眼別了過去,說:
“譬如,假設,我不是國王,只在山中有個小屋,你會同我一起生活麽?你能忍受日複一日的單調乏味麽,維斯塔?”他呢喃道,嘴角竟帶上了幾分笑容:“但我這樣就滿足了。能跟你在一塊,我會每天為你做飯,耕作,劈柴……”
那輕盈的幻想在她聽來竟如此沉重,仿她有世來也從不接受的譴責:不。你大約會跟我一起來做罷?我們工作時便聊聊天,偶爾去城鎮裏,同人交往。
他仍在說,做那荒涼,可笑的美夢。她垂下頭,頭痛欲裂。他沒等到回答,唯等來一陣咳嗽,低頭,笑容消失,瞳孔睜大,見她雙目緊閉,捂着心,手緊攥衣物。“維斯塔?”他低聲道,伸出手臂,她暈眩不已,向側傾倒,倒在他臂彎裏,面容苦痛,胸脯起伏。他見狀,情感中不可抑制透露憐惜的神色——須知世上沒有兩個人長了全然一樣的面容。一模一樣。
“血,來點血,是不是……”他哄着她一樣道,指尖鱗片細長如鳥嘴,正要在腕上拉開傷口,她卻搖頭,眼開一線,對他動唇,握着他更柔和的手指,邀請——也懇求他了:吻我罷。她不知道先前她有沒有這樣做過——不止在這一具身體中,還有更多身體。她從沒求他做過什麽,臉上蒙上層星沙似的朦胧,超凡的渴望和欲求。他終顯猶豫,但将眼閉上了,流出回避的堅定和軟弱。
她的心,頹唐無力,嘲笑似地沖擊胸腔;維斯塔利亞睜眼,同他說:“——她回來了,是不是?”她用全身痛苦的氣力攥住他的腕,掙紮道:“我瞧出你的神色了,那不是害怕,猶豫。你許久沒顯出這樣堅定的忠誠,不願背叛的忠貞了……二十五年……”她呢喃道:“這樣快?”
“維斯塔……”他低聲道:“不是你想的這樣。別多想,你累了,休息罷……”
他不會說謊。“你……!”她忽感憤怒——這麽一個狂熱的夜晚,她有一千年中都沒有劇烈起伏。血從傷口上滑落,她卻看也沒看,掙紮起身,凝視他,許久。他的面孔,輪廓堅硬而深邃,清晰映在夜燈中,就像具神妙的雕塑般,顯肅穆穩重;他當然是很英俊的,雖然她時常嘲弄她,如她第一回見到他那樣——長得十分奇怪,讓人不忍不看。那說的恐是她的心聲,從那時開始,她就想避開他了。他對她來說太危險;唯有愛欲帶來這般奇異。
她的面頰顫抖,那美麗的樣貌籠罩在淚水邊緣的陰怨沉怒中,像空中積聚的淺色層雲;身體疼痛,即便此刻,她也只願他改變臉上的神色,向她屈服,将她攬在懷中,用他的重量來鎮壓那酸澀。兩人僵持不動……他皺了皺眉……
她擡手,扇了他一掌,打在面頰上;他全無躲閃,但顯然放棄了,任由她捶打,推搡他,一言不發,不作解釋,但也再無反駁。
“你……這個軟弱,醜陋的男人!”她失去了慣常的冷靜和圓滑,以使她自己驚訝,反感,然愈發不能控制的歇斯底裏地咒罵道:“她要是一點影子都沒有,你就絕望了——到我身邊了,從無要改變的想法……相反,她就算只是一顆種子,一株苗,你倒重振旗鼓,什麽也不顧,做些必然失敗的蠢事……”
她将他壓到床上,錘他的肩膀,嘴中道:“你這個懦夫……拉斯提庫斯,你這蠢貨……蠢男人……”
他任由她罵着;她的眼淚,成串落下,墜到他臉上。他擡頭,面上驚愕而感傷,終于伸手去接她的淚水。
“你原來不是情願這樣做的麽?”他顫聲道:“哭得這樣傷心,我的女神,你受了多少苦。”他極憐惜地嘆道,掌中傳來無限柔情:“即便是你想向着誰複仇,你願隔岸觀火的時候……”
看看他說的!這個自以為是的傻子……
她搖頭,閉上眼;那龍心氣息不接地割裂她的胸膛,她再無力氣支撐,靠在他手中。他擡起腕上的傷口,将她放在榻上,柔聲道:“來,喝些。”她有氣無力,仍掙紮轉過頭,怨恨道:“除非你吻我,否則我一口都不喝。”他沉默不語,讓開了身,令她閉眼,心生頹唐的寒冷,不想下一刻他又俯身下來,将她的頭捧在手中,撫着她的發,含着口中那苦澀而香濃,粘稠的黑血吻了她。她的頭向後仰去,身體卻放松了,聽他低聲,模糊道:“就最後一次……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然而那輾轉的動作,輕微的呢喃,乃至她心中對自己的嘲笑和極快,平淡而寒冷的接受,不似說着,‘不好’?他不應該問她。她飲下他的血,生出力氣,抱住他的肩膀,兩人糾纏一處,這吻漫長而纏綿,仿佛先前并無争吵,而是些甜言蜜語。……她哀怨,引誘地瞧着他,見他又側過了頭。
她伸手一推。國王猝不及防,險從她身上跌下去,那粘稠熱氣頓被深夜寒涼的空氣驅散。她生回力氣,翩然起身,裹起白袍,傲然,幾鄙夷地看着他。
“好吧,那就最後一次罷——你若不向我屈服,休想再碰我一次。”她仍扣着自己的肩膀,為這冷熱交織的感覺發着顫,不願他發現,而靠近他忍耐,頗苦痛的面容,道:“——我是來懲罰你的,你看來是忘記了……”
他閉着眼,莫大的情欲和罪惡感似碾壓他的身體,但最後,閉目不瞧她,她見他對她笑了,顯寬和而關懷,道:“你懲罰我沒有關系。”她如此看着他,見他虔誠而沉重對她擡頭,道:“別懲罰你自己,迦林。”
她克制自己再扇他一掌的沖動;或者她其實想傷害的不是他,是她自己。當她在夜間走出房門,只穿一件外袍,感寒冷,且可笑;他站在她身後,送她出了門,不過她并未走出多遠,而就在門口掩面哭了起來。她知道他能聽到,且,只是給他聽的,內心恐期望他還能出來安慰她。眼淚沒有意義,除了在這兒,而在眼淚無意義的地方,她就算身穿如此凄涼的衣物,也像神女一樣端莊,不可侵犯。因此她将這些留在這:眼淚,她可笑的想法;她的真心。她哭着,叫着他的名字,感他一直站在那兒,而就在他要開門的瞬間,她站起身,衣袍紛飛,像白花墜落夜間,在他的注視中款款離去。
2
——塔提亞想用安多米揚來做擋箭牌,原先就是不合适的:因她昨日并不在西城。
誠然,她前幾日在那,由于重工,器械,鐵匠商行,大型木工,多在西城,她留孛林一日,七成便可能去那,考察監工。孛林城大,她不似塔提亞一般不惜時間,常同工人一道席地而睡,北來人工運河也先過西城,效率比城南來經陸橋關卡遠要高,先年美斯明家的舊址,如今也全被她改成倉庫,不作卧房。那日早,她從船工處出來,身上仍穿着是前夜沾地灰的長褲馬靴,往‘鯨院’去,由是她需去‘藏玉閣’的交易所守榜。
安多米揚.美斯明注視交易板上的記錄,眉頭緊縮。
北海水道管制的王室聲明還未出,這一早運河船司的股價已節節下跌,正在她考慮時,交易員又擠上前臺,以金粉筆在白板上畫了新數字。海平頗低。她站在前排,蹙眉後望,見數雙眼閃爍譏諷地看她,周遭人群舉手尖叫,圍成半圓銀環,簡直如鬧劇般。她們就是來看熱鬧的。她不悅想,淪為這鬧劇中的主角,被衆人審視期待,因行內人都知道,她是運河船司的大股東,處境和她對面那面如菜色的老女人一般,在被迫一擲千金的窘境裏。
“……女士?”
聲音虛弱道。安多米揚閉上眼,深吸口氣,撥開人群,沉聲喝道:“借過。”計算員奮筆疾書,轉眼又跌兩個點。她闊肩而行 ,面色寒冷,到運河船司的孛林負責人前,攬過她的肩膀,道:“借一步說話。”
負責人面色鐵青,然有她支持,似生出幾分心氣,點頭同她離去。安多米揚.美斯明身上有股久曬陽光下的汗水味,她披肩有損,長褲髒污,如席地而坐,馬靴落在褲中,使人憶起東部的牧牛人。
“您剛從獵場回來麽?”負責人道:“辛苦您跑這麽一趟了……事出突然……”
她說得也很倉促,因安多米揚拽她手臂,好避開周圍人耳目,直入‘藏玉閣’的包廂,這才将她放開。負責人在皮椅中安撫心悸,安多米揚側身取下手套,端瓷壺倒茶,仰頭飲下整杯,才轉頭道:“——從船廠回來。”
“噢。”她不知該說什麽,因道:“您真的很喜歡船。”
無可否認。安多米揚略點頭,撩起額上黑發,開腿坐下,将手放于膝上。真愛——不為錢,不為利,甚至也不為名做這件事;幾不能解釋。她未用那雙格外鋒利的藍眼看負責人,因和她只見不存在談判博弈,實際上,接下來她要說的,只會讓她因為某種不動的社會公約,逐利的商業原則被破壞了而驚訝,所以她不必看她。她将眼閉上了,黑暗殘存星點光明席上,直至深邃而柔軟。她皺起眉,因她不愛深黑。她緊閉雙目,直到眼前出現一片藍。
她微笑:遙遠,完美而純潔。
安多米揚睜眼。“我不會抛售船司的股票——局勢明顯。蓋特伊雷什文的公領決定競争王儲之位,正聚全領之力為那女孩造有力的後臺,開海牆,放海道只是第一步,無論國王這回同不同意,她都會二三而行,船司的利潤驟減不可避免,我猜下一步蓋特伊雷什文就要對造船業多收稅務了,未來只會更艱難。”
“您說的是對的……”負責人垂頭喪氣。安多米揚卻并不沮喪,續道:“但我還會繼續同你們合作,短期的利潤受損,我會從售貨方抗住,一兩年之內,我可以同你們合同協議,絕無問題。”
“……這很慷慨。”負責人驚訝道:“這會是很大一筆款項,美斯明閣下。”她朝向她:“這樣長的一段時間,您家族的財富會——燒。”
火的比喻可能不适合美斯明家族:她們發自明尼斯美爾潔淨的荒原,但鑒于目前主要成員都在沃特林,面上不免帶陽光酷熱之吻使然的光斑,又顯合稱了。“顯然。”她見出款人揚起下巴,面上有層過分,對于金錢來說,都過分的冷酷:自然而然地,只有這般超越了商業邏輯的殘酷和決心,才能讓她真的對迫近的損失不是那麽在意,更顯無動于衷。
這姑娘是有些奇怪的。負責人揣摩,顯恭謙,公正:“……您的條件。”
她見這個姑娘:她大約二十五歲,年輕 。年輕氣盛是常見的,但并不适用于她。她的氣——不旺盛。旺盛形容一團有形,有界的事物,像美麗的火。她的氣勢龐大,如果她不介意顯露出來,那會像座燃燒的山,人的視線難以承載。将這麽一樣東西帶在身上,她見她對她露出微笑,贊許她的契約原則,并說:“——我希望船司借技術人員和船廠給我,我要開發一種特殊的船。”
“我也許聽您說過……”負責人溫順道;記憶的閃現卻不那麽溫順。她的表情有瞬間的凝滞,在想起這願望的瞬間。
“不燃的船,我要帶着它駛過喀琅-那托以南的五百海裏,前往‘海淵’對面。”安多米揚笑容鋒利,道:“到時候,說不定船司不僅不在運河上渡船,還在大洋上行船,遼闊遠勝這狹小的港灣和海岸!”她擡起手,那神情令負責人不敢拒絕。她聽她道:“您意下如何?”
她沉默一會。
“啊,”負責人感到她沒有其餘能說的,聲音幹澀:“看來我們兩方都非燒不可了。”她好心提示道:“您可能還會覺得更熱一些……”
其中自然含些謊言:比如,她對所謂更廣的貿易範圍并不感興趣。她也不喜愛這比喻。燃燒。
談完這筆生意,安多米揚取下披肩,露出兩只健壯手臂就出了‘藏玉閣’,不理會衆人側目。她站在特裏圖恩大街石檐的陰影裏,擡頭視天陽,略眯起那藍眼,考慮是繼續回西城的船廠,還是去酒店午休。汗水凝在她的手臂上,她從那紛亂的船身,水線和種種力矩的數據中回神,意識到正在明日‘鯨院’有一校友會,需她去參加,而既船廠的開發和試驗在材料欠缺的問題上都停滞不前,她決定今日便不在西城,而去酒店休息半日,補充精力,明日去鯨院,看是否有什麽看用資源,後日再整合狀況 ,函書給姨母和南部負責人……
轉眼她在孛林竟業停了兩月,遠超過初來預期。
特裏圖恩的酒店沒有挑選的餘地,幾盡數被北方商行霸占,安多米揚選最近一家,開房時囑咐少用香料,冷氣也切忌太足;她不愛那北地冷香撲在身上的感覺,也不喜其氣味。幼時訪問全境,她除不愛孛林,最不喜的乃薇薩維亞斯,前者為氛圍,後者便為那氣味和溫度,初入人世,原先心無所愛,一次游歷歸來,反倒對在南部金黃山野中策馬奔馳,心生純粹愛戀了。她愛那自由的感覺。
安多米揚做了囑咐,入房時仍忍不住皺眉,通風半晌,才進浴室沖涼。她勉強用了塊無香的白皂,洗淨了身體頭發,感一身清涼,方才披着浴袍出來,坐在窗邊,看室外陽光:情景說不上很完美,因她手臂上還殘着些泥垢。去‘鯨院’前的一場清洗到底是必要的,她自己雖無所謂,這般場合需容光煥發,儀表堂堂;她已在西城待了三天,滿身熱汗,從未沐浴。沾灰的馬褲上衣散落地面,盡日不眠的疲倦忽襲上腦海,她感覺古怪,昏沉,又極舒适,手不由,甚至在木椅上打着節拍,如幼時她忽對騎馬遨游這事生出極龐大的眷戀般,她偶爾,但鮮明地,會從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睡一覺,在陽光下吃頓午飯,這類事中,獲得極大的滿足。
像是她已很久不被允許這麽做過了。
多久?
她垂下頭。這樣自由閑散地生活一會……噢。十幾年?
五十年?
一千年。聲音回答,輕笑着。她睡得昏沉,黑發散落。
——兩千年了罷,卡涅琳恩?
“——哈!”安多米揚驟然驚醒,左手捂上胸口,右手碰向腰間,那處卻并無長劍,只是她覺得應該存在。她睜開那藍得深邃,澄澈,殘留着幾分困惑,挫敗和困頓的眼,看向白霧彌漫的空中,見那牆上花瓶後擺的蘭德克黛因地圖,面色陰沉。安多米揚起身向桌臺,取出冰壺中的酒,挑開瓶蓋,金黃酒水琮琮入杯,她大口飲下,喉舌涼爽,心中卻越不平靜。這是個老毛病,她幼時開始,淺睡便容易心悸,母親難将她哄好,幾年都不得安歇,後有一回,家中來了客人,她睡到那客人身邊,才勉強治愈,從此安睡。
她記得那感覺:像是種罪孽,終被諒解了。
暫時。
她的藍眼閉上;窗外的鳥都為之心舒。她的藍眼,是姨母的驕傲,卻使人不喜看。
“——好一對殺人眸,啊哈,安多米揚?”
次日‘鯨院’的同學會,她正裝赴會後,果然又聽這綽號,繪聲繪色的描述,自她耳邊響起了。安多米揚心中厭煩,面上不免一一應酬,聽對方道:“聽說昨日船司股價大跌,你這麽精明 ,想來是最早跑的罷?”安多米揚笑而不語,只說:“今年夏季雨多,沃特林果業收成不好,也是要付貨的季節,你的酒産還周轉得開?”對方面色驟變,安多米揚又挑眉,不冷不熱道:“我在阿奈爾雷什文有熟人。你現在找她下單,還來得及初釀。”這調侃乃止。
安多米揚實際是既不愛同‘鯨院’的學生交往,也不愛各類學術求真活動的。若要問,她恐對冒險,探索類的活動,有絲微妙熱情,但絕談不上強烈。自少年出業求學,免不了在一環又一環的問題中,确認何為‘我’:願望幾何?興趣于哪?特長是甚?她全無确切回答,可嘆世間有一物,恰如其分地解了她的難,雖不正确,卻讓其餘人知道如何對待,認識她。
她愛錢,如此便好了。她財運不俗,行商以來,已有名氣。人都道從她這,沒有賺錢的份,只有她取別人的錢。幼時去占蔔,蔔者道她是大富貴之命,姨母很高興。她卻始終有不解。或許直到那日,那客人來了……
“啊,‘殺人者’來咯。”
一聲音優柔道。安多米揚回頭,見到來人,不由皺眉,一雙藍眼真似其描述,如帶血光。她挺直腰身,雖獨自一人,也顯氣勢不凡,如王人群之中。
安多米揚是不喜這綽號的:她從未殺過人,也不起殺人之心,何以受此污蔑?自然,對于給她者綽號的起名者,也并無好感。若二人不出現,她大約直接将其忘了,而如今現身,她則記起來,冷目而視。
“豐能昂莎殿下,”安多米揚行禮,又轉頭:“瞞寧文雅殿下。”
龍子出行,永遠是醒目的,二人又更加修飾,露出手臂上兩片黑鱗。安多米揚別目不看:人對龍鱗,常有真實追捧,而對她龍心,卻有真實無感,在那追名逐利人群中,可稱是獨樹一幟。她孜孜不倦經營財富,卻實則不好財,若問她愛什麽……
“——‘沃特林陽光’,您來一杯,安多米?”
她轉頭,見豐能昂莎托舉一橙黃液體,酒香和果香交雜一處,杯中冰塊剔透清爽。“上次在大公子的攝政宴上,我也見到了您。您看了很久都沒回過沃特林了,必然想念罷?”
她竟是對的。安多米揚接過酒水,那沉默的鮮橙喚起的非是那南部豐饒的果園,而再遠,再遠些。“不要辜負姐姐的好意了,安多米揚。”瞞寧文雅道:“我們特意為你取的……”
以表誠意。她們道。但她已不在這裏。她擡頭,感自個站在一棵樹下;那樹淡紅若珊瑚,她見陽光,從金到橙,終為血一般的鮮紅。她的藍眼絲毫不見這兩個龍子,而看遠處,見那一線海天,若隐若現,直化為一人的面容;她被與這自由阻攔,為這美麗而冰冷的神貌。
“——維斯塔。”她踏出一步,撥開那二龍子,入人群中。她們的邀請 ,講述,尚未出口,安多米揚已離開,朝那站在窗邊,郁郁不樂的女人去。
3
“啊。”她輕嘆道,打開門,見丈夫站在門口,捧着束花。昆莉亞接過那束漆黑如夜的花,微笑:“你今天回來的很早;我正要出門。”
她将花放在櫃旁的花瓶中。連日,軍大臣夜間召軍官商議軍團招募,打擊走私團體之事,總理大臣日時協理各地常務,兩人時間總錯開。維裏昂笑笑,緩步入內,道:“夫人今日不用去了;洛蘭遣散了堡壘官員,夜務暫停。”昆莉亞顯驚愕,道:“這是何故?”維裏昂搖頭,道:“暫不知原因,但我猜是因為他要招待赫慈霍恩女士……”他經她身邊,白發飄起,注一股奇異之感,似皮膚起冰棱,到她血管中。
他入內,卻見昆莉亞不動,仍站原處,長袍垂落于地。“夫人?”他輕聲道,複走到她身邊,見她雙目緊閉。
“我覺得,維裏昂……”她掙紮道,許久不見下一句話。
他耐心等待,方見她眉頭緊皺,顯痛苦,道:“我覺得赫慈霍恩女士同洛蘭,應有個孩子……我不知為何我會這麽想,但也許理由已充足了。那天赫慈霍恩女士曾對我說,她要跟洛蘭談談關于,‘厄文’的事。我忘了同他說。”
她轉頭看向他。“‘厄文’。”他輕聲重複;他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然而只是淺笑,安慰她:“夫人不必緊張。赫慈霍恩的家族掌握蓋特伊雷什文北部峽灣,對打擊諾德走私至為關鍵。定是為了這件事。”他撫摸她的肩膀:“怎麽,你是覺得她談起‘十’,是要強調她‘十女’的身份,說她其實藏有一個龍子?”維裏昂琢磨:“并非完全不可能,但甚少用處。你知道洛蘭對大部分龍子的态度。說到這個,你和苔德蒙靈,相處怎樣?”
她閉着眼;維裏昂的聲音太輕盈。她已經了解這其中藏有古怪:他說得比他知道的少;他裝作比他領會得更少。他朝她點頭,牽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寫了個數字。
‘八’。
“……他也請了‘十女’中的其餘八個麽?”昆莉亞膽寒道。‘十女’中有一個已去世;維裏昂笑而點頭,二人入內,他仍握着她的手,輕聲道:“但,這也沒有關系。再多一個龍子,也無妨。”
她仍抿唇不言;他讀着她的想法,不聲張。昆莉亞脫下朝服,露其下的襯衣,兩人進入廚房,取來兩個砧板,四個瓷盆。“塔提亞今日回來麽?”他平常問;昆莉亞搖頭,轉頭向他:“她和我說今日要去尋安多米揚。”
維格斯坦第望她片刻,繼而低頭開尋兩個番茄,以水洗污漬。“她說了謊,夫人。”他的聲音被阻隔水中,不甚清晰:“安多米揚今夜見不了她——今夜是‘鯨院’的校友會。”
她手持包丁,姿态高大,引人敬畏,聲音卻柔軟,道:“也不見得罷,維裏昂。”她提議:“你不也沒去?”他笑笑,并未反駁,将那圓潤而飽滿的果實放在手中看示:“我只在其中進修過,沒有畢業,不算校友。”
昆莉亞低頭切肉;她處理好了肉末,才記起确認海鹽還有沒有剩餘。兩人很少在家下廚,調味料不記更換是常事;結婚已十五年了。最初十年,當二人不住一起時,有時休息,也到彼此家中下廚用餐,如今想來,那倒是最接近‘情人’,‘戀人’的體驗;最溫情的回憶,但也和現在的感觸和歲月一般無二。她有種魔力,維裏昂有時說,保持時間的不變。
“維裏昂,”她道:“芹葉沒有了。你能去後院裏取些來麽?”
他正要開口,就這樣停住了。
“噢,你先說……”她顯抱歉。他搖頭。
“我去去就回。”維裏昂道。她看着他出去,百感交集。
昆莉亞出生農家,閑暇時還能看護後院一小塊黑土;維裏昂對此知之甚少,最初,他分辨不出‘七香’和孛林水芹。——但現在已很好了。她切着番茄碎塊,糾葛萬分。維裏昂要同她說什麽?她要将‘迷宮山’那些事告訴他麽?還有蒂沃的異樣……她已回勞茲玟了。她擡頭,望向已昏黑的屋頂,心念沉重。
有什麽事要變了。
門開時,她決定要将這些事告訴維裏昂。他的主意不錯:她們應該共同面對這一切,從年輕時,她們就是這樣做的。為何現在改變?她閉目思索着,直到回頭,見門口有兩個影子。
“……洛蘭。”昆莉亞道,顯驚訝。她手中番茄的汁液清香,濃郁,如淺色而美好的血滴落。她用濕布擦幹它,依稀在最末的光中,可見維裏昂的笑容勉強。
“抱歉這麽唐突地來打擾你,昆莉亞。”國王道。“這沒事……我們在……”
“準備肉醬面。你要來點嗎?”維裏昂說。“不了,謝謝你們。”國王回答;他坐在桌邊,如也疲倦,道:“我吃不了肉。”
但。她說——是的,他就要看着我們吃了。別在意。維裏昂同她笑笑:我小時候他經常這樣。
當她們将兩盤面放上餐桌時,天已黑了,但時間過得不算很久。國王環視家中,道:“塔提亞不在麽?”她于是原本重複了一遍同維裏昂的說辭,國王笑容諷刺而苦澀,道:“你要注意她,昆莉亞。血永遠不放棄心;她會追求她父親的那顆心,無論她怎樣顯出放棄。最安全的方法是乘此機會,捉拿孛林的‘鬣犬’,或使她們主動放棄,撤出孛林,但這不長久。”昆莉亞神色緊繃,點頭道:“是。”國王嘆惋,同情地望她。
“你一定很累了。”他輕聲道。“不會比您更累,陛下。”昆莉亞低聲道;維裏昂已平靜,自若,幹淨地開始吃他的晚餐,她卻做不到,只能同國王閑談:“你這樣快就結束了和赫慈霍恩閣下的會面,洛蘭?”
“是的。”他手放于桌上,解釋道:“因為她們要對我說的,我已知道了。”
他停了片刻,同她道:“你一定有疑問,那一個半月我去了那,昆莉亞。我聽到了你來找我,但我醒不來,那個夢很長,又很短。但它很深。你覺得我們過去的二十五年,過得如何?”
她看着他綠色,忽似坦然,釋懷的眼睛。“我們努力恢複了秩序,陛下——從‘來龍’十年的天災人禍中。”她客觀公正地說:“過去的十五年算是安寧的,人們的生活,雖有龍血走私的困擾,已經在變得富足……盡管……”
她猶豫了。他對她笑笑,鼓勵,也請求她,繼續說:“盡管;請你說罷,昆莉亞。”
她閉上眼。“——盡管她們的心中飽含恐懼,渴望和欲念。這不是我們,也不是您能消除的……”
“因為它來自我們本身。”維裏昂擡頭,笑道:“對麽,夫人?”
他将手放在自己的龍心上。她見他轉向國王,聲音輕快:“如你的陰影徘徊不去,洛蘭,恐懼常存。它不像一樣發明,一種律法,能被正常化,逐漸接受。日深年長,恐懼卻加劇了。”
國王閉上眼。“你們說的都是對的。”他回憶道,手掌輕握在一處:“那極力不願它降臨,盡管連它究竟為何物都不明白的歲月已久遠了。徒勞無功,至于此境,人心喚來它,無法驅散它……”他放開手,撐着桌面,道:“無論我做什麽,我散布它,散布,又驅動其互相毀滅,都不改其結果,像是萬事必有其結束。”他同二人承認:“每次,當我化龍,我能感到地面塌陷——地下的水在企圖上漲。長此以往,多少年後,這土地就會被水吞沒?這是它注定的結局,只是變得如此快……”
他嘆息:“從那第一天開始。‘開始’,文字如此稱呼它,但或許,那應該叫做‘結束’。這是個漫長的結束。”
沉默彌漫此間;她應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她的心卻明白了。她無法描述,她的心卻看見一切;他所描述的那安靜的開始,紛亂的年歲……她能感到她的死亡,誕生,死亡,重複……
“……也許,還能改變呢?”
她脫口而出;兩個男人都看着她。國王對她笑笑。“你是個好孩子,昆莉亞。”某些情況下,這話可能像句嘲弄,但顯然,此處是真心的誇贊。她見他面上忽生出種活力:那垂死之人,希望已盡的人最後且奇跡般的勇氣。
他坐直了身子,久久凝視她們,綠眼中透着感傷和憐惜,低聲道:“……你們是我最早的士兵,卻不是我最早的孩子。那些被我養,也被我所殺的孩子,永受龍心誘惑,卻不可得到它。我的龍心因此滅絕而誕生,但它不會因此結束。曾經,我願意它,為愛而終,完成我的宿命,但,終究……”
她瞧他的眼睛,感他在看很遠的地方;那些翠綠,蒼白的歲月,漂浮在三人周圍。他的眼神落回她們身上;那眼神如此悲傷而欣慰。
“但,看看你們。我的孩子……你們這麽善良……這麽……渴望生命。”他的聲音使她感到幾分戰栗,因如他在考慮那生死之事,将飄蕩入全人之首,如此輕如此重,像一念之間所有都将開始,或眨眼間結束。她看着他,見他合上那綠色的眼珠,睫毛上似沾着水霧。
那思慮和掙紮結束了;壓力離開她的身體。她聽他道:“所以我想,終究,愛不該是結束。它應該開始,不是麽?”
“那倒很貼心,洛蘭……”維裏昂笑道:“為何忽然說這樣的事?”
昆莉亞卻明白了。她又回到‘迷宮山’的那個下午,她在木屋前見到了個年輕的影子。
“你失蹤的那一個半月,是和你的一個女兒在一起,對嗎?”她輕聲說;維裏昂擡起頭,笑容漸失。她如入神,恍惚道:“她的樣子就像……”
國王微笑看她;她歡迎她說出這句話,說出一個開始——重新開始。
“像‘迦林’女王。”她顫抖,帶着微笑和淚光,不明原因地歡喜道。這巨大的預兆甚至不善惡。
“女兒?”維裏昂喃喃:“赫慈霍恩的女兒麽?”
“不。”他轉頭看他,聲音從未這樣迅速,充沛:“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兒——也不會是我的女兒。但若這是困難的身份,那也是注定要發生。”他起身,牽起維裏昂的手,柔聲道:“赫慈霍恩已告訴了我,當她出生,月亮如何迫近地面。十女所生,那過程比黑血孕育的誕生更溫柔……她們生出了自己的母親……回歸比任何一次都快。”
她看出維裏昂的恐懼;他面前那張臉孔是堅定,陶醉的。雷鳴自那龍心中傳來,非人心決定,其意志之夢幻,堅決。
“我母親的孩子們……”他呼喚她們:“她已經決定再原諒你們一次,因此我請你們,也會幫助你們,協助她,讓這世界再誕生一次……”他轉過身,衣袍同黑海浪起。她們只能追着他——他的影子追着光明。
“她就在這。”昆莉亞擡頭,見國王在月光下對她微笑。他的面容顯遙遠陌生。我帶你們去見她。他道。
4
她記得,那是個沃特林初夏的午後,她仍如幼時的每一日般,沉浸在司空見慣,不為大事卻不可安生的入睡中。對一個人來說,倘使入眠這樣的小事也需多費心思,生活可說是必然有絲不去的重壓了;那也是她的感覺。當她睡在唐圖斯河谷那張藤椅上,緊蹙雙眉,她能感到空中的壓力,如那煙氣似鐵山,落在她身上。為此緣故,她時常長久留在地下書室,仍在兒童狹小的目光中漫無目的投入無果的工作,只因入睡的痛苦更勝徒勞辛苦。母親,生下她的時候,自己興許也只是個孩子,用那軍官有的嚴厲,認為自己定是不懂孩子的心,讓她的女兒品嘗了憂郁。
那不是對的。安多米揚——不知道憂郁,然而從這淺淡的不眠之罰中,她已經,如熟稔般,知道了痛苦,那越是掙紮,抗争越是壯烈,越發深邃的苦難。
因此,當那客人來時,站在客室中,于陽臺的藤花下凝視這孩子的面容,便确切看出了她不屈的鋼鐵之心。河谷熏風柔開初夏澄黃,暈染開使人心聲留戀的暖色,只勾勒出她冰晶樣的輪廓,僵硬,奮力地同苦痛角逐。尚是總角之年,她眉頭上竟有了不顯眼的皺紋,她的手緊扣扶欄,一如鷹隼之爪深扣海中浮木裏。一俯如此之強,之烈,使這有無可匹敵神速的天空之王與自己的命運玉石俱焚,天涯橫舟,再不得返,也終無一獲。
那客人柔和,冰冷,至于曼妙的白落在她身上。她的手輕撫這孩子的額頭,短生是其唯一所知的永恒,如此時間中,睡眠的真實,它的安寧,終第一次降臨。手指斷罪使她不得站立,也終于令她安眠無夢。夏風吟唱中,她最後聽見的,是她口中默念的詩,流年經過,過去暫且消逝:
“她的懲罰:
發號施令,
旨意飄零,
唯我獨尊。
她是,
不被允許墜落的太陽……”
卡涅琳恩。聲音呼喚她——适逢她睜眼,她便看見滿月當空,注視她。這月亮似在瞬間存在于正午的天空中,如一場——幻覺。那說着,過去已消逝的幻覺。過去永不消失,像是這滿月……
——始終在黑夜裏。
“維斯塔?”安多米揚撥開會場人群,幾粗魯少禮儀地從背後靠近這身着白衣的女人,在見她回頭的瞬間不由面露錯愕。
她眼帶淚珠,有絲真實,難以掩蓋的哀怨。
“小安多米?”維斯塔利亞對她笑笑,其姿态已難說是失敗的掩飾,還是疲倦不堪的客套。她為她讓出身邊的位置,人群離二人又有五步遠,宛看照這巨龍的顏面。在維斯塔利亞身邊做扈從數年,安多米揚略知她的脾性,更了解她看似八面玲珑,其實極不喜歡處人群中的好惡。而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維斯塔利亞,無論多疲憊,絕不在人前顯出。
鏡中映出那如月和美的面容,倦容畢現。安多米揚皺眉。
“……你看起來很累。”她低聲道,略靠近了些:“沒休息好麽?”
“累。是嗎?”她淡然答道,心不在焉,手臂擡起。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修身長裙,光色似銀河流動。常道,人幼時常以為身邊便是世界,以中人為美,凡物為奇——然在維斯塔利亞身上,安多米揚常暗驚奇于那天性的神通。自河谷一目,她醒時驚奇于面前女人的樣貌,她心中對‘人之美’的定性就再難動搖,而如今,已二十有五,她南北往來數十載,此時見維斯塔利亞移步經過人群,在那打扮華麗的女女男男中仍秀美不似凡人,高挑自有傲然威力,其動作之風貌,又無比柔和,宛有魔力。她見過貌美之人,以此自憐,為銳器,自是不少,無一能和維斯塔利亞相比。
好惡永遠難解;大抵她生性堅硬,便從那類柔軟之物中,看出無垠的神秘,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
“也許我只是不想來應酬——我已經畢業三十,四十年了?竟也要來當校友。”她回頭将手伸向她;安多米揚上前握住,使她能以另一只手扶胸嘆息:“這龍心也真是神奇。我當年的同學,都已滿頭白發,作古之人也為數不少。”安多米揚聽着,心中卻怪異。維斯塔利亞的身體确無氣力,不是作态。她同她念過往:“缇薇桑狄‘燃湖’時便隕,伊蘭茲和雷佩恩,二十五年前也相機死于繼位者戰争,十年,蓋特伊雷什文,又送了阿寧雅,如今在‘鯨院’的,都是些閉門不出的書袋。我來了,也真沒意思,是罷,小安多米?”
她拂着香氣到她面上;她手中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還好有你來陪我了。”她低聲道。
安多米揚雖知維斯塔利亞不過是投她所好,也無可奈何。她感頭腦略昏沉,如飲酒,但恰到好處,正不傷神。她內心量着,生意既已經談完,剩下的時間也是随意,不如同維斯塔利亞在一處。
這機會原先就難得。安多米揚偏頭,見維斯塔利亞又別開眼,看遠處:她當她的扈從雖略有十年,實際同她這樣獨處,也不多見。她有那古怪的感覺,像是滿月總在夜深時,維斯塔利亞,也實際偏愛寂靜的黑夜。她通常是不願真正的陪伴的,大約,除了……
安多米揚眉頭忽皺。
“啊,那邊是克留姍多的文物展,我們去看看?”維斯塔利亞笑:“我聽過那姑娘的演講,挺有意思的。她對千年前的教會擴展史,有些特別有趣的見解……”
她要她略等片刻,但維斯塔利亞豈會聽?她若可以,就相當任性,便是國王,在她面前也毫無辦法。
她的眉頭蹙得越深,因想起維斯塔利亞的情人。她不知道她為何不甚喜歡這交際頗少的人:因他占有龍心,而使這怪物多受追捧,世風詭谲陰沉?因他身處王位,又未有奇觀政績?她知道君主所能,其實不多。她便是知道。“看看這玉像,多麽精妙,千年歷史,繪于一圓盤。”她聽她聲音道,而二人擡頭,前些日她已見過的那水色玉盤,照耀而下,落她面上。她依稀看見,兩片如龍的圖騰 ,隔河相望,雖無細節,其中敵意卻清晰可見。
“……龍?”安多米揚忽感寒意。“啊,是的。”維斯塔利亞柔聲道:“你知道,小安多米,這姑娘說,‘龍’,不是現在才出現的。兩千年前,它們就存在了。”
“怎可能?”安多米揚蹙眉:“若兩千年前存在,史上怎會全無記載?”
她那綠色的明眸幽暗地望着她,聲音若穿她腦髓。
“因為……”她呢喃:“一千年前,它們消失了。”她輕輕牽起她的手;她的手極冰。
“而所有的前史,都是初任大牧首編寫的。”維斯塔利亞眨眨眼。“你的意思是,她編造了前史?”安多米揚聲音嚴厲。
“啊,不是我的意思。這是克留姍多的理論,她把這個叫做,‘真史’。有意思,對不對?”她飄然轉身,裙擺如月海波濤,又回首一寸,面容若隐若現:“她還說,初任大牧首,很可能有一顆龍心,一顆善于欺騙的龍心,如此,她才用一代的時間,洗淨了不堪的往事。”
“……我們的歷史?”安多米揚重複;不堪的往事。
她的血管發燙。室內氣溫太高,盡管已近黃昏。“真熱啊。”她聽她呢喃,聲音妩媚,仿佛她面前另有一天個人似的:“像火在燒一樣,對不對,親愛的……”
“維斯塔?”安多米揚感警覺,上前捉她,但她閃身便離去,繞到那玉盤後,側身對她。
“我聽說,那是段很血腥的歷史。”她凝視她的側臉,聽她道;那面容和語氣都平靜,一串白鱗閃爍其上:“所有人都能轉化為龍,然而龍的能力和力量卻大有不同。如動物般,人們互相統治,卻更要複雜。暴力欺騙付諸言語,戰争無血而始,以血作結,最深的痛苦甚至不來自死亡,而發自日複一日的虛度。像燃料一般,生命日夜生長,最終只交付火中,換來一次前進。”
這話像是虛構的玩笑,但說出來的人是她,她便不由多想了一瞬間。“和現在,也似乎沒什麽不同。”
安多米揚道。女人笑了:“是的,是的。沒什麽不同,只有一件事。”她轉頭看她:“在那時代,女人的地位十分低,因為她們的龍身孱弱無力。”她向她走近,語氣溫和冰冷:“女人們時而是男人們觊觎的玩物,時而是他們地位華美的點綴,時而是他們忠實的仆人,為他們打理家業,照顧孩子……她們地位低下,如塵土一般,永遠低人一等。”
她不知她在說什麽:從她出生開始,之前漫長的時間,女人在這片土地上的尊貴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她們的歷史中雖有陰霾,卻無絕對的苦難。在南方她有強力,北方她有智慧,在中部,她更有無可置疑的權威。神的威嚴,給予她生和再生的自由。
她走到她身前,輕撫她的衣領,聲音零落:“大牧首,改變了這一切;她欺騙了所有人,我們的歷史才開始了,而,被她掩蓋的歷史,就成了‘真史’。”
“用一顆龍心。”她微笑。
維斯塔利亞擡眼看她。故事已講完,她擡眼,用更明亮的聲音和清晰的疲倦看她:“你覺得怎樣?有可能麽?”
安多米揚久久不言,擡頭看那雕塑。任何判斷必要基于長期的經驗和夯實的邏輯;她這樣同她提起,近乎某種智慧底下的虛妄,然而為何她無法開口反駁,甚至斟酌?她的眼只是鎖在那玉像上,渾身寒冷。維斯塔利亞見狀,溺愛般笑道:“瞧你吓的。”
她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沒事的,沒事的。都過去了,我們的地位堅不可摧。”她低聲同她道:“不會重複第二次。”
她如此說,但這低聲之上,人群遠處,文物的所有人,安多米揚看見‘鯨院’的克留姍多正站在高臺上,對其下聽衆宣講何事,奇怪隔得這樣遠,她竟聽清了她的話:
“這只是一種猜測,但是,我的朋友們……我們不能忽略其中的‘警示’……這種可能性 。龍子的出生比例可能是無稽之談,純粹的巧合,但也可能是相反……統計顯示,民間私化之龍的數目,男性遠超過女性。這樣的龍,并不聰明……卻毫無疑問,是破壞性的力量……”
“龍子的政治。”維斯塔利亞對她笑笑,撫摸她的臉:“別在意。你不是對這個不感興趣麽?”
你的船如何了?她柔聲問道;安多米揚搖頭。她是對的。她對這東西不感興趣。龍心。那麽為何,她的心神無法寧靜?忽然,她面前浮現一堅硬,與她有類似特質而又相當不同的面孔,漆黑又蒼白,屬于水原的國王,維斯塔利亞的情人,拉斯提庫斯。是的,她和他,終于都心智太強硬,故而同性相斥。她記起他那陰郁而沉默的面孔,自她結識維斯塔利亞,她始終同他有聯系。
安多米揚閉上眼。“那麽,初代大牧首,是為了女人的地位,才編造了歷史?”安多米揚皺眉,撫着額頭:“任何事都是有物質基礎的。編造的基礎是物質條件,否則如何成功?”
“你說得很對。”維斯塔利亞道。她邀她進庭院中,身姿優美輕柔,聲音傳來:“關于女人的創生能力,毋庸置疑,是她們應居統治地位的理由之一,僅僅因為,男人不願意識到罷了。”她輕輕擡手,放在肩上:“欺騙就足夠。女人切實,周全,更仁慈的考慮能力,她們務實的精神,只要放大些就好,這都是簡單的。問題在于,暴力。她解決了,你不記得我告訴你的故事,繼位者戰争真正的原因?”
“——‘黑血’。”安多米揚寒聲道。“是的,‘黑血’。她們說,她挖掘出了它……不。”她笑笑,聲音飄渺:“她原本就知道它在哪……那是份禮物。本來就為她流的血。”
她嘆息。安多米揚見她走入庭院,張開雙臂,姿态恍如女神。
“一千年來,女人們通過這‘黑血’,統治着蘭德克黛因。平靜,偶有紛争,但最重要的是,冰冷的歲月。你記得,初代大牧首,有個丈夫麽?”
“是的。”安多米揚低聲道:“他自殺了,似乎是為了将財産留給她……”
“自殺。也許罷——但,財産,不是的。”晚風吹拂,她的手指落下;令安多米揚驚奇,夜幕為此降臨,極快覆蓋天界。她看見她側臉上的龍鱗,沾着一串眼淚。
“他留了更多——他留給她的是,一滴血,以及,”她緩慢道:“一顆心。”
安多米揚愕然。她什麽也不能說,只能見她在晚風中回頭,像黑夜中盛開的白花,面若生寒光,長發徐徐展開。
“她的丈夫是只龍。”她微笑道,吐出這句子,極輕:“——一只黑龍。”
她眨着眼。她伸手,邀請她來她身邊。她向前,一步一行,草野倒下,在黑夜中如有焦黑。她握住她的手,靠在她肩膀上,雙目閉上。
“我喜歡這故事——嗯,你可能會驚訝,小安多米,因為我喜歡大牧首對她丈夫的……感情。”她說。
“我原本會。”安多米揚勉強道:“但自從上次你對我提起你确實喜歡那男人,現在我沒有那麽驚訝。”
她不願意承認;但安多米揚不喜歡反對事實。維斯塔利亞笑笑。“他跟我分手了。”她輕聲說。
她轉頭。
“誰?”她低聲道:“拉斯提庫斯跟你分手了?”
“拉斯提庫斯。”她嘆氣,将這名字在舌尖上缱绻地纏着,再吐息:“是的。他和我分手了。”
這絕對不是什麽好時機,但安多米揚忍不住面露微笑;她壓了下去。夜色已覆蓋了整個天界,呈現藍紫色。她被這女人牽着向前走,她白色的長裙逶迤于地。
“我覺得她在最後的幾十年裏,一定很寂寞。她後悔了。”她自語道。她很肯定她不是在對她說話,因為她聲音模糊而朦胧,且如想象般。她決定不打擾她,因為她覺得這是好事。安多米揚從來不覺得因為龍心超越人理的能力而去和自己的侄子交往是什麽值得推崇的事。
“因為我記得……”她呢喃道:“這一千年,我過得多麽……無趣。我帶來了片無味的白色,但我……”
她擡頭看向夜空。“我其實喜歡黑色,你知道麽?”她對她說。“你從不穿黑色。”安多米揚說。
她笑起來,顯得很美,甚至溫柔,極少見。“因為我穿白色更好看些。”她低聲說:“他喜歡看我穿白色。”
她當然——不覺得她是可悲的。維斯塔利亞是個美麗,極聰慧的女人,任何事都得心應手,但,不可避免,她自己也不願如此,她的心中,有時會生出股暴烈,寒冷的憤怒,令安多米揚想握住她那美好的頸部。這欲望令她身體顫抖。不可避免地——她認為,當她說起這唯一一個人的時候,她這女神般的樣貌,看起來如此可悲。
她不用忍耐;她已走了,走向花園中,仍看夜空,自語,沉浸幻想之中。“所以我在想,別再糾正它,讓它變得正确,你就跟我一起來,跟我一起走罷?我們最後,好歹做一個美夢。但你為什麽總是,總是念着它呢?”
她低下頭,俯身花中,如愛着它,同它低語,憐惜且愛心:“……我們那個錯誤的夢?”
5
滑行過夜空的速度因迅捷至此,介乎飛行和狂奔之前,人不免生出種錯覺,感到自己必然是某種幻影。昆莉亞凝視孛林的街道,随身前的人影一躍而起,跳至一處堅固屋頂,繼而飛速前行,向孛林中部的某處城中山丘。她回頭看維裏昂,發覺他竟仍能跟上,不由驚訝,只見他确實氣喘籲籲,不假思索,向他伸手。他對她微笑,握住她的手,而霎時人世喧嘩已止,她們手掌相接,站在這高草覆蓋的山坡上,如往昔一般。身前腳步也停,似軍隊紮營。
“到了。”他——她們的将軍的聲音,确實快樂且柔和的。她們擡頭,見他那高大卻謙和的身形輕柔越過草坡,經過一株木蘭樹。他伸手拂開那花樹之葉,白花灑落,拂過黑發。
他向她們擡手,宛幼時,抱着她們,看夜空中的星象,而那奇妙之夜,群星消光……
月光驟現。
昆莉亞張口。她和維裏昂牽着手,像朝聖的孩童,看着天上的月亮。
“……那是月亮啊,哥哥。”他說。你說我們還會再次,過上從前那樣的日子嗎?
她的眼眶濕潤,淚水無聲滑落面孔,瞳孔為黑色浸染,然身形巍然不動,似堅牆一般。她身側,維裏昂亦是嘴唇顫動。
“啊,會的。讓我們向前走罷,走過這片草地,去一個沒有人吃人,沒有鬥争的地方。我們會長大,建造起自己的房子,到時候,我們再一起作曲,唱歌罷。”他于是回答他。所有的孩子,手牽手,倒下,死亡,仍剩下的,依依相望,走過草地,見到遠處那座黑色的山峰。
千年已過,河換山平。當她們向前踏出一步,她們中有些人不再是男人;不再是孩子。她們長大了,非自己所期望,童年的血河雷鳴,雨霧龍影飄散不去,仍如那日黑暗山峰的絕壁之影照耀那無能為力,已無所想的幼小身軀。
她們向前走,到那黑色的影子身邊去;心相倒映地面,天見龍影展開,龍骨長久不腐朽,龍心轟鳴夜中。
拉斯提庫斯的手指落下,木蘭花瓣飄落地面。昆莉亞見到,在她們目光所下,一間院子中,一個年輕女孩坐在燈光中央,牽着孩子的手,同她們歌唱。
“……奇跡。”維裏昂喃喃:“奇跡,洛蘭。恍若生時。我們應該……”
“——我會支持你——大人。我的宗主。”她已開口,聲音沉穩而富有深邃感情。她走到拉斯提庫斯身邊,握住他的手臂;他垂下頭,溫和,贊嘆地看着她。
她按着自己的心——那顆黑色的龍心。她的眼中溢滿眼淚。“這會很難,我知道。人們不會相信,人們不會接受,但我會幫助她——我會幫助你。”她哽咽道:“這一次,我們一定要……”
他握住她的手,像那遙遠的過去,最初的童年。他接住了她們的身體,握住了她們空無一物的手。
“我也答應你,昆莉亞。”他低聲道,心跳如雷鳴:“讓它複歸原位,世界重獲新生——我會将這世界還給她,還給你們。”
于是,她知道,對他來說,她們永遠是孩子。淚水模糊她的視線,她卻能看到維裏昂并未前來。他沒有發下誓言,相反,她看見他掩面,難以抑制地無聲哭泣。
“維裏昂?”她眨眼:“你不高興麽?她回來了?”
“啊……昆莉亞。”他抽泣道。他們回頭看她。他身形搖晃,眼望二人,無限地惋惜,擔憂和恐懼。
“那只是洛蘭的一個女兒,不是真的,是的,她看起來……很像厄德裏俄斯女王,但……你們決定做什麽?”
他向前一步,看着拉斯提庫斯。“你改變主意了,要再一次,再一次對抗這東西——你的這顆心?”他泫然欲泣,又看昆莉亞:“你也要麽,昆莉亞?”
她站在原地,二人之間不過隔一寸草溝,她卻從未覺得有如此之遠。“維裏昂,這不是……”
她止住不動,因發覺無法說服他。她甚至無法說出她為何這樣認為。驟然,看着丈夫悲痛的金眼,她腦內那壓倒性的迷霧若要消散,而身體忍不住顫抖,但一雙手扶上她的肩膀,撐住了她。她擡眼,見國王低頭對她微笑,而不似她出于猛烈的情感爆發所作種種動作,她注意到,他竟是完全冷靜的,勝過許多時候。
“洛蘭,我知道你很傷心。從前開始,但不要沖動行事——你是不是想立你這個女兒為儲君,只是因為她的長相像‘迦林’女王?”維裏昂同國王争執道:“這樣行事,這女孩恐要和全境勢力為敵,你真的想這樣做麽?”
風吹開國王的黑長袍,昆莉亞聽他冷靜道:“不論我想不想,她都會成為女王。我了解迦林,一旦她來了,她看見了,就不會放任這些人不管。”
“洛蘭!”維裏昂竟嘶吼出聲,打斷了他:“——別再——感情用事了。也別耽溺幻想中。‘迦林’女王已經死了。”他頹唐道,眼神生出哀求:“想想你的兒子,想想你的人民——你不想當國王,但你已經在這兒了。你要做的是平穩地讓龍心的制度穩定下來……”
“我難道不會想想你麽,維格?”他回答。
他不說了,擡頭看他。昆莉亞心生同情:維裏昂多麽勞累,只是為了他。她知道的,維裏昂……
他瞧見國王向他走近一步,扶住他的肩膀。“那是你從小的夢想啊,維格。你忘記你是怎麽跟你的弟弟說,怎麽跟我說——睡在我懷裏,有一天,這龍心消失了,我們的生活會像從前那樣。”他捧起他的臉;她看見維裏昂的眼幾破碎了。
“你說,那時候,你會帶我去你的故鄉,看水裏最美的石頭。我一直記得,我的孩子……”他對他說。
她永遠不會知道,維裏昂的眼中那瞬間出現了什麽;她想那是暈開的,無垠的黑色。她只能感到他處于一種鑽心的痛苦中,乃至于他終于俯身,鑽到國王的懷裏,無聲,痛苦,劇烈地,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國王緊緊抱着他。“我答應你,維格。我答應你們所有人,我要為了你們,為了她,将這顆心,從這世上徹底剔除。”
昆莉亞回過頭。這誓言是如此沉重而飄渺:顯得不可能。她看着山底那公館中拍着手的女孩;她的面容在極度的平凡和非凡的魔力中交替,而這時,那飽含威力和恐怖的聲音從影中傳來,光暗交織,她為這,因愛而生的言語,而顫抖:“——像它從未在世上出現過。”
這聲音喚醒了她的念想。若它從未存在過……這些血……這些心……她們會在哪裏?
她看見她的臉,對她殘忍,無情地笑着。你會像這樣麽?
她想着,腳步已動。她們高大,飽含恐怖的身影,随着領頭的人沉默向下,夜風吹開黑袍,她低頭,見地上一束白花仰頭望她。她心神一動,從中見到無限,此時無存的景象。她和維裏昂并排走着,那公館的庭院已看不見,在二人猶豫而疲乏的腳步中,昆莉亞頭一回覺得,國王那時常只因恐怖震懾人的龍心,生出無比堅定的心力。他向下走,脊背寬闊而自然。維裏昂走得很慢,他因此回頭,等待她們,而昆莉亞想,如果她們同意,他可能會伸出手,願牽着她們。
她見他露出微笑,全為安撫。她也對他微笑,像對一個水中幻影。她願意讓他牽着她,只是她們已長大了。時間已過,夜晚仍漫長。她們走回堡壘,深夜中如荒原上孑然的旅者,不知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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